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夏宁屿在百盛一楼卖黄金饰品的地方收住了脚步。站在远远的地方看过去,穿着整洁的售货员小姐僵着一张脸跟珠光宝气的柜台后口站着,偶然抬起眼,流露出来的却是警戒。 靠,以为我来抢珠宝啊。 夏宁屿抓抓后脑勺转了一个方向。 十六年前的今天,夏宁屿来到这个世界上,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对这一天记忆犹新。在自己出生的这一天,尽管那么多的事,夏宁屿在当时并没有机会感受到,但长大后,经由别人的追述重新构筑起来的记忆,还是让夏宁屿喘不过气来。 这个男生,在出生的当天,跟自己的妈妈一起,被爸爸抛弃掉。 长大的这么多年,他甚至想过“死”这样的字眼,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个错误。可是男生并没有就此真的一败涂地下去。等到他长大多少懂得一些人生道理的时候,就比别的孩子更清晰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 比自己更不幸的是妈妈。 怎么说,自己还是孩子,还可以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之类的名义得到怜悯,而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妈妈则不行,她要背负着道德败坏之类的罪名,因此不被社会所容,连找到一份谋生的差事都成为奢侈之事。 比自己活得更辛苦更艰难。 妈妈是需要保护的人吧。 街坊邻居们纷纷朝向妈妈的复杂而异样的目光里,夏宁屿攥紧了拳头。从记事起,夏宁屿都记得妈妈的生日,没有钱的时候他自己做小礼物送给妈妈,甚至包括一只用泥巴做的玩偶,后来则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给妈妈买廉价的化妆品。一直到今天—— 都是因为自己升学的事,其实夏宁屿也是心知肚明,妈妈脖子上的项链是拿出去当掉了。他手里攥着一千块钱——妈妈是那么爱美的人,所以在她当掉那条项链的时候一定很心疼的是吧——要是不给妈妈买一条更漂亮的项链回去,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夏宁屿垂头看着柜台,指着其中一条价格在999元的项链喊服务员拿出来看。从柱子后面应声走过来的人在看到男生的瞬间,灿烂的笑脸垮了下去。 “怎么是你?” 夏宁屿微微一怔,明亮的灯光下女生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顾小卓?你不读书了,你来工作了呀?” 微微仰起的下巴,以及说不上是骄傲还是倔强的神情:“看到我今天沦落到靠上街打工来维持生活的样子,你心里会冒出罪有应得之类的想法吧,你也会觉得很开心,是吧?” “我并没有这样说。” “可是你的眼睛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男生搔了搔后脑勺:“哈,我的眼睛还会说话啦?” “哼。”顾小卓对男生的调侃根本不屑一顾,而是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许高兴太早哦。” 06>>> 息事宁人是爸爸做事的准则。 最终是双方互退一步,交平了水电煤气费用之后,房东给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去找新的房子,而当月剩余的房租也就不了了之。对于这个结果,顾小卓很是不服气,想要跟对方去理论。爸爸却没有一点不开心的样子,眉开眼笑得像个老爷爷似地说着:“吃亏是福,这社会哪里来的绝对公平,大家都退一步,海阔天空,钻牛角尖,就算是要回那点钱还不够跟他们生气的呢。”末了加了句,“善举总会有善报的。” 顾小卓跟着问了句:“那你说我妈算是好人么?” 正在把双脚放在盛满了热水盆里烫脚的爸爸皱了一下眉头:“怎么说起这个来?” “你说是不是好人啦?” “是啊。”爸爸把脚从热水里拔出来,“她人好得很,就是说话做事有点粗,我刚接触她时,其实对她印象很差,不过后来时间久了,就知道你妈人很好,爱接济人,爱……” “爸——”顾小卓难过地瘪了瘪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的善举最后得到的报应是什么呢。所以,请再也不要说善有善报这样的骗人的话来。” 因为想省去200块钱的中介费,所以顾小卓跟爸爸一起去了青耳中学附近的居民区,一户一户地走过去,想要看到哪个小区的墙上有贴“出租房屋”的启事,电线杆上倒是看见了那么几张,夹杂在什么“招聘公关”“寻狗启事”之中,电话拨过去,却被告知房屋已经被出租出去,唯一的一家还因为价格根本谈不下来而放弃。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就在路边的一家小饭店要了两盘盖浇饭。 爸爸有些上火:“不管怎么说,这个礼拜一定要找得到合适的房子。你下个礼拜就不开学了,不能影响你学习啊。” 顾小卓摆摆手说:“爸爸你别着急,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找房子呀。” 事情显得有点焦头烂额,既不想通过中介多花那200块钱,又想租到价格适中条件不错的房子,而且花费了一大半天的时间,也没有建立起一点点成果,现实反而严酷地考验着父子二人。最先败下阵来的是顾小卓。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去中介公司吧。不就是200块钱么。”拎着一瓶矿泉水的顾小卓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之后,递给身后的父亲:“呐,你也喝一口吧。实在是太累了。居然比我在饭店做临时工还要累呢。” 从背后移过来的身影高高瘦瘦,连声音也仄仄狭长:“这就累呀,等开学了军训那你还不要被累死啊。” 熟悉的声音,却一时喊不出对方的名字。顾小卓转过身,看见了笑眯眯的男生。两条眉毛安静地趴在眼睛上。 “我是阮青木啊。”抬头看了看天,又伸手抓了抓头发,“这么热的天,你跟外面干什么呀。” “找房子啊。” “你们要租房子么?” “是啊。”顾小卓把矿泉水的盖拧好,“爸爸为了我上学方便,想在学校附近找一处房子,我们好搬到这里来生活。” “这样啊。”青木露出惊讶的神情,“正好我邻居家在别处有一套房子要出租呢。今天早上还跟我妈抱怨说广告登出去几天了,房子一直没有人来租呢。要不,我带你们去看一看吧。”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的可能就是当下的顾小卓。本来是让她觉得那么棘手的一件事,转机一旦出现之后,却显得那么简单平顺。 新房东仍是个女人,比上一任刁蛮刻薄的老女人稍微年轻些,房子是好房子,不过收拾得干净利落,又因是青木的好朋友。嗯,至少青木在向女房东介绍顾小卓是这样说的,所以女房东干脆利落地自行降了一百块的价钱,以每个月600块出租了这一套70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比起女房东的大度宽容来,她跟顾小卓年龄仿佛的女儿却给人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最初是蜷在沙发里吃瓜子,瓜子皮吐得到处都是。在看到顾小卓时候,眼光跟刀子似的从下到上划拉了那么几下子,皱着眉走过的顾小卓听到背后飘过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 “喂,将来你是要住那间次卧的吧。” “应该是呀。”顾小卓扭过脸来看着女生跟青木已经站在了一起,就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小孩,一眼看过去,其实还是蛮顺眼的,“有什么吩咐么?” “虽然这个房子破到我再也不想搬回来住了,可是,毕竟我在这里长大呢,所以,这墙上有很多我的涂鸦作品,你要记得维护,不许把它们弄坏了。”女生的下巴高高仰起,“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些涂鸦作品么?” 顾小卓觉得女生无论说话还是行动,都做作得要命。可是硬着头皮迎上笑脸:“为什么呀?” 女生顺手勾住一旁站立的阮青木的脖子,表情甜腻得像是一大块奶油蛋糕:“因为这些涂鸦作品是我跟青木哥哥一起完成的哦。”然后又转过脸朝向阮青木发嗲地求证,“是吧,青木哥哥?” 男生显然在众人面前被上下其手有些不自然,脸飞快地红起来,也只能?声附和:“是呀是呀。” 一旁的女房东笑着看过来:“翟晓,你就知道缠着你青木哥哥,一天到晚,烦不烦人呀。” 顾小卓立即看穿了两人的关系,也自然明白女生的意图。这哪是告诉自己莫要弄坏了她的涂鸦作品,完全是向她在炫耀她跟男生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并且示威说,就算你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并且将在同一所中学开始生活,那也不能跟我相提并论。 顾小卓于是开起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你家女儿跟阮青木还真是青梅竹马呢。” 这话说得女房东更开心起来,连连夸奖小姑娘会讲话,就是比自己家那位要强百倍。而只有在客厅中间站着的男生,脸红成了一片火烧云。 06>>> 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顾小卓有点意外。转念想到自己被班长喊出来时,翟晓得意的神情,她立刻明白过来。 在这所高手如林的重点中学里,自己也非鹤立鸡群。老师也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据说夏宁屿跟阮青木打架实际是因为你?” “她说的你信么?” “谁?” “不是翟晓跟你说的么?” 顾小卓看着老师那张写满了不可思议字样的脸欲笑未笑。她只是站在那,接下去很少说话。也并非跟其他女生胆小到羞于承认事实的真相,只是不想输给翟晓,所以才在老师面前尽力维持着之前两个男生为自己捏造而来的谎言。 被老师问急了也只是淡淡地?应着:“他们两个男生我之前也都不认识,开学就为了我而打架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老师最终也奈何不了顾小卓,挥挥手说:“行了,你先回去吧。” 仅仅是在走廊的时候,就听到了从教室里传出的支离破碎的喊声。 顾小卓停在了门前,手握住门的手柄,却没有气力旋转开来。之前跟暴风骤雨一样的吼叫声消失了,目光凝聚的地点,正是翟晓,还有站在他书桌边的阮青木。 听不见声音,仅仅从男生表情冷酷的脸上或许可以推测出大致的意思,而女生一张脸又羞辱又愤怒,她突然猛地站起来,顺手推开男生,径直朝对方的座位跑去,发了疯一般将男生书桌上的书本文具掀翻,然后叉着腰突然拔起音高:“阮青木,你有种就来揍我啊,来啊,你来啊——” 没等顾小卓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发生冲突的两人中间,背后是男生气得浑身颤抖的身体,以及搭在女生肩上的一只手。温度渗过薄薄的衬衫传递给女生,她的脸飞快地红起来,可还是结结巴巴地说着:“你们不要这样哦。” “不关你的事,你先走开。”男生的声音平缓淡定。 翟晓的怒火焚烧正好转嫁过来:“顾小卓,你别跟这装好人,要不是因为你……”说着。翟晓朝这边走过来。举起的手掌就要落下来。 阮青木一步越过顾小卓,长长的胳膊在半空接住了翟晓劈过来的巴掌:“你疯够了没有?!” 而班主任恰恰在那时推开门。 结果可想而知,三个人又被带进了办公室。 06>>> 学校里的事之一: 初中时候接触到的老师大都跟自己的父母一个年纪,甚至还要老一些,这样的一群人,就算是表现得很温和热情,在阮青木的眼里也还是只能用“慈爱的长辈”来形容而已。而眼前的政治范老师则截然不同了。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身上还带着孩子气,不穿教工校服的时候混迹于学生群里也常常被误认为是学生,仅仅相差了四岁的年纪,扔在学生堆里完全分辨不出来,这样的情景使得范小虎老师成为校长大人最忧心忡忡的员工之一。 ——“小范啊,你一定要努力使自己成熟起来啊,走出大学校门,你可就不是学生了!” ——“对待学生呢,也不能一味地纵容他们啊,该严厉的时候不能手软。”校长挑了挑眉毛,“我听说有些女学生给你写情书?” ——“不管怎么说,你可千万不能犯错误啊。” 范小虎之前还笑着一张脸应着校长大人的话,而在对方这句话一落地,脸色立即难看起来,整个人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紧绷着脸。回应过去的话也略略显得有些刺耳:“生平我什么事都看得开,受得住,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师生恋,这些人就该拉出去直接砍了。” 之前还和颜悦色的校长大人心中暗暗揣度,这范小虎表决心也不必这么坚决吧。但见对方如此强硬的态度,也不便再说什么就匆匆结束了谈话。憋了一肚子气的范小虎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回到班级看自习,结果见到不停地有学生以上厕所为名离开教室,怒气一下就烧到了头顶,喊住那人名字教训起来:“一节课上好几次厕所,要是你没什么病的话,我看你就是没毅力!”众人在面面相觑,很难搞懂是否有毅力跟上厕所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想当年我上学的时候,一个上午都不去厕所,我都快憋出膀胱炎来了。” 被教训的阮青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倒是还有脸笑啊!”范老师一脸肃杀之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难道我还要哭么?”阮青木声音不大,“就为上次厕所这么点破事,至于这么大脾气呀?”这么说着,不由得望向了浑身颤抖的范小虎。 “你要接受教育!” “哦?” “你要向我学习!” “难道学习你也憋出了膀胱炎。”这句话说得只有阮青木自己听得到,他是极其聪明的孩子,知道在什么样的火候下适可而止,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于是乖乖地转身回到位子上去,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哀怨的神情来,这样一直拖到了下课,他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厕所。 即便是跟范小虎有了这样的矛盾跟冲突,阮青木也没有对这个人表示失望。毕竟求学多年,知道某些人跟老师的关系实在是积怨难返,最后双方都不愉快。倘若彼此不互相伤害,那就有机会成为朋友,何况范小虎留给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年轻、健康、有型……更重要的是,还有为,阮青木比较欣赏范小虎横溢的才华,唯一有些瑕疵的事,这个人在某些时候表现得跟小孩子一样幼稚无二。 放学的时候,做完值日的阮青木锁好教室的门,一转身,看见了站在长长走廊尽头的范小虎,正有些落寞跟歉意地朝自己看过来。于是,朝对方露出温暖的笑容。 “范老师怎么还在?”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傻站在这里等着天上掉馅饼啊!” “我等你啊。” 轮到阮青木目瞪口呆:“等我?” “放心,我不是找你麻烦。”一瞬间,范小虎露出了难以启齿的神情来,“……下午的事,我做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阮青木眼睛亮了起来:“你不让上厕所小便的事?” “嗯。” 几乎是没经大脑思考的脱口而出:“何止是不妥,简直是对我正当生理要求的粗暴拒绝,你说,万一我憋出个三长两短的来,这么大责任你担当得起么?” 就在阮青木觉得自己话说得有点有失分寸的时候,他看见范小虎朝自己露出两颗小虎牙笑了起来。 “阮青木——”范小虎拍着对方的肩膀,“你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你不会跟我计较这件事了呀。” “哪里哪里,老师也是为我好么。”阮青木困惑地抓了抓头,“只是——” “只是什么?” “老师下午是不是跟谁生气了,脸色那么臭呀。” 范小虎直爽地说:“是遇到了麻烦的事。” “说说看?” “少儿不宜啊!” “我都多大啦,别把我当小孩看!”阮青木抗议。 “我宣布你的抗议无效,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小孩。” 所谓“少儿不宜”的事。 范小虎失恋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女孩子,为了她甚至放弃了在更大的城市里的一份工作而回到青耳来,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女孩子冰冷的回绝。 “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我们没法在一起了。” 这让范小虎无比沮丧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