谷雨在马背上被马儿颠着,身子下边压着的各色干粮像仙女散花一样被马儿抖落出来,散落一地。那匹白马似乎还有些顽皮,眼见得地上的饼子越来越多,跳得更加欢快,光把饼子抖下来还不过瘾,四只马蹄子还来回践踏着,直让马背上的谷雨暗暗叫苦,除了机械地抱住马脖子,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公孙贺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情况,赶紧把手搁在口边吹起了口哨,只一声呼啸,白马就安静了下来。由于惯性,谷雨整个人顺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她心底一沉,只当自己这副皮囊又该遭罪,哪知道快要落地的时候,公孙贺的双臂一包抄,她再度被公孙贺结结实实地抱住。谷雨见公孙贺一脸心疼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公孙贺刚才用来吹口哨的手可能摸过他的某个部位,而现在这两只手正搂着自己…… 谷雨赶紧挣脱出来,一张吓得发白的脸还饱含着怒气。 公孙贺只道谷雨是被马吓坏了,含笑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回头我替你教训这匹马!”原本还有些愤怒的谷雨,在听到公孙贺扭头对着白马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后,忽然没了脾气。好像她也没理由怪他什么啊。 谷雨颓然地站好,公孙贺讨好地问她:“这下行了吧?” 谷雨点了点头,又故作可怜地看向公孙贺,“大哥,这么多饼都没了……” 公孙贺一愣,立即会心地笑了,“放心,大哥给你买更多的饼。”谷雨得到这个保证,心想公孙贺应该暂时不会扔下自己吧。 刚放宽心,却听林外传来一声“哈哈”的笑声,谷雨吓了一跳,看着公孙贺,却见他脸上则是一脸和煦,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笑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侯爷,你来了。”当一个男子牵着马走出来的时候,公孙贺对着那男子躬身行礼。 谷雨扭头看向那个所谓的侯爷,他穿着青色的绸袍,约莫二十五岁,长得还算斯文。他看了一眼马儿践踏后的满地狼藉以及站在一旁的傻乎乎的乞儿,实在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对着公孙贺轻轻笑道:“公孙兄这是在做什么?” 公孙贺摆了摆手,“一言难尽。侯爷,时间不多,我还是把要紧事跟你先说了。” 青袍男子笑着以目示意,指了指公孙贺的下边,“时间再少,公孙兄应该还能挤得出来把裤子穿好吧?!” 谷雨不经意地往公孙贺的下身望去,这一瞧当即就后悔了,只见公孙贺下身宽大的长裤整个都要掉到膝下了,要不是上边的铠甲够长,把他的双腿给挡住了,只怕这一眼瞧去,什么都可以入眼了。 谷雨心底暗骂晦气,慌不迭地别过脸去。公孙贺则有些赧然地干笑了一声,瞧了谷雨一眼,刚才光顾着救谷雨,都忘记系好裤子了。 他一边提裤子,一边对青袍男歉然道:“真是让侯爷见笑了。” “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韩嫣那个宠宦在一起待久了,连性子也变成他那样的了。”青袍男揶揄道。 公孙贺尴尬地笑了一声,“侯爷莫要再嘲笑在下。要不是为了侯爷、公主和胶东王,在下才不愿留在那儿受韩嫣的气呢!” 听到“胶东王”三字,谷雨不禁眼前一亮,此时的胶东王想必就是刘彻吧?刘彻四岁的时候被汉景帝封为胶东王,正常情况下,他在六岁的时候已经改立为太子了。可是现在历史的偏差使得皇长子刘荣还是太子,那么刘彻就只有继续做他的胶东王了。 被公孙贺称呼为“侯爷”的青袍男扫了谷雨一眼,公孙贺明了于心,赶紧打消他的疑虑,“侯爷放心,他这里有些问题,听不懂我们的谈话。” 谷雨干脆往地上一坐,玩起泥巴来。原来装傻子还能这样方便地探听军情,看来凡事都是有弊有利的。 她不敢看公孙贺,但心里却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公孙贺早就和人约定了在此见面,正好以把她扔出城为借口,逃出韩嫣的视线,密会此人。她微微苦笑,不光阿娇要嫁给太子刘荣,就连属于刘彻的男宠韩嫣也被刘荣占了去,是哪个穿越者这么可恶,这玩笑可开大了! 不过幸好,看样子刘彻周围还是有一批甘心为他周旋的人,至少这个公孙贺就是吧。 青袍男看了一眼浑身脏兮兮的谷雨,听公孙贺如此说,倒也放下心来。他抚了抚公孙贺的肩膀,叹息道:“公孙兄,曹某和公主也知道难为你了。可恨太子一党非要将我等往死路上逼,否则也不至于要公孙兄……” “侯爷无须说这些,贺甘愿冒险。”公孙贺赶紧表###迹。 玩着泥巴的谷雨一下子明白过来。姓曹?公主?侯爷?胶东王刘彻?如此说来,这个青袍人应该就是平阳侯曹寿,也就是刘彻的亲姐姐、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的老公! 谷雨不由得又瞟了曹寿一眼,没想到自己今天运气这么好,碰上个公孙贺,一下子就接触到核心圈子里的人了。要是机会合适,是不是就能通过曹寿见到那个蛰伏冬眠中的刘彻? 谷雨有些兴奋,公孙贺却一脸焦急,“侯爷,我看这次大事不妙。我听说有一帮人撺掇着太子,让太子在大婚之前把胶东王给……太子虽然没有应允,但却也没有反对。那个韩嫣更是可恶,恨不能现在就帮太子去策划。他今天说是进宫给皇后请安,但我总觉得他此行没那么简单。极有可能就是和皇后想法子加快谋害的步子,只怕这几日就会有所行动……” 曹寿面色一凛,手往胸前一捶,叹息道:“皇上有那么多王子,太子为何偏偏要针对胶东王?我们又无权势,皇上对胶东王原本就已经十分厌恶了,绝对碍不着他的太子之位,为何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为何?自然是因为胶东王刘彻才是真命天子! 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的谷雨此时胸中也很是澎湃,听曹寿与公孙贺的对话,谷雨已经能了解大致的情况:太子刘荣抢夺了本应属于刘彻的一切,名誉、地位还有女人,让刘彻不受宠于刘启,甚至很受冷落。可饶是如此,刘荣仍不满足,还是想方设法地要置刘彻及其亲人于死地。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知道自己这一切都是抢来的,都是属于眼下这个看似毫无竞争力,籍籍无名、十分平庸的胶东王的。刘荣不见得是那个穿越者,但他的智囊团中肯定有穿越者的存在! 好啊!她倒想看看是谁这么有兴致,居然敢这样玩历史,如此大胆地篡改历史,真是向天借了几个胆子!如果让她逮住这个人,就一定要让他知道肆意篡改历史的代价是什么! 公孙贺的声音响起,把斗志昂扬的谷雨从思绪中又拉了回来,“侯爷,现在也不是抱怨的时候。依贺之见,应该尽快将此消息告诉王夫人,也好早做准备。至于胶东王那边,要是可以,就让他这一段时间称病卧床,莫被人捉住把柄才好。我再去详细打探,希望能躲过此劫。” 曹寿叹息了一声,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还要公孙兄多费心思。”他说着,转头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谷雨,只见这个乞儿手中握着泥巴,却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手里的泥巴发呆,他不禁看了公孙贺一眼,指了指谷雨,“公孙兄,你怎么会带着……” 公孙贺也看了一眼谷雨,只觉得他发呆犯傻的样子特别像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对着曹寿苦笑道:“他冲撞了韩嫣,我答应韩嫣把他扔出城,也因此寻了个借口来见侯爷。” “哦……我说呢,怎么满地的饼。”曹寿随口问问,对于公孙贺到底打算如何处理这个乞儿没有丝毫兴趣,转头又向公孙贺问起太子刘荣最近的动向。 谷雨听了公孙贺的话,心里暗骂,看来他还是想把自己扔掉。不行!好不容易接触到曹寿和公孙贺,只差一步她就能见到刘彻了!这样的机会是稍纵即逝,要是错过了这一次,再想进入他们这个圈子,恐怕就要大费一番工夫。 更何况听公孙贺的意思,刘荣与栗姬近期内会想法子暗害刘彻,真要是让他们得逞,把刘彻给弄死了,那整个历史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现实社会、所有的人和世界都将不复存在,那就全完了! 谷雨心中焦急,说什么也得尽快接触到刘彻,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再把穿越者找出来,以图后策。她抬起头看着公孙贺和曹寿,心想一定得让他们把自己留在身边。 只听曹寿惋叹道:“说起来,论气度,栗皇后是出了名的容不了人,论姿色,栗皇后也已经是人老珠黄了,要不是她聪明,把自己年轻漂亮的侄女也弄进宫来缠着皇上,她这个皇后的位子根本就坐不住。怪只怪王夫人孤身一人,毫无权势,要是有靠山,或有几个漂亮侄女能送进宫去,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田地。” 公孙贺淡淡地一笑,要真的只是送几个美女那么简单,倒好了。 “夫人和公主是如何打算的?依我看,就算躲得过这次,栗皇后他们还是会再寻别的机会,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公孙贺倒还算冷静。 曹寿哼了一声,更加来气,“我们在这里想这些,可你知道王夫人她说些什么?她居然想去找她之前在外头生的那个……那个女儿!还经常对公主说不如一家人早些离开。公孙兄,你说可气不可气?要我说,就是因为夫人过去的这段不雅之事,惹得皇上龙颜不悦,栗皇后又吹着枕边风,以至于让皇上渐渐冷落了夫人,疏远了公主和胶东王。可恨夫人居然还想着什么野孩子!” “侯爷,这事也不能怨夫人,可能夫人实在是压力太大,被栗皇后这样一再陷害,整日提心吊胆,所以萌生离意。只不过,夫人终究是皇上的妃子,又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可不是嘛。不过幸好那一大家子早已经破落了,正好让夫人断了这念想……” 王夫人?她之前的女儿?曹寿虽然说得不够明朗,但谷雨却清清楚楚地反应过来。刘彻的生母王美人王娡在嫁给刘启之前,在民间是结过婚生过女儿的。 这并非是什么谣传的风流野史,而是经过考据的真实的历史,史实详尽,资料齐全。王美人王娡的母亲将年轻貌美的女儿嫁给一个有钱公子金王孙之后,听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说女儿以后会大富大贵,于是心念一动,一咬牙就把王娡从金家要了回来,转而托人送给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刘启。想来王娡年轻的时候貌美如花,还真的就被刘启看中临幸了,刘启登基不久,王娡又非常争气地生下了刘彻,她既然诞下皇子,自然就一跃成为嫔妃美人。当然按照正常的历史,王美人现在该是王皇后…… 如今听曹寿提起王美人的不雅过去,谷雨的脑袋不禁飞快地转了起来:这位王美人很思念自己的女儿吗?她之前生的那个女儿也应该年近三十、为人妇为人母了吧?如果她要是十五六岁结婚的话,小孩是不是像我现在这般大呢? 谷雨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捏紧一团泥巴扔了出去,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重复着一个词,“王夫人,王夫人!” 她这样的怪腔怪调顿时惹来了公孙贺和曹寿的侧目,他们只看见这个小乞儿像木偶一样重复着这个名词,听起来竟有些恐怖。 公孙贺赶紧上前拽了谷雨一把,“谁让你学人说话了?!旁边玩耍去!” 谷雨撅着嘴巴望着公孙贺,“我娘教我的,我娘教我一定要天天喊,我今天差点忘了喊。王夫人,王夫人……” 她继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几个字,听在曹寿和公孙贺的耳朵里,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曹寿立时露出厌恶的神情,公孙贺被谷雨弄得有些无语,但还是好脾气地蹲在她身旁,耐心道:“好兄弟,咱们商量一下,你先不喊,在心里默念好不好?” “默念?默念好吃吗?”谷雨懵懂地看了公孙贺一眼,又把头低下去。 公孙贺眼瞅着谷雨的双唇渐渐扩大,“王夫人”三个字立即就又要从她的嘴巴里蹦出来,公孙贺只得先出声打断道:“好兄弟,你娘没教你点别的什么?要不你先做点别的事?” 谷雨故意摆出一副听懂了的样子,高兴地点点头,“是啊,我娘还教我别的了。”她于是清了清嗓子,用另外一种更沙哑低沉的声音大声喊道,“外婆,外婆,外婆……” 她无休止地念叨下去。公孙贺彻底被她打败了,可是那无奈的苦笑还没有流露出来,他浑身上下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王夫人?外婆?他抬起头看向曹寿,曹寿也正巧看着他。 不会这么巧吧? 公孙贺只一错愕,转念间就恢复了理智,姓王的夫人有成千上万,又怎么可能正巧是他们所说的王美人?公孙贺和曹寿都释然地笑笑,但公孙贺还是不放心,又拽了拽谷雨,“你娘还教了你什么?” 谷雨挠了挠头,想了好半天才偏头道:“我娘教我每天喊王夫人、每天喊外婆,她还让我喊她的名字,要不然我就会忘掉了!” “那你娘的名字是什么?” 谷雨咧嘴一笑,大声地喊道:“金俗,金俗,金俗……”她这一歇斯底里地叫唤顿时让曹寿和公孙贺刷地变了脸,曹寿更是差一点就跌坐在草地上。 王美人在民间生的女儿就是叫金俗,公孙贺只知道她姓金,却不知道姓名。但身为平阳公主老公的曹寿却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曹寿觉得浑身发冷,他刚才不过是抱怨了两声,怎么老天爷就这么“开眼”把王美人原先所生的野种的孩子送到他面前来了? 曹寿看了公孙贺一眼,那一瞬间他甚至对公孙贺产生了怀疑。公孙贺也是一脸的无辜和难以置信。 公孙贺一把揪住谷雨的后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娘叫什么?” 谷雨仰头看着公孙贺,忽而哇的一声哭起来,“大哥,你好凶……” 公孙贺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如此对待一个傻子有些不够厚道,他松开手,但还是不敢相信地看着谷雨,“你说你娘叫金俗?那……那王夫人,是……是你外婆?” 谷雨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娘只是叫我每天喊王夫人和外婆。外婆是什么啊?大哥?” 她越是说得模糊,公孙贺和曹寿反而越是信以为真--定然是金俗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懂事,只好让他每天把这几个字默念好几遍,这样才不至于忘记。 “那……你娘呢?”曹寿好容易才恢复了丝气色。 “娘……娘死了,他们都不要我了……大哥。”谷雨凄然地看着公孙贺,表情之丰富、神情之凄楚,让谷雨自己都有些佩服。 其实曹寿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要不是爹娘死了,又怎么会让一个傻子沦落成街头肮脏的乞儿? 公孙贺看着可怜兮兮的谷雨,心里有些乱了。他看向曹寿,沉声问道:“侯爷,现在……这可怎么办?你说他到底是还是不是?” 曹寿也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闷闷地出不来。“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不过,问他好像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自然不会怀疑一个傻子会说谎话,但正因为眼下的人是一个傻子,他们就不能像对待犯人一样盘问清楚,剩下的就只有怀疑。 谷雨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她说得模棱两可、交代得不清不楚,却正是恰到好处,她又不会穿帮,又留下无限的遐想让他们去猜测。 公孙贺点了点头,站起身,问曹寿:“那……侯爷,他如何处置?”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一颤,听刚才曹寿的语气,对王夫人过去在金家的事自然是十分痛恨和厌恶,偏巧金家的子孙就在这里。 公孙贺很担心曹寿会说把这个小乞儿弄死以绝后患,于是抢先说道:“我看,还是先告诉公主一声,再做打算吧?” “那我回去告诉公主一声,他……就先交给公孙兄罢。”曹寿犹豫了一下,气闷地点了点头,只觉得今天真是倒霉。 公孙贺朝曹寿拱手,应下此事。时间不多,公孙贺也不敢耽搁太久,只等曹寿骑马离开之后,就又抱起谷雨,把她扔回马上。 谷雨心满意足地望着公孙贺,“大哥,我们去哪儿?” 公孙贺长舒了一口气,拨转马头,双腿用力地一夹马肚,扬鞭沉声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