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的视线从我的脸转向我的脚,我不自觉地将鞋子有洞的那只脚踮起来绕到另一只脚后面,以遮挡住那个可耻的小破洞,他迟疑一下又把目光转回来,对我微笑,然后对我说:“小朵,你要去哪里?” 那个黄昏有着隐忍的欢愉,如同吹到最大的气球一样,鼓鼓的,马上将要汹涌而出。阳光疲倦地映着我们的腿,并排这样轻快地迈动着,影子在长廊上只有半截,我努力正视他:“我去教室拿书。”他微笑着:“正好,我也要去你们那边找张老师拿节目单,我们一起吧。”我说好。可是心跳得整个胸腔都疼痛起来,脸开始可怕地发烫,有一种尴尬的快乐,无论再过多少年也不会忘记的涨得满满的疼痛的幸福感,那一条走廊又漫长又短暂,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又似乎忽然之间就到达了。 我回想起自己以为早已经忘记的童年,爸爸将我扶坐在他的肩膀上,带我去门口的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小巷子里看那些长得异常坚韧的小小的蔷薇花们。我抬起头,正迎上陈果的眼睛,笃定地望着我,什么都不说,漆黑得望不到底,一层层地涟漪荡开去。 第二个星期我回家的时候,妈妈拿出一双明黄色的浅口皮鞋,说是陈蕾表姐在上海念艺术学校,趁着放国庆假的时候从上海带回来的,给所有的表兄妹都带了,这一双是我的。陈蕾姐还在念书,就算带礼物给我们,合乎礼貌的应该是发卡、糖果,怎么可能是皮鞋?小小的自尊心开始剧烈地翻腾,我的表演够拙劣了,原来那个下午并不是我所想象的完美,我的鄙陋还是毫不掩饰地展示出来给他看,我一定把下唇咬得泛白,妈妈慈爱地摸摸我的头,说:“小朵,妈妈真对不起你,你的鞋子早破了,我也没注意到,还是你陈蕾姐姐会挑,你看,这个颜色很干净,你可要好好爱护。明天我们上街去,我再给你买一双红色的,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红色?” 我忽然掉了眼泪,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睑滑下来,溅在地上没有声音,我把鞋子放在沙发上,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下泪水,几乎是恨恨地:“我不要穿,你收起来吧!” 学校里每一年在国庆节都有一场大型的演出活动,几乎所有的学生,还有他们的家长都会来观看,陈果虽然最擅长的是钢琴,但是学校的礼堂里并没有钢琴,把家里的抬过来未免过于讲究,所以在节目单上我只看见,主持:陈果、颜然。 这是很奇怪的组合,我想这所中学里大约不会有人不认识颜然,她是校长的孙女,除却皮肤稍黑,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前几年刚从国外回来,可是她有一口奇异的普通话,或者可以说她根本不怎么会说国语,但是英文倒是流利得很。我正在惊叹怎么女主持会是她,身边的欧晴就撇撇嘴:“人家从小在国外长大么,多半是玩洋的,搞中英对照,以显示本校的英文实力是多么的强大,这样家长欢心,学校就财源广进啦。” 这是我入学的第二年,初二,即便在看国庆演出这样的时候,我的膝盖上都摆放着一本《三剑客》,我不爱热闹,我只是来看陈果,只有这样一个时候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我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他而不担心嘲笑和他的警觉,四周很喧哗,欧晴抱着一袋爆米花,戴了眼镜四下张望着,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我也在张望,陈果大概是在后台准备,我一直没有在人群里找到他。倒是不一会儿欧晴低低地叫唤一声,我转过头去顺着她的目光,只看见黑压压的一堆人,她拉我的袖子,轻声而又急切地说:“那个,黑衣服的,背很直,背着一把吉他的那个。”我终于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吉他的头高过他的头,几乎是贴在他的背上,欧晴的脸蛋不正常地绯红一片:“喏,我跟你说了无数次的,就是他,高一(2)班的,林越。” 欧晴说对了,陈果说中文,颜然把它翻译成流利的英文,欧晴说:“肯定是事先排演过无数遍,不然以颜然有限的中文能力,哼,”她不屑地笑一下,“她连常用中文字都还没认全呢!” 不过所有的家长似乎都很高兴,英文在这个城市受到的关注简直令人发指,比如说我妈妈就常常教训我:“不要老看闲书了,多背几个单词,我把你安排到四中来,就是因为只有这里有外教,你知道学费比其他几个中学贵多少吗?英文念好了,以后用处多着呢!你不要整天就只知道看小说,当然,我也不是反对你看,你可以试着看原版的,这样又学习了,又消遣了,一举两得啊!” 我看着台上站在陈果身边娇俏的颜然,暗想幸好妈妈今天因为有事没有来,不然看见颜然肯定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把我拿去换她回来才好。 那天晚上陈果和颜然就在每一个节目的结束和开始之间出现一下,我就在节目的交替之间抬一下头,接着再埋头看书,又或者在陈果站在帷幕边露出半边身子半边脸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他。那个时候林越对着麦克风弹吉他唱了一首他自己写的歌。 欧晴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林越,他单薄的身子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完美的尖尖的下巴,他的声音超越我想象的清澈,里面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独有的豪情。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失去过什么,他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所以无法表现得如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神奇并且成熟完美,凌驾一切。可是他那种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满不在乎的表情,就足以倾倒一片女生了。 沈菲上场的时候,我跟欧晴拼命地鼓掌,她在台上特意地向我们坐的地方还以微笑,她穿着一双白色的芭蕾舞鞋,还有洁白的天鹅裙,她小小的足尖并不是非常标准地立起,手臂作出拥抱的姿势,头深深地低着,然后旋律响起,她翩翩起舞。她的修长的双腿灵活地在木地板上跑动,长发完全的被绾起来,用纯白色的宽大的、带着蕾丝花边的带子结成一个髻,微微坠着纤细的脖子向后仰着。 早在节目排演的时候,沈菲对我说过,她从前学习芭蕾舞时脚踝曾经扭伤,所以后来就没有再接着学,但是她被指定了要出一个节目,与其傻乎乎地朗诵,还不如就跳一段久违的天鹅湖。“你瞧,”她那天笑嘻嘻地伸出她的赤裸的足,我看到她的大脚趾跟二脚趾已经一样齐,并且有些微的弯曲,她接着说,“如果接着学下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所有的跳芭蕾的演员们,她们的脚从不轻易示人,因为跳得多了,就会变形,非常的难看。”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小脸有淡淡的心疼,又有一些庆幸和惋惜的样子,垂下去看自己的脚的眼帘有长而纤细柔软的睫毛,很美。 我跟欧晴都坐在台下安静地看她表演,忽然在一个跳跃的动作里,她好像是一下子承受不住发髻的重量,又或者是脚尖滑了一下,她重重地跌倒在舞台上。站在帷幕后面的陈果第一个跑上去托起沈菲的腰,我看见她疼痛的眼泪顺着直挺的鼻梁滑落,所有的观众都纷纷站起来,探头过去或者直接涌到台上去。 沈菲无疑摔得很严重,我挤不到她的身边,只能听到人群中细细传播着的各种消息,很快的,医院的车开来了,沈菲被送到医院,而演出还是照常进行。礼堂很快恢复了安静,陈果和颜然依旧用一中一英的方式报幕。 下一个节目,下一个节目…… “我们去看看她吧!”欧晴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关切,我想了想,然后说:“她爸爸妈妈都在的。明天吧!等明天她好一些,我们再去。现在去了,也见不到她。我想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我单独走到第二出口,礼堂的外面是小小的花园,十月,有凉爽的风吹过,风里有清冽的夜来香的味道,我看见一个高高直直的身影在一排自行车中间娴熟地开锁,然后他拉出一辆,骑上扬长而去,我记得他的脊背,那是林越,他的车应该有很多年的历史,因为有吱吱嘎嘎的夸张的响动声。后来,就凭着这样的声音,老远就能知道他从哪个方向到来。 我拾到一朵被路人摘下又丢弃在枝桠上的花,她还没有开放,是个小小的花骨朵,修长,光滑,有明黄的,像蝴蝶一样的花瓣,它在有月光的夜晚安静地盛开,盛开得那么厉害,仿佛连花瓣都要掉下来,可是一到白天,它们就把所有的花瓣收起来,皱巴巴的像揉坏了的书页。如此几夜,它们就凋零过去了。 我把花骨朵外面裹着的绿色表皮撕开,然后对着花蕊轻轻地吹几口气,那个花骨朵就如同一瞬长大一样,盛开着,我把它放在园子里的枝桠上,低语:“也不辜负你来一回,盛开一次,只有一夜,但是那么美,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