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理想 上初中的时候,我和余谦做了校友,那会儿他已念初三。 凤凰街上有两所初中,一所是港务局的子弟学校,一所是我就读的十六中,都不是很好的学校,五六个班里面,只有在所谓的"重点班"、"火箭班"里的学生最后能考上重点中学。但这条街上唯一的高中--尚德中学,却是一所声誉极高的重点中学。 尚德是民国时兴办的教会学校,年深日久却屹立不倒,教学质量和校园环境一直保持一流水准。那个神气的大理石校门,有说是三十万修的,有说六十万、八十万的,反正造价不菲。大约是因为见识过南京路的繁华,尚德的排场并没镇住我。对尚德最初的印象,与两个疯子有关。 路过尚德的校门,时常能看见一个穿一身蓝或一身绿的中年男人,站得笔直,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目光炯炯,口中振振有词。我知道疯子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有很多我还听不懂。读初中时,我基本上可以完全听懂疯子的话了,也听出了精彩。我们班同学一致认为,疯子比历史老师讲得好。历史老师是个患帕金森症的老女人,嘴唇很薄,有点往里豁,讲课时头轻微地哆嗦,说话说急了就哆嗦得很厉害。她戴一副巨大的茶色眼镜,有阴郁之气,喜怒无常。学生们背地里管她叫"变态一号"。 疯子被人喊作冯疯子,只有他老婆喊他"老冯"。那女人言语不多,答话时声音小小的,人们称呼她"冯家嫂子"。她没有工作,靠卖茶鸡蛋养活丈夫和自己。一晃十几二十年过去,喊她嫂子的人渐渐少了,多喊作"冯太婆"、"冯婆婆"。她还是细声细气地答应着。疯子不操心,老得比正常人要慢。眼见着做妻子的渐渐枯瘦衰老,那疯了的丈夫倒是变化不大。人们都说,是疯子每日充满激情的当街演讲让他保持了活力。 据说冯疯子发疯前是尚德的历史老师,是在七十年代初给整疯的。他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还有一个弟弟潜逃台湾,又是反动知识分子,又有作风问题(他和一个女学生结了婚),几重罪名相加被整得非常之惨。一天晚上批斗结束后,冯老师回到被扫荡一空的家中,发现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已上吊自缢。那天晚上,全凤凰街的居民都听见一声刺破天穹的凄厉哭喊--冯老师彻底地精神崩溃。进精神病院后,一去便是十年。十年后,一个说话轻言细语的女人把冯老师从精神病院接了回来,住回凤凰街。原来,这个女人才是冯老师的原配夫人,是拜过堂成过亲的。但冯老师属新派人物,不肯屈从于陈旧的婚姻安排,虽被逼完成婚礼,但这桩婚姻是有名无实的。冯家无法,一方面害怕僵持下去会耽误香火的延续,一方面见儿媳寂寞度日过意不去,便打发这女人回娘家。女人娘家是一户殷实人家,倒是老实本分,也没闹腾,安安静静地接回自家女儿。没想到这女人一直没有再嫁,竟还肯不计前嫌再回冯家,且是在冯家已家毁人亡的时候。凤凰街的人喊她冯家嫂子时,口气里都是带几分敬意的。 第二个疯子是个时常在尚德门口晃荡的年轻女孩子,干净的学生气打扮,安静的时候叫你以为她就是正正常常的一个学生。事实上她没发疯前确是尚德的学生。提起致疯的原因,人说是她太要强了,自己把自己给逼疯的。那个女生没发疯前便很有名气。她从穿着到发型,都很像个男生,长得倒还是张女孩的脸孔,但挺不好看的,唇上的汗毛粗硬且颜色深,像长了胡子。让她出名的是:只要考试没考好她就狠狠地扇自己耳光,或是让雨把自己淋个透湿,最恐怖的是她还拿刀子在手臂上划道道。夏天的时候,她露出的手臂满是伤痕。不过她的父母看不到,因为那是对盲夫妇。 女生是在高考失败以后疯的。她发疯之前从来不笑,发疯以后特别爱笑。时常笑嘻嘻地拦住一些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学生样的人,问"你说你说一加一等于几"。这时候你一定要说不知道,或者故意地说错,你若答上来了,她会非常非常失望。你最好扮作好奇状让她告诉你答案,她在高高兴兴地亮出两个指头得意地喊出"二"以后,还会问"你说你说我是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这时,你也千万得回答说是,否则她会纠缠你一路。印象中她也不见老,总是个十几岁的学生样。 小时候,吸引我眼球的是一老一少两个疯子,尚德就是疯子活动的一个背景而已。等我上了初中,这背景才开始显出磅礴的气势,有趣的疯子们显得无足轻重。 有一个说法:尚德的大门比区政府的大门还气派,学生一脚跨出校门一脚就跨进中央。在民间,做官还是被认作最高级别的飞黄腾达。可以说,尚德中学是凤凰街的神话,尚德的学生是与草民们截然不同的一群贵族,尽管他们的父母也是草民。因此,从进十六中的第一天起,老师们即要求我们以尚德为奋斗目标。 其实十六中有高中部,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升大学率为零,所以大家都当它不存在。只有老师教训我们的时候会提到:"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啊!若考不上尚德,就只能去西边待着,这辈子就完了!" "西边"指的是操场西侧的一座两层高的旧楼,离主教学楼有一段距离。旧楼一层的一间是体育器材室,另一间是木工房,还有一间堆些旧桌椅,二层的三间便是高中班的教室。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最多三十几个人,而且越往高年级,学生人数越少。西边的学生,能把高中三年读完的只有三分之二,能把高考考完的只有三分之一,考完高考的要么填报清华北大,要么报西藏大学,反正什么也考不上。还真不怪老师们鄙视西边,从那走出来的学生一个个看起来确实是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无论男女,背书包的姿势一致地松松垮垮,就差把自暴自弃四个字写在额头上了。 尚德与西边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不由得你不心生恐惧。大家差不多都会发誓:"不读高中都可以,绝不能堕落到西边去!"最后,确实很多人报考了中专职校,或念完初中便干脆不念书了。不过,总还有那么些人去了西边。没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常常理解不了别人为什么会认命。 初一那年平安夜,我过十一岁生日,妈妈照例去南京路的"莎伊娜"给我买回一个奶油蛋糕。不过,我不再一人独享,而是要与余谦分享。记得他的一句"我从没有吃过生日蛋糕,因为我不知道我的生日",叫我差点掉下泪来。我认真地对他说:"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每年我都请你吃莎伊娜。" 生日当晚吃过饭,我去花圈店给余谦送蛋糕,他送了我两本书当礼物。他说:"你是八四年生的,就送你一本《一九八四》吧,另一本《动物庄园》,两本小说都是乔治·奥威尔写的。" 我问余谦:"好看吗?" "我没看。你知道我一向对外国小说不是很感冒。而且,现在我也不怎么看小说了。" "那看什么?" "哲学。" "尼采?"我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名字。 读初一的我,对哲学的了解只限于几个最著名的人名和书名,脑海里关于哲学的链式反应是:哲学--尼采--我是太阳--神经病。 "嗯,尼采很有意思,他的很多话都很经典。但我最近喜欢看的是叔本华的书。" "叔本华是谁?" "和尼采一样,都是德国哲学家。" "他也是神经病吗?" "嗨,嗨,哲学家可不都是神经病!他们是最智慧的一群人,真正了解世界的真相的人!"余谦为他所敬爱的哲学家们竭力辩护。 "那尼采怎么还发疯了?" "那是因为他的智慧侵犯到了上帝的权威,上帝在惩罚他。" "哦,照你这么说,那尚德门口的俩疯子,就是因为太聪明,上帝惩罚他们,让他们发疯的喽?" "呵呵,算了,不争辩。争辩往往只会增强逆反心理,双方逞一时之气,最后都是更坚持自己的看法。真理反倒被掩盖了。" 余谦从来不喜欢争论。 "你今年有什么生日愿望?"余谦边吃蛋糕边问我。 "我的愿望是,希望你明年能够顺利考上尚德。" 余谦微微一笑,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那为自己许的愿望呢?" "我希望三年后我也可以考上尚德。跟你再当一回校友。" 余谦想了想,问我:"薇拉,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尚德啊。" "那不叫理想,叫阶段性目标。" "那什么叫理想?" "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哦,你这不是跟小学三年级的作文题目一样吗?《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律师……" "不对。那是理想职业,与理想有区别,一个人不能够被他的职业给覆盖了。" "嗯,那你说说你的理想吧,让我看看你指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余谦停顿了一下,看向窗外,自语道,"理想还是你不肯说出来,说出来会脸红的东西。" "嘿,余谦,我们俩,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呵呵,那我说了你不要笑我。" "哎呀,我累死了,怎么这么费劲啊!余谦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理想是身怀绝技,然后惩奸除恶、行侠仗义。" 我大概明白了,没觉得好笑,还有一点感动,他的理想天真而善良,不是从这个世界获得什么,而是为它做点什么。但我也很为余谦惆怅,这理想明摆着实现不了。我眨眨眼睛,支吾地说:"这个……这个叫幻想吧……" "呵,对的。正因为是幻想,所以说出来会脸红。" "我才该脸红呢,我就没有理想,光指望不劳而获吃喝玩乐,巴望天上掉下一大笔钱砸我脑袋上,然后我可以买很多很多小说看,把一整个的莎伊娜都买下来,然后再去环游世界,玩够了就买一个庄园安享余生,没事打打牌、开开舞会、看看斗牛什么的。" "呵呵,这估计得不少钱,掉你头上能把你砸成脑震荡!" "哦,那就这样:天上掉下一大笔钱,把你砸成脑震荡,然后我捡到钱变成大富婆!" 余谦乐得哈哈大笑,又说:"不过,环游世界倒是个很不错的理想哦!" "是啊,比起环游世界,尚德多没劲啊!可是--只怕连这没劲的尚德也进不了。"我不自觉感慨了一下。 "薇拉,你一定可以考进尚德,我相信你。"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鼓励的神采。 "余谦,你也一定可以。真的。我们一起努力吧!" 少年的谈话总是这样,口号夹杂慨叹,幻想交织现实,遥远又切近,虚浮、美丽而又伤感。 日子行云流水。转眼,暑假作业发在了手里。我在一个星期内把作业全部赶完后,开始天天去花圈店报到。 中考成绩出来那日,我买了一个大西瓜去花圈店找余谦,爷爷说他去学校领成绩单了,让我先坐下来等。成绩在前两天就可用电话打168查询,但余谦说没必要,早一两天知道又不会多出一分来。 爷爷难得地开口与我谈话,他问:"姑娘,你说我家余谦能考上尚德吗?" 我说:"当然,他肯定能考上。" "余谦昨天说,要是考不上尚德就不读书了。我说那哪成,读个其他的也可以啊,他不肯,说是浪费钱。" "哦?"我感到奇怪,按他前几天的说法,并不多想读尚德的啊,难道…… 余谦回来了,带着温和的笑。 爷爷和我一起冲他问:"多少分?" "我不争气,考得特别低,五百分都不到。"他说的时候仍带着笑。那笑容里没有失落,也没有对失落的掩饰,是平心静气的,是自然舒展的。 "那……"爷爷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那就不读了呗!我早不想上学了。解脱啊!"余谦坐下来后看到凳子边的西瓜,说,"哪来的西瓜?爷爷,你买的吗?" "是我买来的。"我小声说。 "呵呵,有良心啊。正口渴着呢。" 余谦在桌上铺上报纸,接过爷爷取来的刀,将瓜切开。清脆的一声炸响,西瓜绽成鲜红的两半。 "嗬,好瓜!"爷爷笑着赞道。 余谦问我:"是你挑的吗?" 我点点头。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