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昨天的自己说再见 二一年五月十三日,我被宣告得了癌。 是的,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的一天,一阵阵清冷的风刮来残冬的寒气。我叫樱井弘树,是个刚满十六岁的高二学生。 大家都叫我弘。 我有一个自由奔放的老爸和一个至今爱恋着老爸的纯真无邪的老妈。还有一个成天就知道和痞子们鬼混的老姐,不过,关键时刻,她总会助我一臂之力。 而且,我还有一个能够分享彼此的快乐和痛苦的女朋友,她是我无可替代的人。 她的名字叫田原美嘉。 我们在一所学校上学,同级。刚升高一的那年春天,我们相识了,随后开始了深入的交往。 时间过得真快,我俩建立人称“恋人”的关系。已经快一年了。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我俩经历了多得数不清的事,获得了许多感受。 比方说,悲伤。我原来的女朋友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她总是找美嘉的麻烦。有时候,她甚至为了芝麻大点无聊的嫉妒,竟不惜断送美嘉最宝贝的男友的前途。 比方说,喜悦。美嘉的肚子里奇迹般地来了个小小的婴儿。虽说这婴儿最终由于美嘉流产而飞往天国去了,但我俩却因为这新的感受而连结得更紧密了。 “结束”这个词距离现在的我俩是那么遥远,相反,我俩甚至开始相信“永远”这种老套的词儿了。 我对美嘉的情“丝”和美嘉对我的情“丝”,就是这样强有力地、牢固地连结在一起的。 我俩的情“丝”以后也不可能断。我是这样相信的。我愿意永远这样坚信下去。 尽管我是这样坚信的。 升入高二过了一个月后,五月中旬的一天。 我和美嘉躲过了老师严厉的眼睛,溜出了学校,跑到了对于我俩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河滩。 “今天的天气忒好了。我直犯困!!” 我不停地揉着被暖风刮得发干的眼睛,旁边的美嘉也是一只手轻轻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扯着身边又细又长的茂盛的杂草。 后来,上高中后遇见了美嘉。美嘉成了对我来说无可替代的、最可宝贵的人。所以,在刚升入高二的冬春之交,在那应该是花儿开得最灿烂的季节里,我第一次带美嘉来到了这里。 美嘉第一眼看到这河滩,立刻吃惊得嘴巴张得老大。我在旁边瞧着她那夸张的样子,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她两眼放光,尽情地放声喊叫,尽情地欢笑雀跃起来。 从那以后,我俩每天都到河滩来,不知不觉地,这河滩成了我俩约会的地方,成了我俩吵架的地方,成了我俩和好的地方。总之,这里不能不叫做特殊的地方了。 “你过来,咱们一块睡会儿。” 我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美嘉正专心致志地在拔杂草,我揪住她的校服袖子,往自己身边拽。 就在这个瞬间,没有恶意的太阳嘲笑般地从云层里露出了脸,强烈的光线照在我毫无防备的身上,太刺眼,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美嘉看见了我不小心现出的丑态,嘴角露出笑意。 为了掩饰窘态,我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过来。美嘉就像正等着我发话似的,立刻拿我的胳膊当枕头躺下来。 我用当枕头的胳膊轻轻揽住了美嘉的肩头。 美嘉的肩头就好像有颗心脏似的,一下接一下地静静地起伏着,我的全身仿佛也在随之起伏。 “天哪,我太幸福啦!” 我无意中脱口而出的“幸福”这个单纯而又复杂的词,并非什么无聊的场面话,也不是眼下一时的感受,而是我毫无粉饰的肺腑之言。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这样。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和美嘉快乐地在一起的话,该有多么幸福啊。 如果这幸福可以一直持续到明天、后天、下周、明年、几年后,乃至永远,该有多好啊。 对于现在的我俩,任何考验都是多余的。 我喜欢美嘉,美嘉也喜欢我。这个事实就足以使我感到幸福无边了。 我这样祈祷或许显得有些女里女气,或许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还是在心底里偷偷地这样祈祷着。 我祈祷“永远”这个词一定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美嘉也幸福--” 这蓝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樱井弘树同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得的是癌。” 那一天是五月十三日,天气很晴朗。之前几天,我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做了检查。 我屁股浅浅地搭在生了锈的钢管椅上,旁边的老妈把手里拿着的绣花拎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钱包被摔得张开了口,硬币纷纷滚出来,演奏出刺耳的乐音,让人想堵上耳朵。 “大夫,您不是开玩笑吧?” 可怜老妈颤抖着声音,拼命挤出笑容问医生,指望得到一句“YES”的回答。 在距离我们一步远的地方,老姐耍酷似的抱着胳膊靠墙站着,既不去捡骨碌了一地的硬币,也没有露出半点慌乱,只是面无表情地来回变换着两只胳膊的位置。 这几年来,我确实一直感觉嗓子不大对劲。 不过,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并不是特别难受。所以,我也就没怎么当回事。再说我身体一直挺健康,每天过得也很正常。 可是,最近我的嗓子越来越疼,说话时总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很不舒服。 “是恶性肿瘤,病名是--” 医生翻看着一张张病例和X光片,轻描淡写地给我们说明着病情。 完完全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口气。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就是现实。 我感觉宽敞的房间里一片黑暗。 “根据切片的病理诊断--使用抗癌剂的化学治疗--” 我朦朦胧胧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医生的说话声。 什么?这家伙瞎说什么哪? 听着他一个劲地罗列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以及那自鸣得意的悠悠然的语调,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黑暗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卷起了漩涡,我觉得自己将要被漩涡吸进更深的深渊去了。 救命!救命!救命! 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地板,拼命地呼喊求救。 “瞎说,都是瞎说!” 这时,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是老妈。 我的意识被这悲痛的哭声拽回到现实中来。我此刻的处境仅仅带有微弱的现实感。 老妈身后的老姐从兜里掏出一块棉手帕递给她,似乎是一早准备好的。一看见淡紫色丝线绣出来的精致的葡萄,我嘴里不知怎么,冒出了酸水。 “哭什么呀?” 我蓦地站了起来。 这一瞬间的我的反应或许是出于本能,而不是理性吧。 由于我站得过猛,使得椅子向后倒去,巨大的噪声正好和老妈的嚎哭声重合在一起。 癌吗?是我吗?骗人的吧?开玩笑吧?这是……做梦吧? 护士熟练地给我摩挲后背,好使我平静下来。站在护士旁边的医生叹了口气,又开始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讲起了我的病情。当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我想要当场揪光自己的头发,把那些病例和X光片子踩个稀巴烂,扯着嗓子玩命地笑个不停。 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并没有付诸行动。或许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 我们离开医院,刚一回到家里,老妈就从冰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冰袋,裹上薄毛巾,轻轻地把它敷在哭肿了的眼皮上。 家里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房间里充满了碰一下就会烫伤手一般灼热而沉重的空气。 ……真无聊啊。 这时,我忽然看见眼前立着的镜子里映出了自己,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照镜子了。 原本宽厚的肩膀似乎变窄变薄了。原本强壮的腰,现在能看见一条条清晰的肌肉了。 奇怪,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瘦了…… 在别人眼里,也许没有太大的变化。 因为就连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的美嘉都没有发现哪。 不过,自己看自己,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于一起度过了十六年的身体的变化,自己不可能发现不了。 镜子里的自己和以往的自己判若两人。看上去就像是潜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冲着现实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我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向后退着,直到后背猛地撞上了铝制的书架,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我迅速躲闪到了一边。 课本、漫画、杂志……各种书籍散落了一地。 其中最先进入我的视野的是一本一次都没看过的、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的书。 那是一本《医学百科辞典》。 我把它轻轻拿起来,哗啦哗啦地翻到了想找的那页。 癌……癌……癌。 按照目录找到了医生告诉我的那个病名。它在医学辞典里赫然存在着。 这已经使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且书上还写着:“最初发现肿瘤常常在颈部。有的硬,有的软,各种情况都有。” 我摸了摸脖子。在颈部发现的疙瘩是有些柔软的、肿瘤。 接下来是一排难懂的术语。它们使我一一回想起了医生的话。徒劳的逃避逐渐被现实取代,我能够冷静而平静地理解这一切了。 我是、真的、得了癌了。 “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会得癌、呀?不是我、也可以的、吧?为什么是、我啊?” 我头疼。恶心想吐。狂躁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内心的混乱、黑暗怎么也消失不了。 我攥起拳头,铆足了劲往墙上打去。墙壁发出一声闷响,被打出了一个浅浅的洞。 我觉得疾病什么的,永远跟自己都是毫无关系的词,更别说癌了。每当看到有关报道得了不治之症的人的电视节目时,我只是对他们抱以同情,觉得这些人真可怜,太不走运了,总认为这些离自己都是那么的遥远。 我一心想的是,将来结婚以后,和家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一直这样生活几十年,直到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然后等寿命那东西到了的时候,才安详地死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么想就像是一个乐天派做白日梦一样。 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 刚刚变成了白日梦。 “……为什么、会、这样啊?” 头脑里浮现出来的想法就越负面,一筹莫展的焦躁不安一点点占据了我内心的各个角落。 手指的第二个关节渗出了一丝丝黑红的血,我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伸直了五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张开了像石头般硬实的拳头。 --真瘦啊。我的手怎么变得这么瘦弱了? “美嘉。” 我绷着劲的肩膀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靠着墙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慢慢地进入电话簿。 G、H、I、J、K、L……M……美嘉。美嘉。美嘉。 美嘉。要是美嘉的话准会这么对我说的。 “弘怎么可能得癌呀!!” 美嘉。要是美嘉的话准会这么告诉我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人思考实在是可怕啊。要独自承受这一切实在太可怕了。 我现在害怕得、害怕得不得了啊。 假如把真实的情况全都告诉美嘉的话,美嘉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而瞧不起我呢? 我现在只想……听听她的声音。美嘉,我想马上见到你。 我摁下通话键,将手机举到耳边,这时,只听房门咔啦咔啦一阵响,被人推开了。我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赶紧关掉了已经拨通的手机。 “哎呀,这屋里怎么成这样了呀。脏得都没地方坐。” 老姐皱着眉头,满不在乎地闯进屋里来。 “别随便进人家屋子行不行啊?” “真是的。你可真是没救了。” “这病怎么没救了呀?” “哼,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说这个病的吧?你别误会好不好?我说的没救了,说的是你呀。” 我现在不想跟她争辩什么,再说我没有那个力气。作为最起码的反抗,我故意重重地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气的声音。 “弘,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啊。” “不像我?那么像我是啥样啊?” “瞧瞧你这副样子,就像头快完蛋的狼似的。你应该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当回事,像个男子汉似的耍酷。我告诉你,癌不是不治之症。我有个朋友也得了和你一样的病,成功地做了手术后,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而且马上就要出院了。” “弘,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把两粒同样的花种,从下种的时候开始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条件下进行培育,每天只是对其中一盆花说‘你真美啊’。结果,不知怎么搞的,那盆经常被称赞的花开出了鲜艳美丽的花朵。” “你想说什么呀?” “就是说,像你这样想不开,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不是有这么句话吗,病由心生?病从心生?反正记不清怎么说的了。还有啊,要是你不在了,美嘉说不定会跟别人好了,那你也无所谓?” “什么?不可能的。” “那可不好说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一个比你好的男孩子呀。你想象一下美嘉和别的男孩子亲热地手拉手走路的样子吧。” 按照老姐的描述,我在脑子里想象起那种景象来。 美嘉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走着。 不行。没有具体的人不好想象。 对了,干脆就拿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整天就知道学习的家伙来想象吧。 那家伙和美嘉并肩走着,还很亲热地手拉着手,手指缠绕在一起。 --放开她的手。 他俩愉快地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 最后,我强行冲进了两人中间,把那个男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的想象以这个场面落了幕。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美嘉离开我。不,应该说我绝对不让她离开!” 我的胸腔里好像被两只手使劲拧干了水分似的,干疼干疼的。光是想象一下这副情景,我都难受得不得了。 “弘树。” 从半开着的门缝里传来了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这是老爸的声音。他刚下班回来,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脸上露出比平时要严肃的表情。 跟在他身后的老妈,探头探脑地往我屋里看。 老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专注得使我垂下了眼睛。 老爸默默地拿起我那只因殴打墙壁而渗出了血的手,轻轻地握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 “你不会有事的。” 这嗫嚅般的声音是那么微弱、那么单薄,却又是那么有力。 一滴泪珠从老爸眼睛里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一向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不是老爸吗? 这样的老爸怎么可能为了我而悲痛地哭泣呢? 原来觉得特别宽阔的老爸的背,现在变得弯曲而柔弱了。原来觉得粗大的老爸的手掌,现在仿佛比我那变得瘦小的手还要小得多。 “我、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啊,老爸……” 两滴泪珠重合在了一起。 他那双小手拼命地用力握着我的手,仿佛在承受我所有的不安,就连我的悲伤也要同时吸收进去。 他的手很温暖。我的手也很温暖。 我活着。我真实地活着。 我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似的嘟囔了一声,粗鲁地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和作业本。我决定靠着做作业这个一直嫌麻烦、从来都不做的玩意儿,来驱散复杂的心情,度过天亮前的这段时间。 我的心里好比到处排列着混乱的数学公式,好比以中心为轴互相交错的图表。 然而,在这些算式的边上却空着一块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使用的、非常干净的地方。 也许是由于精神不能集中,我上课时总是爱睡觉,所以留下了那块空白吧。于是,我就用铅笔胡乱地在上面写了几句话。 “没有尽头的绝望。” 这是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句子。 “无边的气nei。” 咦,nei字怎么写呀? --你这么懦弱怎么行啊! 啊,我写什么哪。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把刚才写的字都划掉了,又在旁边补上了新的句子。 “活下去,还是死去?” “天生的坚强。” --你不会有事的。 不对。我想写的不是这些。 这回写的是更大、更粗的字。 “梦想一定会实现。” “充满希望的每一天。” “一条笔直的路。” 虽然只是在一味地写字,却感觉黑暗中仿佛出现了一丝光明。 如果写积极的句子的话,就似乎是向前迈进了一步,尽管只是一瞬间。 对呀,把它们写下来。把自己每时每刻所获得的感受,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来的证明、活过的证明、活下去的证明全都留下来。 通过把自己的心境用文字留下来,来倾吐内心的苦闷。 一直、一直写到几十年后,写到我死去的时候。 我合上了课本,取出了一本还没有写过一个字的雪白的作业本,慢慢地放在桌子上打开,在第一页上,刷刷地写了起来。二一年五月十三日 今天,我被宣告得了癌症。 最近感觉嗓子疼,去医院一检查,竟是癌……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写日记。 我要一直写到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