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菲从六岁开始学习小提琴,每天放学以后她就在麦城的大街小巷背着沉重的琴穿行过半个城市去老师家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教师严厉地指点着她学习小提琴,可是她的手那么小,简直没有办法稳当地拿好琴,她哭闹了很多次以后,她的母亲终于同意让她去学钢琴。 钢琴是沈菲自己指定的乐器,因为它那么沉,总是安静地放在那里,不需要自己把它背来背去,每次学习,只需要背着自己的小书包就可以了。 这一次的老师是一个退休的音乐老师,她教两个学生,加上沈菲就是三个,两个声乐,一个钢琴。沈菲第一次去她家里的时候,是妈妈带着去的,像小洋房一样,独立地在城市的边上,只有两层,二楼几乎全是阳台,一楼先进院子,然后是开着的、大扇的乳白色的门,站在门口,老师就站在门边,请她们进去,宽大的客厅里只有沙发和一架钢琴,钢琴是黑色的,窗帘已经完全拉起,阳光肆意地照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看不见钢琴前的人,只有一个手指弹出来的,断断续续的琴声。 沈菲说起那栋房子,那栋如象牙砌成般高贵的房子,那个时候,它的周围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着各样的花,沈菲说,她爱那里的那种开得小小白色的夜来香。它们在白天的时候总是蔫着头,似乎要死去一样,可是一到了夜晚,那些白天皱巴巴的花瓣就全充盈了水分,饱满地伸展开了。这些所有的娇滴滴的花草,是一个背脊非常直的小花匠在照顾着它们。 那个小花匠从来不理会任何人,他只顾给花儿们浇水,施肥,修葺,一切都做完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听那些小孩子弹出的纰漏四出的曲子,脸上间或有不屑的神情。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周末的清晨或者黄昏才来,背一个黑色的书包,做完活就跨上门前的破旧的自行车,吱吱嘎嘎一路而去。沈菲是在陈家学了四年的钢琴以后才见着这个小花匠的,小花匠没有来之前,是一个老花匠呆在这里。老花匠的脊背已经弯曲,脸上布满皱纹,他热爱植物,伺候这些娇滴滴的花儿已经一辈子了,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能到陈家照管它们,他老了,躺在床上膝盖都会隐隐作痛,他的腰因为长年累月的弯着,也渐渐不太听使唤,所以有一年夏天的周末,他派了他的儿子来替他接着管理这些花草。 那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周末,清晨的时候沈菲因为在练习中按键的轻重总是把握不好,而一直被惩罚着反复地弹奏那一个章节,老师在另外一间屋子教导那两个学习声乐的孩子,那一首《月光》的中部被沈菲反反复复地弹起,一直到最后她的双手已经酸痛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首轻轻淡淡的《月光》,自己总是没有办法融入进去,心静不下来,于是一边漫不经心地弹,眼光就不受控制地从窗口飘出去。 那个小花匠正拿着一把大剪刀,他的剪刀似乎故意不长眼睛地四处胡剪一气,并且无论是什么高度的植物,他决不弯下腰去,脊梁永远是笔直笔直的,简直像是被两块钢板夹住的一样。 沈菲忍不住就对着窗外叫:“哎,你把它们都剪死掉了。”声音糯糯清甜,语罢就觉得脸烧得厉害,那边清俊少年望过来,看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娇羞晕开。沈菲的脸渐渐更加涨红起来,小花匠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目光在沈菲脸上顿了几秒,又别开去,径自剪自己的花。十四五岁的年纪,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软钉子,心里暗暗就含了气,嘴巴也微微嘟起来,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背那么直,像个呆子。 林越最初留给沈菲的,就是这么一个笔挺的脊背。 沈菲的生活单调高雅,她穿着市面上找不到的漂亮裙子,戴着父亲从日本带过来的美丽发卡,她拥有一切同龄人难以想象的物质享受,可是她的生活依旧单调,她不会跳皮筋,也不会踢毽子,她甚至不喜欢打羽毛球,课间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偶尔跟杜薇、欧晴一起聊天,叠纸鹤,看日本漫画,窗外有高大的梧桐树发了嫩芽,有一些叶片已经长大,还有几片都已经掉落在操场的跑道上了,沈菲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值日生刚擦完黑板,粉尘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四处飘荡,无所遁形。那些梧桐树有明亮的生机勃勃的绿色,沈菲低着头,画五线谱,画漫画里的女孩子的一只眼睛,画她们的一缕卷曲的长长的头发,她的课桌里总是有很多这样的“部分”纸张,因为从来没有一幅画有完整的形态,所有的东西,似乎只有局部能吸引她,而别的,就会被忽略掉,那一个“部分”,则会被无限地扩大,蔓延开去,永无止境…… 画小花匠的背影是极其容易的,沈菲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微笑起来,她觉得大致就是拿直尺那么一比,笔尖顺着尺子一划,好了,小花匠的背就是如此的了,至于肩膀的线条,从臂膀到腰的倾斜,都可以不必管,反正小花匠已经只剩得一条直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