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陌生繁华的城市遇见伍舶,那是一个内容庞大的聚会,乱七八糟的诗人作家画家电影人聚集在一起,有朋友,然后朋友的朋友,接着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总之是混乱极了,聊天的时候,他坐在我的身边,用中文问好,然后我们低声交谈,他讲述他和他的双胞胎妹妹一起在世界各地旅行,他说他乘坐了五条船才来到上海(他用中文说船的时候,说成舶,他喜欢这个字,并且认为船舶之间没有区别。)所以给自己取了中文名叫伍舶。到了用船行走的下一站,他就叫陆舶,还有戚舶,巴舶……然后他就要再改一个名字,伍舶只是他在上海的名字而已。他得意地告诉我说,他学习中文有三年了,百家姓他可以倒背如流。 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明白倒背如流的含义,他的妹妹Jenny有卷翘的长长的睫毛,有深邃的双眼皮,嘴巴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薄薄的,毫无美感可言,就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并不柔媚,线条过于刚硬些,区别于伍舶的爽朗,她有不合年龄的寡言。 Jenny有一个叫Martin的男朋友陪伴身边,短发,相当精神,对Jenny如影随形,我曾向伍舶表示羡慕他们的恩爱,可是伍舶笑笑说,那只是因为Martin完全不懂中文,离开Jenny就寸步难行的缘故,说罢唇角咧开笑起来。 伍舶亲吻我的时候,我总是把头微微向后仰,如同独舞的那一夜,被长发绾起的发髻坠着一样。他对我讲述他的过去,潮湿的风吹过他的额发,有一些粘在上面,一直要到被吹干水分才肯顺着风向往后倒。 伍舶说:“每个人,都有爱上任何人的可能,只要他们相遇,只要那一刻天使为他们照亮彼此真正的容颜。” 于是我跟他在一起,即便我只知道他在上海的随手即换的名字,我猜想他并不能看到我真正的容颜,那个支离破碎的容颜,在心深深处,虽然如同搅动大海,海浪砰訇,但是没有人探询得到,甚至连我自己都早已忘记了去探访她的地图。 我只是为了这句话,我忘记了是否在多年以前也曾经在某个人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或者它只是一句歌词,深植于心,但是我却忘记了它的旋律和名字。这并不奇怪,这一年来,我开始陆续忘掉很多事情,因为我对很多场景和脸的轮廓,人的声音有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前世相识。但是医生告诉我,我有轻微的抑郁症,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一直清醒),我就开始回想我的过去,伍舶热情地帮助我整理日记,询问我当年的故事,并且试图寻找出哪一件是刺激我抑郁的主因。 我总是好笑地看他,并且警告,我并没有失忆症,我只是有一点点健忘,或者是因为大脑的内存不够,所以它自作主张删除了一些过往。 我想,那些过往还在的吧,即便我不记得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了,它们发生过,就存在着。 我开始渐渐相信我忘记的确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它们并不会影响故事的结局,因为故事太短暂,那些微小的错误还来不及发挥出它们可以逐渐巨大起来的威力,那个夏天,林越跟我拥抱着告别,他的语调有隐忍的悲凉,他说:“小菲,你瞧,故事一开始,就注定结局了。可是,你不要哭,你答应我,不要哭。” 林越的身影伴同他的吱嘎作响的古董自行车一起,留在那一年的夏天里,隐约有夜来香的芬芳,还有清晨清爽的阳光。 我想用最安稳的进行时来完成我们的心愿。这世上最令我难过的无非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我们不要只是一场宴席好不好?生活只是宴席么?吃完了抹抹嘴巴就各自散人么?可是,可是如果不是宴席,那么是不是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是不是就算很久很久,也终于有一天会相隔千里,即便远渡重洋,还是会擦肩而过,如果这样,留有越多的记忆,是残忍还是幸福? 我总是在夜深的时候意犹未尽地想起林越,他在做什么?现时,此刻?他找到工作了么?他是否也有最深重的心愿埋藏着未能完成,那个心愿里是否有一位足够美好的女孩子,有能轻微撅起的粉红色娇嫩的嘴唇,有玫瑰花一样的脸蛋,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阳光下对他微笑? 伍舶和Jenny、 Martin开始常常约我出去,我们总是在他们租住的地方看DVD或者喝咖啡闲聊磨过一整个下午,到了黄昏的时候,我们就会将就着冰箱里的菜随便做来吃,我试着给他们做一顿珍珠柠檬火腿饭,炒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他们反响很好,Jenny对我的态度也开始渐渐热络起来,伍舶常会在我切菜的时候从我身后抱住我,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话,温热的呼吸,偶尔他会含住我的耳垂,放开之后就是湿漉漉的,暧昧的温度在风吹拂过来之后迅速变凉,他低低地说他们在上海的时间不会久了。 “为什么?”我问。他对着我微笑,唇边有好看的笑纹,然后走到客厅去用一个看上去很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靠着沙发,说:“我很喜欢上海,可是这很难,我的中文还不是太流利,要留下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Jenny和Martin需要去各地摄影,我们不想分开。所以,就要离开了,很快。”然后他耸耸肩:“不过,这一次可不会坐船,所以你下一次看见我,还是可以叫我伍舶。”我微笑一下,我说,噢。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那一年夏天,林越青春的脸,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弯下他直直的背,是为了拥抱我告别,他的身上有花草的清香,不用Kenzo也能营造出的青草的香味,似乎是从他的血液里慢慢向外散发,他身上带着遥远的气息,他就要离开。并且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