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人沉默以对,只是安静地驶过阵阵雾气,穿过颠簸不平的荒芜之地。车子经过了索诺玛的标志,缓缓穿过枝繁叶茂的葡萄园,此时丹尼尔开口了。“还有三个小时就到布拉格堡了。你还要继续生我的气吗?” 露西没理他。她脑海中有成百上千的疑问、抱怨、指责——以及到头来为自己表现得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而感到深深的歉意——然而她一语不发。在通往安德森谷的岔路前,丹尼尔转向西边,同时再次试着握住她的手。“为了我们最后几分钟的相处时间,或许你能原谅我?” 她也想。她实在不想在此刻与丹尼尔吵架。但他刚刚提到的“最后几分钟的相处时间”再次提醒了她,丹尼尔将为某种她不知道、而他总是拒绝解释的理由而丢下她一人。这让露西再次感到紧张、恐惧和沮丧。新的土地、新的学校、新的危险无处不在——这些汇成一片汹涌的海洋。丹尼尔是她唯一能抓到的礁石,而他却要离开她?难道她经历得还不够多吗?难道他们经历得还不够多吗? 直到他们穿过红杉林,来到星光璀璨的湛蓝夜空下,丹尼尔的话才突破了她的心防。车子驶过“欢迎来到门多西诺”的标志,露西正望着西边沐浴在满月光芒中的建筑物群:一座灯塔,几个铜制水塔,以及数排保存良好的旧木屋。更远处是可闻而不可见的海洋。 丹尼尔指向东边幽暗的红杉与枫树密林。“看到前面的拖车停驻场了吗?” 若不是他指出来,露西永远也不会看到。现在露西眯起眼睛,看到一条狭窄的车道以及一块浅绿木板,上面以白色涂料写着“门多西诺活动屋”。 “你曾经住在那儿。” “什么?”露西一口气吸得太猛,咳了起来。这个停驻场看起来可悲而寂寥,劣质砂石路旁停放着一排呆板、矮小、千篇一律的盒子。“看起来真糟糕。” “你住在这儿的时候,它还不是拖车停驻场。”丹尼尔说着,减速停在路旁。“在这里变成活动屋之前,你当时的父亲趁着淘金热把全家从伊利诺斯州带了出来。”他仿佛正在回忆中寻找着什么,而后悲伤地摇了摇头。“这里曾经很美。” 露西看到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秃头男人身穿白色汗衫和四角裤,拖着一只黄色的癞疥狗路过。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住在这里的画面。 然而那景象对丹尼尔而言却历历在目。“你们有间两室木屋;你妈妈厨艺很糟,整间屋子永远带着股甘蓝味。你父母熟睡后,我常常拨开你的蓝色条纹棉布窗帘,爬进窗里见你。” 车子空转。露西闭上眼睛,试图忍住自己愚蠢的泪水。从丹尼尔口中听到他们的过去,让一切显得既真实又虚幻,同时令她感到无比愧疚。丹尼尔在她身边守护了那么久——生生世世。她忘记了他有多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丹尼尔会知道她现在的心思吗?露西忍不住想,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永远不记得丹尼尔的她,比一次次经历这些的丹尼尔更好过一些? 如果他说他必须离开几个星期,而且不能解释原因……她应该信任他。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怎样的?”她问。 丹尼尔微笑。“那时我靠伐木为生。有一天晚餐时分,我路过你家。你妈妈正在煮甘蓝,那味道熏得我几乎落荒而逃。这时我从窗外看到了正在做针线活儿的你。我盯着你的手,无法将目光移开。” 露西看着自己的双手,那苍白纤弱的手指,细小平整的手心。她好奇它们是否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丹尼尔越过仪表盘握住她的手。“还是那么柔软。” 露西摇摇头。她喜欢这个故事,再听一千个类似的故事也不厌倦,但这并不是她想问的。“我想知道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事。”她说,“真正的第一次。那是怎样的?” 漫长的沉默后,丹尼尔终于开口道,“已经很晚了。校方希望你在午夜前抵达海滨学院。”他踩下油门,迅速左转驶向门多西诺市区。露西看着侧视镜中的活动屋区越来越小,越来越暗,直至完全消失不见。然而不出几秒钟,丹尼尔便将车停在一家通宵营业但空无一人的餐厅前。这家餐厅有着黄色的外墙和直达天花板的落地窗。 这一街区满是古怪有趣的建筑,让露西想起她在新罕布什尔州念多佛私立高中时附近的新英格兰海岸,只不过这里更活泼些。街上铺着错落不平的鹅卵石,在路灯的笼罩下散发昏黄的光晕。道路尽头似乎直接没入大海。一股寒意向她袭来。她得克制对黑暗的反射性恐惧才行。丹尼尔向她解释过那些暗影——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信使罢了。这一点大可放心,只是有个事实令人难以忽视——暗影的出现意味着有更强大的东西值得恐惧。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无法克制自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重要到非问不可。当丹尼尔告诉她,他对这次重逢渴望了一世,却不得不丢下她一人时,她依然决定相信他——或许她只是想知道这种信任从何而来,想知道一切是何时开始、又是如何开始的。 “你知道我的姓意味着什么吗?”他的问题出乎露西的预料。 露西咬着嘴唇,试图回想她和潘妮的调查。“我记得索菲亚小姐提到过什么守望者。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她指尖触碰颈部,那是索菲亚小姐拿匕首架过的位置。 “她说得没错。格利高里是一个宗族——以我之名开启的宗族。他们观察、学习世间发生的事。那时……我在天堂还很受欢迎,你也……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露西。大部分我都不记得了。” “在哪里?那时我在哪里?”她追问道。“我记得索菲娅小姐提到过格利高里与凡间女子结合的事。是这件事吗?你是不是……” 他看着她,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在黯淡的月光下,露西无从分辨其中的涵义。仿佛她的猜测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他就不必亲口说出来了。“我们第一次相遇,”丹尼尔继续说道,“与此后无数次相遇并无不同。世界日新月异,而你永远不变。那是……” “一见钟情。”她知道这一部分。 他点点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唯一的不同是,最初,你是我的禁忌。我受到了惩罚,在紧要关头因你而堕落。当时天堂里正烽烟四起。因为我……的身份,我应当远离你。你让我分神;我本应全神贯注赢得战争才是。这场战争至今仍未结束。”他叹了口气。“要是你还没注意到的话,我仍然为你魂不守舍。” “所以你曾是地位很高的天使。”露西喃喃道。 “当然。”丹尼尔面容苦涩,他停顿了一下,重新开口时一字一句地说道:“从最高处跌落下来。” 当然。因为他对一位凡世女子的禁忌之爱,就引起了这么大的骚乱,丹尼尔在天堂的位置一定很重要。 “你放弃了一切?为了我?” 他轻抵她的前额。“我不会改变。” “但我什么也不是。”露西说道。她感到十分沉重,仿佛自己是个累赘,拖着丹尼尔沉沦下去。 “你放弃了那么多!”她的胃一阵翻江倒海,“现在你永生永世遭受诅咒了。” 丹尼尔熄了火,露出悲伤的笑容。“或许不会永生永世。” “这是什么意思?” “来吧。”他跳出车子,绕过来为她开门。“咱们走走。” 他们漫步到街道尽头,那并不是死路——一道陡峭的阶梯向下通往海边。空气清凉湿润,带着海浪的雾气。阶梯左边是一条小路。丹尼尔牵起她的手,走向悬崖边缘。 “我们要去哪儿?”露西问道。 丹尼尔向她微笑,挺直肩膀,舒展双翼。 缓缓地,翅膀从他双肩延展开来,带着几乎听不到的声响,仿佛摊开一床羽绒被一般轻柔。 露西第一次注意到,丹尼尔的T恤衫背面有两道细小到几乎不可见的缝隙,现在正裂开来,好让双翼伸出。丹尼尔所有的衣服都有这种天使风格的改造吗?抑或是每当他打算飞翔时,就会穿上某种特别的衣物? 不管怎样,他的双翼总能让露西失去言语。 它们硕大无朋——比丹尼尔高三倍,弧线指向天空,仿佛宽阔的白帆般伸展开来,捕捉星光并反射出更炫目的七色光芒。在靠近他身体的位置,羽翼的颜色逐渐加深,并在接触肩膀肌肉的部位转为奶黄色;但沿着逐渐变细的边缘,羽翼颜色又慢慢变浅而散发着微光,尖端几乎呈半透明。露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试图记住每一片璀璨的羽毛弧线,将一切尽收心底,以陪伴她度过他不在身边的时光。他周身炽热明亮,连太阳也会黯然失色。他紫罗兰色的双眼中饱含笑意,她知道舒展双翼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多么美妙,正如露西被包裹其中时所感受到的一般。 “跟我一起飞吧。”他轻轻说道。 “什么?” “我们有一段时间无法相见。我得留下些什么,让你记得我。” 不等他说更多,露西吻了他。她手指抚上他的脖子,接着紧紧地抱住他,也希望能留下些什么,让他记得她。 丹尼尔从背后拥她入怀,头抵着她的肩,沿着她的颈部烙下一个又一个吻。她屏息以待。接着,他微屈双膝,优雅地从悬崖边缘升起。 他们在飞。 远离海岸线凸起的岩石,翱翔于银色波涛之上,在夜空划下一道弧形,仿佛正冲月亮疾驰而去。丹尼尔的怀抱挡住了强风的攻击和海浪寒气的侵袭。夜寂然无声,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二人。 “这就是天堂了吧?”她问。 丹尼尔笑了。“我也希望如此。或许这一天会来的。” 他们飞了很远,远到两侧都看不到陆地。丹尼尔轻缓地转向北方,在空中划出大大的弧形,穿过门多西诺这座在地平线上闪耀温暖光芒的城市。他们远远高过城中最高的建筑,还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动;但露西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安全,如此深陷爱河。 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开始下降,慢慢地接近另一座悬崖边缘。海浪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可闻。一条昏暗的单行道蜿蜒绕过高速公路主干道;当他们轻轻踏上一片清凉茂盛的草地时,露西叹了口气。 “我们在哪儿?”她问道,尽管早已心知肚明。 海滨学院。她能看到远方一座巨大的建筑,但由这里望去,它完全笼罩在黑影中,只能勉强看出地平线上的一个形状。丹尼尔紧紧拥着她, 仿佛他们仍在空中。她抬起头看丹尼尔的表情:他双眼湿润了。 “诅咒我的人仍在监视着我们,露西。监视了几千年。他们不希望我们在一起,不惜一切也要阻止我们。所以我呆在这里并不安全。” 她点了点头,双眼灼痛。“那为什么我得留在这里?” “因为我将用尽全力保护你,而现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我爱你,露西,胜过一切。我会尽快回到你身边。” 她想争辩,但制止了自己。毕竟,他为她放弃了一切。丹尼尔放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他张开手心,一个小小的红色东西开始变大。她的旅行袋。她甚至不知道他从汽车后备箱里拿了出来,一路上都捏在手心。几秒不到,它已经恢复原本的尺寸。若不是为丹尼尔将它交还所代表的意涵而心碎,露西会爱上这个把戏的。 建筑物里亮了一盏灯。一道剪影出现在门前。 “不会太久的。只要局势安全一些,我就回来找你。” 他温热的掌心紧扣她的手腕,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拥入怀里,淹没在他的吻中。她抛开顾虑,让心主宰一切。或许她不记得之前的生生世世,但丹尼尔的吻让她感到如此贴近过去。以及未来。 门前的人影向她走来,是位身着白色短套裙的女人。 这一吻甜蜜到不该如此短暂;一如既往,丹尼尔在两人无法呼吸时放开了她。 “不要走。”她喃喃低语,双目紧闭。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无法放开丹尼尔。不行。她认为自己永远不能。 她听到丹尼尔起飞时空气的凛冽声响。当她睁开双眼,只看到他双翼最后一闪,消失在暗夜的云层中。她的心也随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