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发现了父亲的外遇。 父亲迷上一个女画家,母亲发现了他的蛛丝马迹,母亲没有闹,而是每天守在门口,等待父亲回来。 我发现母亲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她不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见过母亲扮上相唱戏,又旖旎又美丽,可是,没有了父亲的欣赏,她显得孤单而落寞。 我去找那个叫云锦的女子。是她迷走了我的父亲。 第一次看到云锦,我便发现她真的很迷人。 云锦是这样一个迷人的女子。所有见过她的男人都觉得难忘,有人管她叫毒药,有人管她叫鸦片,总之,她是让男人欲罢不能的。 也不是说她好看,谈不上惊艳,我见她第一次的时候,她是那样寂寞着,坐在角落里抽烟,看着别人折腾,好像与她无关。大概画画的女人都会这样吧,大家谈着凡高毕加索,作为美院进修班的男男女女,什么样的行为都不过分,男人为女人跳楼,女人为男人割腕,这种事情在美院时有发生,但也未必真死得了人,因为他们天性就是这样浪漫。 云锦和他们不一样,她总是淡定的,让人看着那么冷艳,那天她穿着一件腊染的衣服,红色的披肩,更显得人白,有一种突兀的美丽。 她淡淡的体香,有薄荷的清冽。她像法国大画家勃纳尔笔下的玛特,有一种淡淡的慵懒表情。 是的,慵懒而颓。 颓是美的。我不觉得颓是个坏词。 曾经有人说起云锦,云锦喜欢的事物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鬟,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 我想,她是个有情调的女子。 有人说她和十个以上的男人上过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你不信。 她有一种冷香的气质,即使你离得远,也能感觉出淡然的芬芳。 可她是父亲的情人。所以,即使再好,也是我不能忍受的。 找到她时,她正吸一支烟,我走过去,举起手,然后,有力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婊子!我骂她。 其实,我很讨厌婊子这个词,其实,如果云锦不是和父亲这样勾搭在一起,我是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是的,我喜欢寂寞的妖娆的女子,那种悠然自欢无视别人存在的女子,她们是一只只蝴蝶,在暗夜里闪着灵异的光彩。 她的画冷,不太好卖,但她如何支撑那画室?当然是父亲出钱。 她的画室在第八大街的好段位,很大的三间房子,五楼,下面是一条酒吧街。白天很静,晚上很闹,她是白天睡觉晚上画画,她说喜欢晚上,因为那种闹让她觉得开心。 屋里有很多干花,一枝又一枝,还有她画的画,一幅幅逼仄着人的眼球,让人喜欢着。 我以为她会哭会闹,但那个耳光之后,她只是静静地走开,在走开五步之后,她回过头来说,你长得和你妈一样,不好看,还有,你穿的白衬衣应该洗了。 我愣在那里,呆了好久,忽然捂住脸,哭了。 妈是不太好看的女子,中人之姿,远远不如父亲好看,哥是像父亲的,英俊而挺拔,嘴唇薄凉,是谁说过,男人的嘴唇太薄了就容易薄幸? 去和父亲闹,我把刀子放在自己的腕上,让他回到母亲身边,父亲紧紧地从后面抱住我,抢过了我的刀,我沉默着,用愤怒的双眼看着他,我不喜欢用情不专的男人! 夕夏,你不了解爱情的,爱来的时候,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这个男人给我的解释。我转过身就跑,从此,我不用他的钱了,我不管他叫爸爸了,我一边跑一边哭,不知不觉,我来到章小蒲的家。 是一幢古旧的三层小楼,铁艺的围栏上爬满了常青藤,我在楼下叫着章小蒲的名字,钢琴声停止了,章小蒲伸出头来。 十七岁,我孤单而寂寞清凉的十七岁。 她出来,我抱住她,哭了。 我哭了好久,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她一直没有问我怎么了,这就是章小蒲的好处,她永远这么聪明:哭,总有哭的理由。 章小蒲把我领进她自己的小房间。 很浪漫的小房间,粉红的色调,到处都是芭比娃娃,还有布袋熊。她喜欢的这些,我全都不喜欢,我喜欢屋里清静空幽,甚至,都是白,一白到底,就像我喜欢素面朝天,而她喜欢化妆,没事的时候,总爱把口红涂到嘴上,然后问我美不美。 那个下午的日光一点点沉下去,她递给我一本亦舒的小说,我说,我不喜欢亦舒,总写些才子佳人,要不就是名表名车,现实的社会,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你喜欢谁?她正看《玫瑰的故事》,亦舒的。 我说,李碧华,我喜欢李碧华。 李碧华太冷了,你看,《青蛇》《胭脂扣》……都太冷了。 冷里面有艳啊。我和章小蒲争论起来,我甚至忘记了我找她来的真正目的,我想告诉她我多么可怜,我爸爸和一个妖媚的女画家勾搭在一起了,我妈一个人在家里当王宝钏呢,但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我翻了翻她的相册,然后听她说谁又给她写情书了。 最后的主题总是会落到情书上。 我没有记住谁在给她写情书,可我知道,因为章小蒲的漂亮和出色,我成了男生们接近的对象,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我,大多数时候,他们是曲线救国,通过我,接触到章小蒲。 比如有几个男生约我去打乒乓球,其实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喜欢打乒乓球,只有我大中午去打什么乒乓球,他们知道我会在中午饭之后去学校后面的台子上和人打球,所以,有几个男生会定时出现。 我们打了几盘,他们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一一败下阵来。 在夸我球技不错后,他们会问,章小蒲球打得怎么样? 还行。我淡淡地说。一个女生被男生问到别的女生情况时总会泛起醋意,可我被问习惯了,我已经无所谓了。 有的男生干脆问,章小蒲最喜欢什么? 我答得更干脆,她最喜欢男生给她写情书。 的确如此,当章小蒲有男生给她的情书时,她总会及时展览给我看,然后随意地扔到垃圾箱里,她根本看不上他们,说一个个长得和土豆一样,还想来追求我?何况,学习又那么差劲! 说这话时,章小蒲的表情是得意而骄傲的,她美貌如花,何况,奥林匹克竞赛总是前三名,这样的女孩子,是有骄傲的资本的。 我喜欢她骄傲的样子,和一匹骄傲的小母马一样,昂着头,长发飘着,眼仁里是黑亮黑亮的光彩,我怎么会喜欢这么虚荣的一个女孩子呢?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听她吹嘘我也喜欢。 世界上好多事情都很奇怪,包括人和人之间的感情。 是谁说过,在少女初长成时期,每个人都会有蕾丝情结?也许是吧,和章小蒲在一起时,我感觉十分温暖。 在老师和同学眼中,我们截然相反。一个木讷沉默内向,一个开朗美丽虚荣,可我们是真正的死党,即使知道她有时说了谎话骗了我,我仍然替她维护着谎话。 那时我常常给我在人大的哥哥写信,告诉他我和章小蒲的事情。哥哥说,你应该再交几个朋友,别一棵树上吊死,又不是爱情,别搞成拉拉啊!何况,我对章小蒲的感觉并不好。 哥哥当时谈了恋爱,是一个北京的女孩子,他给我寄过照片,我发现自己对她并不感兴趣,那个女孩子长得太乏味了,一看就是正房样子,我还是喜欢妖媚一些的女孩子,尽管我本身是这样的乏味。 也许一个人本身缺少什么就喜欢什么? 说不清,可我和章小蒲,就这样好着,一起吃饭一起上课,有时逃课去看电影,她和我说班里的男生,王五马六张三李四,她喜欢分析一遍他们,总之,最后的结果她说,一帮衰男生,一点劲儿也没有。 高三这年,我们决定住校,一是家里气氛太凉,二是学习太紧张了,所以,我和章小蒲决定住校。 母亲为我收拾了东西,然后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越来越瘦了,脸色很苍白,我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想劝母亲,如果你觉得孤单,就再找一个男人吧。 可我没有说出口,我知道母亲,她是永远不可能再去爱上别人的了。 十八岁这年,我上高三,住校,和章小蒲上下铺。 春天,省里组织化学奥林匹克竞赛,我以一分之差没有入围,全市入围的只有两个人,红榜上写着,一中的章小蒲,二中的沈家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沈家白的名字,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过,二中有个沈家白,如此聪明,总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他的名字和章小蒲并列排在一起,在高三宣传栏上贴着,他们马上去省里培训,然后去北京比赛。 隐隐地,我居然嫉妒起来,假如我再仔细一些,或者没有家里那些烂事,或许和沈家白排在一起的是我。 一个月之后,章小蒲从北京回来。 回来之后,她满嘴都是沈家白了。 沈家白这样好那样好,总之,天底下的优点都让这个沈家白占全了。 这是极少有的现象,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笑着说,沈家白说了,他要考北外,夕夏,我也要考北外。 夏天来的时候,章小蒲再次成了焦点人物! 我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发现至少有二十封写着章小蒲名字的信,而且,来自全国各地! 我很奇怪也很震惊,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信?! 当我把信交给章小蒲,当她撕开其中一封,她惊叫着拉着我,然后冲出了教室! 我的诗发表了,我的诗发表了! 那是一首只有几句的小诗,名字叫《十七岁的雨季》,我记得其中一句:十七岁的雨季里,我一个人撑着天空。 那天章小蒲的声音非常古怪,有一种歇斯底里了。我看着她,脸都近乎扭曲,因为激动,脸上飞起大朵红云,我心里除了羡慕还有嫉妒,为什么,她总要比我强?哪怕一点点,她也要比我强? 她疯狂地拉着我,去了一中后面的荷花池,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荷叶正在伸展着,五月,荷不曾开,可那天晚上,我总记得似曾看过了荷花开放。 那夜,章小蒲拉着我坐在荷花池边一夜,一封封地看着信,二十几封,来自全国各地。章小蒲的诗,发表在《少年文艺》上,那个杂志公布了她的地址,于是,她接到了好多的信。 五月的夜,突然明媚而躁动起来,章小蒲更加动人,她说,亲爱的夕夏,我要成为一个诗人,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