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林·帕克斯勒醒来是因为它尝到了血的味道,那时它脑子并不清楚,像一粒深埋于地下的种子,意识才刚刚萌出芽来,只是凭着本能摄取更多的血液。当拥有一点清晰的意识后,它发现这血的味道真是糟糕透了,就像把整个厨房的调味料全倒进了牛奶缸里,然后搅和均匀的那种口味。——虽然牛奶是很好,花椒、糖、盐、辣椒、酱油、醋、胡椒粉也都不错,可是当它们混在一起时,简直令人想起世界末日!所以,当帕克斯勒刚刚能出声时,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愤怒大叫,便尖锐地回荡在了冰冷的空气中:“我要杀了那个做饭的人——”然后它猛地张开了双眼,光线透入,它从梦魇中掉了出来。它眨了眨眼睛,发现眼前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的脸,自己则正被他捧在手中。在看到那孩子的一瞬间,它几乎想要再回到那个口味糟糕的梦里去。那是一个连空气都是惨青色的巨大房间,空旷得像能把人压碎。而对面的男孩……帕克斯勒活了很多年,但这孩子绝对是它见过的被折磨得最惨的人之一,以至于它多看他一眼都会觉得心酸。他像个只包了皮的骷髅那么瘦,即使在室内,仍穿着厚重的狐狸皮大衣,大衣里的身体透出不自然的腐败味道。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人变态到花费这种精力,去折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所以这一定是噩梦!它连忙回过头,看到后头冰冷厚重的石墙,发现上头有一块被抽空的砖头缝,形成一个小小的暗格,刚够它躺进去。这不是梦!帕克斯勒惊骇地想,记忆纷至沓来,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它在很多年以后苏醒了,只是,它落到了某个属于现实的梦魇里。巴尔贝雷特是世界上最邪恶血统的姓氏,但夏夫·巴尔贝雷特只有七岁,这对他毫无意义。他的双眼和他所有的祖先一样,是黑色的,可是只透着麻木和空洞,全无该有的气势,更像只濒死的白老鼠。这只濒死的老鼠在三个月前,坐在牢里废弃的书架旁,看了半页法术笔记就昏过去了,醒来时,正对着一片凸起的石板,他伸手碰了一下,石板就掉了下来,露出一小块被掏空的暗格。里面既没有珠宝也没有秘笈,只有一只幼年蝙蝠的干尸。它看上去像是被风吹了一天的苹果核,浑身干巴巴的漆黑色,呈纺锤型,肯定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但在这连细菌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并没有腐坏,而是变成了干尸保存下来。夏夫好奇地拉开蝙蝠的翅膀,看到里面双眼紧闭的动物,它有一对小小的獠牙和一双特别大的耳朵,这让他感到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丝小小惊喜。是谁在书橱后的墙上挖了一个洞,把一只蝙蝠的尸体放进去,然后又掩饰好的呢?也许是很多年前的某个法师学徒,他的宠物死掉了;或是某个邪恶的法师杀死了别人的窥探了他见不得光秘密的宠物,埋藏在这里?夏夫好奇地想,从品种上看这应该是一只地狱蝙蝠,一般只有邪恶的黑袍法师才会养这样的宠物,不知怎么会出现在神圣的中央研究院。他小心地把这动物的尸体放了回去,把石片盖好,准备当做他个人的小小宝物。他相当确定它死了。那个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水分了,干瘪又僵硬,只有骨头还算柔韧,没有变成化石。可当这天难挨的实验结束后,他把自己的宝物从石棺里取出来时,却完全没想到它张开了紫色的眼睛,还用带着北方口音的通用语冲他大喊大叫。“这是什么鬼地方?”小个子的蝙蝠粗暴地大叫,“你是法师学院的幽灵?被他们压榨虐待的童工?被遗忘在地牢里的遗腹子?法师学院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你瘦得像被梦女妖榨干了……如果你再大十岁的话大概会明白我的话。”它愤愤不平地大喊大叫,不过当说这些时,它依然待在夏夫的手里。本来应该飞到空中居高临下更有气势,可是它还没有能力飞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它尖叫时的魄力。 然后它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脚下、那孩子的手上正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鲜血像流水般不停地从绷带里渗出来,以至于现在它待的地方都湿淋淋的。它感到不寒而栗,无数的伤口隐藏在脚下稚嫩的手掌上,它们横七竖八,没有规则,每一个都是从深处爆裂开来,把那血肉之躯搞得乱七八糟。“我的老天啊,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它不能置信地说道,“你才是个小孩子而已,没人会对小孩子做出这种事!等一下,这里是中央研究院?”它迅速停下激愤的大叫,屏息静气地左右张望。没错,就是这里。在它的印象中,只有那个地方才如此的压抑和黑暗,并且夹杂着独属于坟墓的惨叫。而那些人类,却在这种墓地里生活得甘之如饴,并自认为是全大陆的精英。“这就能理解了,中央研究院待着的人全是疯子。人类不是自诩向往光明吗?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待在蚂蚁洞里,折磨一切看得上眼的活物,可到了地表后,还能衣冠周正,说这是什么‘科学的研究态度’和‘人人平等的学术精神’。” 它喃喃地说,作为蝙蝠它实在很博学。夏夫茫然地看着它,一点也不明白这一连串跳出来的音节是些什么意思。“看来你就是他们‘科学研究态度’的研究对象了,你才多大啊,五岁?六岁?”蝙蝠同情地说。没有回答。周围那么静,青白的光芒幽幽地铺洒下来,让这巨大的房间显得更加空旷。蝙蝠这才意识到男孩并没有真的在看它,那双眼睛与其说是沉默,还不如说是空洞,像是三流工匠制作的娃娃,忘了给“灵魂的窗口”添进灵性的色彩,所以那娃娃只能傻兮兮地凝视黑暗。“他们还把你弄哑了?”它忧郁地说,“这些法师像群食腐虫一样,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恶心。”它慢慢站起来,双脚着地,试图做出一个舒展双翅的动作,当干尸太久很不舒服。男孩的血被它的每一寸毛皮吸入它干海绵般的身体,帕克斯勒不是那种用嘴巴进食的普通蝙蝠,不过现在它只想快些离开,这样一个孩子没人忍心对他索取太多。“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孩子?”它用轻柔的声音问,“我最后的记忆还在水神历十七年呢,然后我一直躺在同一个地方没动过。不过看上去人类一点儿都没变化,还是这么堕落。”男孩看了它一眼,似乎在判断这只紫色眼睛的蝙蝠意识是不是真的清楚,或者根本是只僵尸。小生物拍拍翅膀,像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在做伸展体操一样,它在他手上试着跳了几次,终于飞了起来。“哈,甭管他们对我做了什么,这么多年后,他们都死了,我却依然活生生地飞翔在中央研究院!”它得意地说,似乎想制造些邪恶的效果,可是它的声音太尖了,而且只是只幼年的蝙蝠,看上去倒是有些搞笑。它绕着男孩转了几个圈儿,动作快得只能看到一道黑影,同时继续喋喋不休地尖叫,夏夫连伸手赶它的力气都没有,他再次感到了如影相随的困倦,他眯起眼睛,一秒钟后,他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到柜子,睡了过去。蝙蝠不能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它从来没有见过睡起觉来如此毫无征兆的人,它忍不住叫道:“嘿,醒醒!这样可不大礼貌,虽然我比你早到这里几百年,可好歹也是客人啊!怎么还不起来?哈,怪不得你这种天气还穿这么件厚衣服,原来是为了当床单和被褥。”它停下来,男孩睡得像快死了一样,呼吸又轻又浅,像风中颤动的蛛丝,随时都会断掉。它叹了口气,终于意识到叫得再大声也是没有用处的。“我活这么久还没被如此严重地无视过,小子,虽然你复活了我,但做得可不是太好,要复活我至少得一仓库的鲜血呢……”它嘀咕,然后突然停下来。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很轻,但是在这样寂静的地方清晰可闻。 蝙蝠迅速躲到一本书的后面,探出小脑袋偷偷观望,虽然在这里住了很久,但现在它可是个不速之客,而中央研究院不管什么年代都是凶险之地。外头传来拉动铁链的声音,尖锐刺耳。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白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长发和衣衫一样纹丝不乱,像经过刻意的修饰——它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衣服,应该离它最后记忆的年代过了很多年了——但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活火山般的危险。那人用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四周,找到倒在书架旁的男孩,然后径自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向床边走过去,同时柔声道:“你两天没吃饭了,夏夫。华恩跟我说你不说话、不反抗,却没说你不吃饭。”他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笑话很有趣。原来他叫夏夫,蝙蝠想,刚才它从书缝里注意到了门边地板上的饭菜,食物很丰盛,让它想起为了保证营养与美味而用来饲养那些将被杀死的珍兽的贵重食材。它不知道那里面大量的贵重补身的食物是否是为了防止这孩子死掉,不过它很能理解他为什么没有食欲——相比那些奇怪植物煮的汤,很难吃的清蒸幼虫,啃两片干面包可能更适合他的身体状况。男孩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某种消极的反抗。史蒂夫在床上坐下,把他放在自己腿上,像个好爸爸一样轻声道:“没关系,夏夫,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食物,它会让你生存下去。”他说完,从整洁的工作服里拿出个小小的药瓶,里面装着些诡异浓稠的蓝色液体,足有一半是黑色的沉淀物。他晃匀它,打开盖子。蝙蝠大老远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儿。“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把营养浓缩成这么小一瓶。”他柔声说。帕克斯勒觉得如果要喝这种东西,不如死掉算了。夏夫的想法大约和它相同,他恐惧地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准备接受的样子,虽然那么难闻的味道早该把他熏醒了才是。“法师协会那些傻瓜说捏着你的鼻子把它们灌进去,夏夫,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招到我这里就不灵了,你宁愿窒息而死也不吃东西,这真让我伤心。”他用一种忧心的语调说,“不过我对你总有办法。”接着,躲在书本后刚从长眠中醒来的蝙蝠,就看到了这样一场粗暴可怕的现场虐待。史蒂夫一手拿着药瓶,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到夏夫嘴里,压下他的舌头,打开喉管,把药一股脑儿倒了进去!男孩用力挣扎,可是他太虚弱了,在对方有力的手臂下一点用处也没有。史蒂夫的眼中闪耀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工作。灼人的药水疯狂地涌进夏夫的喉管,味道那么恶心,像他一直以来感受到的一样,可怕得让骨头都打颤。以至于“进食”结束了好一会儿,他仍没反应过来。史蒂夫紧捂着他的嘴,让他保持坐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像知道他胃部难耐的灼痛,正和那恶心的液体一起奋力往上涌。“如果你吐出来,你就把它们舔干净,我保证。”他凑近男孩耳边,轻声威胁。夏夫紧闭着双眼,急促地呼吸,总是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身体不停地发抖。看到消化得差不多了,史蒂夫终于松开手,把怀里皮包骨头的生物放回床上,柔声道:“很好,亲爱的夏夫,好好活下去吧。”蝙蝠瞪着那个人类的身影,史蒂夫不慌不忙地打开门,走出去,把铁链缠上,锁好,然后脚步声远去,这一切动作像在公众前演讲一样优雅和理所当然。蝙蝠嗖地从书本后面冲出来,准备大吼一些“他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之类的东西,一大堆脏话从刚才起就在它脑袋里横冲直撞。可它当看到那个幽灵般躺在床上的男孩那一瞬间,一堆的义愤填膺却都哽在了喉咙里。所有的言辞和理论,在一个被折磨得快要死掉的孩子跟前,都是没有意义的。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慢慢开口。“你必须得离开这里,夏夫。”它说。“那些人完全是疯子,简直是……你才几岁啊!那些禽兽,为了那些该死的研究,完全把人性丢得连影儿也不见了!‘力量’这玩意儿就好到能让人变成魔鬼吗——”愤怒的话语像海潮一样涌出来,它快速嚷嚷着,就像刚才看到的东西是毒药,不吐出来它一定会死掉。它刚刚从长眠中苏醒,第一眼看到的、供给它鲜血让它苏醒的孩子竟是一个收藏品,或是一个实验品,一群衣冠楚楚的大人把他锁在这里,名正言顺地虐待他!它还没有骂完,男孩猛地坐了起来,扒着床沿艰难地干呕,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一样。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那些高浓缩食物已经被躯体吸收,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让他继续活下去。经过一阵撕心裂肺的失败呕吐后,他终于放弃了,缓慢地躺回去,闭上眼睛。“这太邪恶了,这太邪恶了!”蝙蝠不能置信地叫着,“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没人可以这么折磨一个小孩子!你是人类吗?还是其他的生物?但不管是什么,成为他们的实验品便代表着不停的折磨,如果你力量过强,到达某个界限时就会被毁灭掉,当然这是比较好的结局,比活下来要好。而如果你的血统很珍贵,到一定年龄时他们会强迫你……呃,贡献一个继续供他们折磨的孩子。”它在他身边停下来,这才发现男孩又睡着了,像个躺在厚厚外套里的骷髅,一个孩子的骷髅。再昂贵的衣服也不能温暖他被折磨至奄奄一息的、干枯的身体,这种不相称的衰老让他有一种诡异感。它用翅膀碰了碰他干枯的头发,男孩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像一具尸体。蝙蝠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然是地下实验室繁杂甬道中最深、最死寂的一个,很多年前它曾被当成强迫反省室——类似于监牢,因为它安静和孤独得能让人发疯。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而在黑暗的深处,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它默默绕着房间飞了一圈,然后停在书柜上,看着这间冰冷的石室。是的,它告诉自己,我已经醒了过来,得继续面对这个世界。夏夫发现自己又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立足之处有一点点光亮。他经常待在黑暗的地方,比如当他躺在床上——他也只能躺在那里——做白日梦时,他常想象自己站在一片巨大无垠空间的边角,只有立脚处的一点亮光,他身周是让人恐惧的、深不可测的黑暗,里面隐藏着可怕的怪兽。他听不到它,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个庞然大物,只是还在沉睡,可那寒气常让他瑟瑟发抖。它不像牢房那么压抑,它未知而巨大,即使什么也不做就能让你打从骨子里震颤。像来自于遥远得不可追溯的太古,又像一切发自灵魂的深处。夏夫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希望那大家伙吞了他,他不希望再醒来了。而黑暗从不让他失望,它们迅速染上了他的鞋子,浸入他的身体,仿佛带着恶意的虫子,狂热而迅速地爬满他,准备把一切吞食干净。夏夫吓得缩了回来,他慌张地把沾在身上的黑暗拍打干净,可是它们绕着他不愿意离去。他可以听到它们在窃窃私语,仿佛有生命一般,它们说:“你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属于你的。”它们就这么不甘心地不停绕着他飞来飞去,重复着那些神秘又可怕的私语,即使在光线下也不消失。但夏夫想它们已经不再有害了。夏夫张开眼睛。他已经习惯了永远的空荡和死寂,可是这一次,他刚张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黑色的小不点儿从书柜上优雅地滑翔下来,落到他的枕边。然后,那东西用一种轻柔的北方口音说道:“你可足足睡了十六个小时哪,夏夫,我都以为你死了。我发现我们忘了自我介绍,夏夫,你的名字很好听,它有一种乐观的、单纯的、开朗的气质,和你的际遇一点儿也不像。是你父母取的吗?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我叫施林·帕克斯勒,你可以叫我施林,虽然我个人比较喜欢帕克施勒这姓氏——它很尊贵,代表一段长长的历史和骄傲——但它实在太显眼了,所以你还是叫我施林吧,我特别允许。” 它喘了口气,还用蝙蝠的脸庞微笑了一下。可男孩并没有预想中的回礼,甚至连头也没有点,只是慢慢坐起来,眼神发直地盯着什么地方。蝙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怎么看也只有墙角,它连忙把脑袋转过来,命令自己不准跟着傻瓜的思路走。“好了,现在说重点,夏夫,我们得离开这里。”它严肃地说,“你继续待在这里会死掉的,我得带你离开。”它停下来,狐疑地盯着他,因为在它说出如此叛逆的计划时,男孩却一动不动,像完全没有听到它在说什么,像座风干的雕像,继续用空洞的双眼对着墙角。“你至少给个反应啊!”蝙蝠叫道,“还是你不光不会说话,而且还是个傻子?老天啊……你真的是个傻子?我刚才看你和那家伙对着干,还以为你有思维能力呢,结果你比我还像个干尸。”它飞来飞去,大声抱怨。“我能不能把这小孩丢下不管?当然可以,但只有浑蛋才会干那样的事!他是个受严酷折磨的白痴儿童,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的类型,我既没有其他重要的事做,也不被任何人追杀,没有合理理由丢弃他。”它自言自语,又迟疑地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可那帮禽兽对他干了什么,把他的脑汁抽干了?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完全意义上的白痴,没有流口水,没有随地大小便,也会恐惧和寻找我的尸体——”它停下来,因为它突然明白了这孩子一直在发呆的原因。“不,你不是傻子,你只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它喃喃地说,充满惊骇,“你从生下来就被带到这里来了,没有人教你说话,或教你表达情绪,你当然不会想逃走,你根本不知道‘逃走’的意思!你也没有‘灾难之前的人生’,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人生,老天啊……”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家伙,不能想象这么一个活物的脑袋里,只有实验、折磨、伤害和虐待,所处的环境永远是黑暗、囚禁、地牢和冷言冷语,那些占据了一切,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常识”。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妈妈,不知道什么是亲情友情,不知道什么是阳光,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孩子……那些人根本没让他的脑袋里……有思想!他是那群人制造出来的承受各种残忍折磨的魔法玩偶!房间里青白冷漠的光线有一种饥饿的感觉,冷森森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得把他弄出去。”蝙蝠说,“如果这样的物种生来就注定折磨和死亡,那他至少得在阳光下死去吧。”它独自飞了几圈,认真思考。这房间空得像这孩子的脑子一样,或者说像他短短的人生,什么也没有。——当然,他有一定的情绪,但无法真正去思考,他不是自然和社会的产物,而这个年龄男孩本该是折磨他的父亲和邻居的捣蛋鬼才对。它心烦地飞来飞去,脑子里却没有任何主意。这里寂静得恐怖,男孩坐在那里却又好像根本不存在,所以它只能郁闷地继续自己跟自己说话。“我讨厌这鬼地方,真不知道这些家伙怎么能忍受待在地下,又闷又乏味。他们甚至还挖了一堆通往各处的地道,在地底下挖地道,可真够傻的!对了,地道,我得想想它们在哪里……或者还在不在。不知道我变成蝙蝠干变了多久,但以人类的寿命,遗忘历史是很快的……”它又转了两个圈考虑了一下,然后从送饭的小口钻出去。“我去探探路。”它说。男孩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依然专心看他的墙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熟悉而恐怖的脚步声传过来,他终于有了几个小时来的第一个动作,他慢慢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他知道是谁站在那里,史蒂夫,他记得他的气味。那人一直在亲自照顾他,无论是实验还是进食,那兴趣盎然的眼神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每根毛细血管都处在了手术刀下。 “我们要开始工作了,好吗,夏夫?”史蒂夫柔声说,踱到夏夫面前,抚摸他的头发。感到孩子在不停发抖,他露出一个宠溺又残忍的笑容,“别害怕,我会让你的每一个细胞都物尽其用的。”他俯身把男孩抱起来,优雅地踱步到门边,穿过走廊,向那个巨大的、噩梦般的实验室走去。施林回来时,发现门开着,夏夫不见了。仓库一样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像大张着嘴的野兽,有点吓人。它小心翼翼地在书柜上停下,收起翅膀。它知道夏夫去哪里了,这联想让它感到反胃,所以虽然很累了,它还是决定再次飞出去,无论如何,它必须快点找到通路。夏夫回到房间,是在大约十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他是被史蒂夫抱回来的,看上去像死尸一样,虽然他总是像个死尸一样,但这次连史蒂夫都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能醒过来。史蒂夫笑了笑,把他放在床上,摸摸他的头发,向往常一样离开了房间。蝙蝠是在回来时发现门上了锁,才意识到夏夫回来了的,它钻进那道小缝,想去看看男孩的伤势如何。刚进房间,它就立刻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儿,仿佛房间里打翻了一坛子的血酱。散发出这种味道的是夏夫,他躺在床上,意识全无。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可是鲜血和腐肉的味道还是无法控制地从他皮肤下面渗出来,他的皮肤呈现可怕的紫黑,仿佛里面的血肉都被弄碎了,只留了个人形,凄惨地躺在那里。蝙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它活了很多年,可还真没见过有人用如此恐怖的手段对待一个孩子——在此之前它以为已经够邪恶了,没想到才只是开胃小菜!它艰难地飞上床,却只敢停在角落,不敢面对这越发恐怖的现实世界。接着,它看到夏夫的眼睛。它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那可怕的景象!那个本该已经是尸体的、浑身血肉碎得乱七八糟的孩子醒着。他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它,也许是看着一片空茫,那眼中,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极度的痛苦和绝望。“老天啊,老天啊!你还醒着!快点晕过去!老天哪,拜托你快点晕过去!我现在真希望你是个人类了!”蝙蝠语无伦次地尖叫,“晕过去吧夏夫,这样你会好一点,或者死掉,别再张着眼睛了!”男孩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他慢慢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施林不知道他是不是醒着,是不是还在承受那恐怖的痛苦,它远远飞到柜子上,不知道要不要祈祷他死掉。当一个人闭上眼睛,黑暗就会笼罩他。夏夫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那一小片光亮中,可是这次外头的黑暗似乎更贴近他了,它们压迫过来,自己可以感觉到那森森的寒意,听到它们深沉的脉动和呼吸。他张开双臂,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要拥抱那巨大的黑暗,即使它们会把他像蚂蚁一样一口吞吃掉,他也会跟它们离开,虽然那很可怕,但比外面的世界可爱多了。这时,他察觉到了动静。一只漆黑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去抓他的脚踝。他迅速退了一步,他可以看到——至少感觉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不是因为光线,而是它确实是漆黑的,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颜色,只是黑色的人形。它似乎想抓住他,但夏夫站在光亮处,它够不到他。接着,他听到了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无限远的黑暗深处传来,充斥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和痛苦,寒冷和孤独。那是被黑暗吞噬的,巴尔贝雷特家的灵魂,夏夫心里的一个声音说,虽然从没人告诉过他,但是他知道这一点,这是家族百万年来随着血脉遗传下来的记忆。又是一只手伸过来,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永远被痛苦煎熬,那是对它们放弃了这古老血脉的诅咒。夏夫站在那里,急促地呼吸,他不想变成一个漆黑的人形,无止无休地待在冰冷的黑暗里,但现实又是那么可怕,充斥着疼痛和折磨,以及无法忍受的、被掏成空壳的绝望感。 他想大声尖叫,体内有什么东西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身体,像要把他击毁。可是他很久以前就丧失了大叫的能力。所以他只是站在这里,呼吸越发急促,一滴又一滴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孔滑下来,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