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喜爱向人炫耀自己的那个“绚烂”的童年,因为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父母曾经给我改过一次名字,大约是在我初中毕业那年。此前发生了太多事,算命的说是因为我的名字取得不好。现在我叫程枫,很诗意,我也很喜欢。至于那个旧的名字,早就不记得了。既然名字都能忘记,何况是那些尘封的往事呢?人是应该往前看的,无论是曙光还是幽暗。 不过,改了名字之后的事我却都牢牢记得,因为它们极大地影响了我,甚至重塑了我的性格乃至人生。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父亲——一个素来寡言的东北男人——从我刺着朝鲜蓟的枕头下边翻出了那本D. H. Lawrence的《虹》,白净的面孔瞬间因愤怒而变了形状。他咬牙切齿,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封面上的那个雍容华贵、袒胸露怀的女人,声色俱厉地问我为何要读如此坏的书。 当时我正在思索着自己长大之后究竟应当做个画家还是个电影导演的严肃问题,因此对于父亲的这一横空而来的指责有点措手不及。但稍稍平静之后,我便开始感觉他的行为有些可笑,因为从来没有证据表明《虹》是一本坏书。因而,他理直气壮的前提就是个虚无,不值辩驳。但我也明白,对于父亲这样保守固执的人,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于是我只能恶作剧似地淡淡地回答道,没什么,我就喜欢看坏书,喜欢那些色情的描写。 恼羞成怒的父亲挥一挥手,悲壮地将我的书扔出窗外。我看见它洁白的装帧如同秋风中一只远行的孤独的鸽子般消失,心里涌现无限的伤感。而我的父亲并未善罢甘休,仍在不停地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我。 他平日是个温和的人,因此语言极其贫乏,这是唯一的一次讲了脏话,所以许多年后我始终记得,而他本人却已经忘记了。小说《虹》,还有《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和《洛丽塔》中的那些露骨的情欲,也逐渐被我淡忘。那一年,我似乎十五岁。 在如今的这个年代里,十五岁已经可以懂得很多事情了。 狂人尼采曾经在多个场合探讨那个所谓的“永劫回归”的概念。今天看来,这个疯子的观点是有点道理的。《诗经》中那些直白而烂漫的恋情,都尽数发生在孩子身上;在我们祖父生活的那个年代,十五岁已经足够结婚生子。古代的爱情小说的男女主角,也多半是十六七岁的孩子。经过大半个世纪,这种早熟的风气再度回归。在我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从小我就是个麻烦多多的孩子,诸多主观和客观的因素,让我彻底早熟。 小学四年级时我第一次对一个异性产生懵懂的好感,到了初中毕业的时候便已经有过4、5次“恋爱”经历了。现在回想那些曾经让我刻骨铭心喜爱过的女孩,她们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但彼时的种种感悟却始终无法忘记。每一次恋爱和分手,都会让我对“爱情”这个概念领悟到些什么。所以到了应该疯狂恋爱的年纪时,反而打不起精神了。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味。 高中时我很是野了一阵,让我墨守成规的父母心惊肉跳。我经常逃课打台球和夜不归宿的蹦D,有钱就花,没钱就说谎问父母要,放学后拉着男男女女的一帮朋友,在大街上闲逛、花钱。但幸好我成绩不错,读的也是名校,老师也拿我没什么办法(这种学校的老师往往不敢体罚学生,对于问题学生只能说服教育)。在他们眼中,纵容我远远要比试图改变我更加可行,所以这些不羁的生活经历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但也许是成熟太早的缘故,我对身边的同学所热衷的恋爱追逐游戏反而提不起兴趣。 尽管如此,我却还是有女朋友的。也许是为了爱情,也许只是想赶时髦。 高一的时候,我的女朋友是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她有长长的乌发和桃色的嘴唇。其实我对这种“大众情人”天然是反感的,但却也像其他被雄性荷尔蒙支配的兄弟们一样,无法抵挡她媚笑的蛊惑。我们公然在狭小的校园里拉手散步,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厅拥抱亲吻,引发无数人羡慕的目光。对我而言,这些来自他人的可笑的虚荣带给我的满足感竟远远超过恋爱本身。所以日后当我给这个东西定论的时候,我宁愿称它为“炫技两性关系”,而不是“爱情”。 然而,正是这个女孩却给我带来了一辈子最为恐怖的一场灾难,让我明白了乐极生悲的可怕。 那是初夏晌午的一节体育课,我们俩不约而同地逃掉了,躲过所有人,在空荡荡的的教室里聊天。面前的她,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女妖,周身散发着挑逗的气息,早熟的丰腴的身体如同Sharon Stone一般火辣。因此自然而然的,我们便开始拥抱和接吻,一切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我是一个欲念很复杂的人。这也是我无法忍耐单身生活的重要原因。流浪的亨利·米勒把欲望当作超越人类一切世俗力量的崇高境界,在我看来是再正确不过。 就是那天,在我的情欲终于冲破了理性樊篱的那一刻,我和她终于战战兢兢地淌过了那条荡漾着“禁”字的河流。 那是我的第一次(讽刺的是,显然不是她的第一次),刻骨铭心。起初我还有些担心,想悬崖勒马。但那种异样的源源不断的快感却让我不由自主地闭眼和呻吟起来。 放纵是可怕的魔鬼,尤其是在我生活的这个年代。快感与毁灭往往如影随形,相伴相生,我差点忘记了。 就在我和她闭着眼睛,享受着放荡的温存时,猛然听见教室的门被人狠狠踢开的声音。 我睁开惊魂未定的双眼,看见了中年女校长的那张因愤怒而严重扭曲的面孔。十分可怖,令人畏惧。 女孩机敏地站起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孔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把不知所措的我一个人留在原地。我的丑陋的直挺的下体兀自暴露在温热的空气里,如同一株高傲的向日葵。 一个小时后,我的父母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 又一个小时后,他们从办公室里出来,面色铁青。 我那高大强壮的父亲一脚把我踢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那瘦弱的母亲却开始呃呃地哭泣,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利落。父亲失望的眼神和母亲无助的泪水让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那一刻我完全清醒和冷静了,才回忆起我终究还是个中学生,无论如何都是不该在教室这样的地方暴露自己的下体的。 处理意见简单、粗暴、合情合理,就是开除。 这个结果并没有让我太过悲伤,因为自始至终我并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被校长捉住了现行,只是因为太笨而已。 其实这世上的事,本没有什么显着的对错。一百年前,人们都还不知道原子是可以分割的。直到后来有好管闲事的人,用莫名其妙的东西轰击它,蹦出了一大堆更小的颗粒,人们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很短视。谁又知道多少年以后在教室里暴露下体并和性感的女友亲密接触会不会成为一种时尚呢? 我很想对校长说,请您天黑后到操场边的小树林里去看一看,有多少饥渴的男男女女在黑暗中做着比我更“恶劣”和“下流”的勾当。但我明白说了也是徒劳。校长对于小树林里的野合多半根本就是知晓的。她之所以这样恨我是因为她亲眼看见了我和女友的交媾,并看见了我裸露的器官。对于一个正在更年期的中年女人而言,偶尔想象着在树林中做爱的情侣或许是美好的,有点神秘的;但亲眼看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交媾的现场,并看见了男孩的隐秘器官,却是无法容忍的丑恶了。 事情如我想象的一般,我并没有被开除,而且这件事情也被压了下来,没有其他人知晓,我得以安稳的在这所名校混到毕业。原因是我有一个在省教育厅作厅长的姑姑。但平息这场风波的确花了很多冤枉钱,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愧对父母。所以我决定稍微努力一下,考个好一些的大学,让他们欣慰一些,不至于恨我。 那场梦魇差点改变了我的性取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女孩子失去了兴趣,总是隐隐感觉,那些美丽的面孔和曼妙的身体会将我毁灭,万劫不复。但或许我是天生不甘寂寞的人物吧,在高中毕业之前,我却又彻头彻尾地爱了一场。 那是一个叫琳的女孩。高三下半学期从外地来插班借读,就坐在我的后面。她是学钢琴的,双手食指雪白修长,总是涂着透明的指甲油。我是那样执着地迷恋着她那双手,恨不得每天都能亲吻它们,直至天荒地老。 那是我一生中最圣洁的记忆。她的气质高贵,如同舒曼的夫人克拉拉,让人爱慕又无法触及。我迅速爱上了她,并且到了如痴如醉的境地。所幸的是她也爱上了我。我们在相识半个月后,开始似模似样地谈恋爱。她如同一个有魔力的陷阱,让我无法自拔。 很快,高中毕业,琳的父母决定把她送到俄罗斯去深造,而我并不能成为让她留下的一个理由。于是她就那样走了。我们没有分手,约定好了打电话写E-MAIL。但我们都是聪明人,天知道我们会不会就此天涯两地,永不相见。 离别时的一切都是美丽的,缠绵、痛苦、盟约,对于这些,我无法抗拒也不忍抗拒。但愿那些无法实现的上弦月般的诺言能够让我们宽恕时空的残酷。 她上飞机的那一刹那,我哭了,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孩,而不是我自己。现在想起来,或许那才是初恋吧。动了情的我,发现不期而至的分别居然如此残酷。 总而言之,这几乎是我对大学以前的生活保有的一切记忆了。高中毕业后,我离开了我的家庭,开始了在另一个陌生的“围城”中的生活。人们把那个地方称为北京大学。在那里,我度过四年声色犬马生活的地方,那是一个真正的欲望之城。 北大是什么,起初我并不晓得。那个所谓的最高学府,中国社会进步和文化革新的发源地,对我而言太缥缈,艰于触摸。有的时候会简单觉得北大就是一个如同胡适那样的人,复杂纷繁却追逐自由。 四年之后,当我揣着那张金色的文学学士学位证书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北大是一个欲望,是一个活色声香的罪恶之城。人们在这里可以肆意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这里的一切欲望都合情合理,无论是纯洁的还是邪恶的,都触手可及,不被鄙视和指责。这也正是我爱她的原因。 “天知道我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我的室友之一楚雄总是如此向我抱怨。他是一个极度自恋和自负的少年,也是一个古怪的哲学天才。他总是抱怨身旁的一切都不顺意,却从不思考自己的责任,就如同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我很喜欢这个男孩的个性,所以我和他也最投契。 我刚刚把自己的大箱子搬进狭小的集体宿舍的时候,他正坐在半空中的的一张床铺上折叠他的被子。他赤裸的脚丫远远的从床沿伸出来,暴露在九月北京潮湿的空气中,显得突兀而自由。 我把箱子放在他下面的床铺上,缓缓地拉开,把整箱的小说和诗集搬出,整齐地码在床边的书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装帧引起了他的注意,冷漠的脸颊上也出现了一些惊疑的神色。 “你读波德莱尔?”他问我。 我看了看那本醒目的《恶之花》,对他微笑的点了点头。 “象征主义都是垃圾。”他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我没有说话。我是很喜爱象征主义的,事实上我的母亲就是四分之一个法国人,她的外祖母是法国传教士的女儿,但我并没有为他的话而气愤。 人们说北大有两种人最多,一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一是看什么都顺眼的。我绝对属于后者,而这个生平第一次谋面的男孩或许属于前者。尽管波德莱尔的确不招人喜爱,但敢于全盘否定象征主义的人应该也是那种偏执狂了。 除去这些偏激的观点,楚雄基本是个温和可爱的人。他话很少,很安静,除了偶尔几句石破天惊的言论,没有其他。而多数时候我需要的就是个安静的室友。他是我在北大认识的第一个人,并未让我失望。 大学报到的第二天,我便和楚雄在百周年纪念讲堂的地下酒吧喝了半夜啤酒。在我们都接近酩酊大醉的时候,才彼此问清了对方的名字。北大是个奇妙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依托的不是彼此的了解,而是那种触目而生的默契。 “程枫?不错的名字。”他淡淡地说,把瓶中的科罗娜一饮而尽。他的表情迷离,却可感可触,让我想起古希腊的那座着名的名叫“大卫”的雕像。而他本人也总是把柏拉图挂在嘴边,仿佛他是他的精神之父。喝了酒后的楚雄,话逐渐多了起来,他的奇异的观点也都跳了出来,让人啼笑皆非。 “性是什么?性是毁灭一切爱情的东西。把性当作享受的人,便被自然地剥夺了爱的愉悦。”他对我说。 他喝醉了,舌头打结,在说“愉悦”二字时,听上去更像“揶揄”,或者“欲夜”。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如何谈到“性”这个话题的。可能男孩子之间的谈话,多半都要涉及到这个吧。 尽管我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但我却依然微笑颔首。楚雄是他家乡当地的“神童”,比我小两岁,还未满十八,嘴角的淡淡的茸毛使他看上去仍然是个十足的孩子。我不能希冀一个尚无法承担刑事责任的男孩说出什么成熟的观点,尽管这些观点中有一些闪光的洞见。 总之那天我们谈论了很多,很快楚雄便醉了,留我一个人清醒着。 酒吧的灯光逐渐黯淡,一些高年级的男男女女开始拥抱接吻,男孩把头埋进女孩的胸脯,贪婪的吸吮异性的体香,我感觉额头中央有隐隐的燥热。 楚雄伏在我旁边的吧台上沉沉地睡着了,我瞪大空洞的眼睛观察着身边的这个陌生的环境。在远处的暗僻的角落里,我竟奇迹般地看见了一个异国少女的微笑。 少女肤色白皙,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妩媚。她坐在三四个其他异国女孩中间,金色的卷发懒散地搭在肩膀上。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仿佛我们早就认识。她没有喝啤酒,而只是端着一只盛着少许红酒的杯子。我看到她用舌尖轻轻舔舐自己玫瑰色的嘴唇,全身便如失去知觉般的麻木了。那便是性的吸引,是年少的楚雄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拎着手中的半瓶啤酒,摇摇晃晃地向她走了过去,在她的面前站稳。 “You have the most beautiful eyes I’ve ever seen.”我盯着她的眼睛,操着我的带着醉腔的英语对她说。 她眯着眼睛,笑笑地看我,没有说话。她周围的那几个异国女孩却已经在嘻笑着打量我了。 刹那间我感觉有些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一味地感觉自己舌头僵硬,竟连中国话也说不出了。 “你有事儿吗?”女孩见我半天不说话,歪过头来问我。她中文不错,竟还带着点可爱的略显蹩脚的京腔。 “……我……就是想认识你一下。”我稀里糊涂地说。脸很快又窘红了。 女孩略略沉吟,友善地站起身,从贴身的提包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了我。我不及细看,便接过手来,逃似的离开了。 我拉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楚雄,踉跄地跑回了我们的宿舍。在白色的柔和日光灯下,我仔细地端详手里的那张卡片,上面写着女孩的名字、电话和E-MAIL。女孩叫Samantha McDowell。 瑟曼莎,多么性感的名字。Do-Well,她能把什么do得很well? 我想起美剧“Sex and the City”里的那个成熟丰腴的公关经理就叫Samantha。我不喜欢这部过于女权主义的电视剧,却颇喜欢那个Samantha. 两个瑟曼莎,会是一样的人吗? 那天夜里,我做了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梦。梦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隐隐感到自己在睡梦中亢奋了很久,后来便筋疲力尽了。 北大的学生宿舍是四人一间的。除了我和楚雄,另外那两个都是迟了一天才来报到的,上午一个,下午一个。 上午来的那个是个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孩。据说他是江南某省的高考状元,为人却友善得很,名字俗气而耐听——“萧杨”。 下午来的那个是个帅哥,带着时髦的Versace的太阳镜,橘红色的Armani Exchange短T-shirt,周身散发淡淡的的古龙水味道。这个痞气十足的男孩子笑嘻嘻地对我们自我介绍。他的名字很复杂,竟然是四个字的,我懒得记,只记得他说我们可以叫他作“阿超”。于是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叫他阿超。 于是我们哥四个就这样凑齐了。大家来自天南海北,彼此用带着各自方言性状的普通话交谈,倒也算有趣。我们排了排年龄,萧杨最大,楚雄最小,我老二,大家开始兄弟相称。这是大学宿舍的一贯风俗,我并不热衷,但也不反对。我明白在我衰老的时候,这种本能驱动的结社行为或许会成为少年时代宝贵的记忆。 于是,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湖泊里游着的一条条小鱼。每个人都沉醉在眼前的繁荣里,没有人在意明天会发生什么。仿佛在我们的字典里,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年轻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