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推开门来,看见妈妈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夏宁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妈,你相信我,在哪里读书,只要我是金子,都不会被埋没的。所以你给俞老师的钱被我‘拿’了回来。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做那样的事而已。何况,还是用当掉你金项链的钱。”说着,男生举起了一条明晃晃的项链,“我送给你一条?” 夏妈妈忍不住刷刷地流下了眼泪。 这么多年,夏妈妈最担心夏宁屿重蹈十几年前的一幕。就是偷盗别人的东西。时光翻转倒退到多年以前,夏宁屿在一个午后偷偷跑回市区的家里来看望妈妈。他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因为身无分文,快要三天没有进食的妈妈几乎要饿死在床上,又赶上生病,连走出家门的力气都没有。 “小屿回来了,能不能给妈妈弄点吃的?” “好。”小男孩眼睛里的光亮被点燃了,“妈妈,你要等我哦。” 两个小时后,夏宁屿扯着一袋牛奶和一条毛毛虫面包急冲冲地跑了回来。就是从那之前,夏宁屿为了供养妈妈活下去,开始了偷盗生涯。 那一年,他十一岁。 十三岁的时候,被人擒到,送到了少管所。抓他的人就是顾小卓的妈妈,夏妈妈前来求情,说是自己要顶夏宁屿去认罪什么的,却顶不住顾妈妈一副气愤添膺的正义劲,顾妈妈把之前店里被偷的东西一并扣到夏宁屿的头上,说是要拿枪嘣了他也不为过。看来,顾妈妈的确是很生气,擒拿时拿板凳敲破了小男生的额头也是证明。 后来照片上夏宁屿鲜血横流的照片也使很多人站在了孩子的一边,就算是贼,也未必要这么凶悍地对待吧,何况还是孩子。 “何况”这样的词汇接下去的内容是会对前面陈述的事实造成扭曲的,新闻报道的介入很快改变了舆论的方向,当十三岁的夏宁屿靠偷窃供养了生母两年的事实被戳穿后,同情的舆论潮水一般涌向了小男生,而指责和唾沫则纷纷对准了顾家,甚至有人在半夜的时候拿砖头敲破了顾小卓家的玻璃。 半夜里从外面刮进来强烈的冷风,黑黝黝的天空上走过黑色的云朵。顾小卓被惊醒之后怎么也睡不下,闭上眼就是夏宁屿被警察带走时头破血流的样子。他当时没哭,脸很冷。唯一的话是:“警察叔叔,我要是被抓起来,以后谁挣钱养活我妈呀。” 接下去的事发生了谁都不曾预料的逆转。 顾小卓家的便利店遭遇生意上的冷清还仅仅是厄运来临的前兆。顾妈妈因为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而显得精神恍惚,以至于在一天去批发市场进货时,横穿铁路时被车碾过,当场死亡。顾小卓觉得在妈妈死去的那一天,她就开始恨了夏宁屿了。 随后爸爸下岗。 生活由富裕转向拮据。 很多年,自己的生活费有相当一部分靠自己假期出来打工来获取。 夏宁屿下午在面对顾小卓的时候有点茫然。 面对女生机关枪一样朝向自己的语言攻击时,男生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原来是这样哦。”以及“后来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妈妈都没了?”之类的话终究还是无关痛痒的感叹而已。夏宁屿也并非不知道,只是除了这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更难以直面女生的泪水滂沱。 “就算是报应了吧,我们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你莫要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可以看低我们,你也要记得你当初也有穷苦的活不下去的日子,而且,如果你在我这里买一条金项链。仅仅是对我的假惺惺的施舍的话,那么麻烦请你收回,没有你的这些施舍,我同样可以活得很好。所以,我不会对你表示感恩。 “夏宁屿,如果说要谢谢你的话,就是那天中考,我本来是故意出了那个小意外的,因为怕给爸爸造成更大的经济负担,我想主动放弃读高中的机会,以我的成绩,考上青耳中学是件很轻松的事。可是我却偏偏遇到了你,你点燃了我的仇恨,你让我想起了那些旧事,你让我的难过排山倒海,那一刻,我就想,为了不输给你,我改变了主意,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我也要一样要努力,要在将来的一天彻底将你打败。所以……夏宁屿。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拿到了青耳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得谢谢你,要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怎么可能……” 男生举起了手,探在两人的空中,想要再往前伸一点,碰触一下眼前的女生,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顾小卓。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啊。”男生的眼角有点湿润,“发生了这么多意外,我完全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妈妈去世也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你爸爸下岗也不是我制造的,对于你我来说,我们都曾生活在低谷,除了直面生活,任何仇恨和埋怨都没有意义。我记得并且明白的事就是,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非常非常赖在你身边了。”男生一只手搭在眉毛上,“如果说把这份依赖说成喜欢的话,也不算为过。” “啊?”顾小卓看着男生的脸慢慢融化开始。 “所以,就算赎罪也好,从今天起,请让我来照顾你。”夏宁屿将那条金色的项链提在手,在空气中晃了晃,“呐,麻烦请帮我开个票吧。” 我不难过、不怨你、不恨你、不绝望。 不会忘记过去一些美好的东西。 所以请你也要这样好好的。 10>>> 顾小卓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是,夏宁屿。 于是想也不想地按掉。 很多年以后,顾小卓经常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一幕来。不停的来电,不停地按掉,而身处的世界,恰恰是阮青木跟翟晓的激烈对峙。再抬起头来,空荡荡的街道尽头,太阳笔直垂落。翟晓哭着消失在最后的光线之中,阮青木的嘴唇猝不及防地覆盖上来。 男生凉凉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顾小卓闭上了眼,黑暗里浮现出了夏宁屿的面庞。 漫长的亲吻结束之后,两条短信息连续进来。 小卓,我记得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送给你一个沙漏,怕你不收,我在下课的时候偷偷藏在你的书包里了。也许现在你看到了吧。呐,其实,今天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嗯,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我只是想亲口说一声,生日快乐。 顾小卓毫无犹豫地直接删出了信息,然后将书包转到胸前,从里面掏出那只蓝色沙漏。把玩了一番,然后坏坏地笑着问阮青木要怎么处理。 男生问:“你喜欢么?” “要是你送的,我就喜欢。” “那你扔掉吧,我送一只更好看的给你。” “你帮我扔好不好呀。” “好。” 男生接过后,朝着茫茫的夜色用力地抛出去。擦了擦手后,转头朝顾小卓微笑,脸上的表情是“呐,我力气大得很吧。” 就是那一天,夏宁屿一直不停地打电话给顾小卓,可是无论如何,女生都不肯接电话,甚至绝情地关掉了手机。发了两三条短信之后,仍是没有回应,夏宁屿的手机就剩一格电了,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换个号拨过去,顾小卓也许会接起来呢,而只要跟他这样一个机会,他就完全可以把那四个字说给她听。于是,夏宁屿想也不想朝马路对面的街边IC卡机跑过去。 但是,谁都没想到,短短的十几米距离,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侧面几乎是以光速朝着男生撞了过去。 都说时间是伟大的治愈师,能愈合所有的伤口,将悲凉惨淡的往事埋葬于时光的洪流之下。而对于阮青木来说,一些记忆固执地跟时间作对,像是黑色的礁石,总是将伤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像每个航海路经此地的人展示着巨大的丑陋。那些过去的事,不是浮萍,随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独海岛,一动不动,扎根于少年不见阳光的黑色海面。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纵使范小虎不是口无遮拦的人,也没有跑到职专大闹一场,可是秘密的口子一旦被撕开之后,其传播蔓延的速度还是快得惊人。 对于阮钟贵跟自己的女学生搞师生恋的花边新闻,各种版本,铺天盖地朝自己袭来。甚至在自己的学校,也常有半生不熟的同学跑来一脸侦探相同情状地问:“他们说的那个事是真的么?”末了还会附上“你还真是倒霉啊。” 而当每次单独面对范小虎的时候,阮青木都羞愧地红掉一张脸。 他觉得是爸爸做了错事,对不起他最好的老师、朋友。 而这种观点在不久之后就遭到了逆转。 职专校长因为这个事找爸爸谈话的那天早上,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妈妈还操着一副怪腔调讲话,原来是因为儿子不晓得父亲在外面偷情这件事,现在晓得了,她说起来也就无所顾忌。因为自己被抓到了短处,阮钟贵更是一声不吭。他一次次偷偷抬起眼看向儿子,却没有看到原谅的目光。 阮青木旁若无人地盯着早间电视节目,然后立起身,干脆地说:“我吃完了,我上学去了。你们继续——” 温度慢慢从身体流失。他默默注视着儿子的背影,真的很想开口跟他说句“对不起”,可是发现自己却没有勇气来说出这些。 就是这一天,阮钟贵被校长炒了鱿鱼。 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瓶农药,全部喝光。 在阮青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发了疯似地从教室里跑出去,然后在操场上遇见了夹着讲义走过来的范小虎。 夕阳下,两个人遥遥相对。 其实就算是爸爸真的死掉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范小虎也不必因为承担什么,因为爸爸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真的什么也算不上。 除了自己,没有人在乎。 温度慢慢流失掉,他愤怒地注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紧抿着嘴唇,心里的话却是“我爸爸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不就是跟一个人在一起,贪恋一点温暖,你们何苦这样逼他,让他绝望,让他看不到光。让他活不下去。” 阮青木攥紧拳头。在难以承受的寂静中,他突然听见了咔的一声,像是金属折断的声音,他觉得他跟这个世界的某个环节中断了。 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 就在那天,阮钟贵因抢救无效不幸离世。阮青木独自矗立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格外颀长,少年抬起手,遮挡住因为悲伤而哭泣得发红的眼眶。 黑暗如同突然卷来的潮水,在瞬间吞噬掉了一天之中最后的光线,连同低低的哀鸣都被裹挟着流放到遥远的未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