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理所当然,并不能如愿以偿进入青耳中学。 夏宁屿也觉得对不起妈妈,只是一味地讨好妈妈,并且反复强调着,就算是读普通中学也无所谓,自己一定要留在妈妈身边。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何况事以至此,再责怪也于事无补,夏妈妈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甚至对儿子的表态大为感动,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将成绩告诉夏宁屿远在上海的生父。一心想着,就算是累死,也要赚足够的钱把夏宁屿送进重点中学,不能耽误了孩子。 自作主张地联系上了青耳中学的教学主任。 据说是学校的骨干,也是能跟校长递得上话的厉害角色, 一天时间没有出门,一直在挂线,跟朋友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在打游戏,眼睛累了就揉一揉继续,就这么一天的光景到了尾声,门外才传来金属钥匙插进门孔的转动声。夏宁屿站起身来,朝客厅走去,妈妈左说提菜,右手接起了响个不停的电话: “啊,喂,请问你是……” 踢掉鞋子,换上了拖鞋,将手中的菜递给夏宁屿。微微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肩膀和下巴中间,夏妈妈使个眼色示意男生把菜拿到厨房去。 “俞老师啊,是俞老师啊,你好你好啊。” 男生拎住菜站着没动。 “我们听你的呀,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就什么时候见面。我就想吧,你也见一见这孩子,要不是出了点意外,哪里会是这点成绩呢。其实他挺聪明的,你见一见就知道了,将来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的。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俞老师你了啊。” “……” “这件事真的就拜托俞老师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要不是芳姐给我引见你,我真都不知道才好了。芳姐我们都是很好的姐妹,所以,无论如何,还请俞老师帮帮忙呀。” “……” “好的好的。”夏妈妈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明天晚上见。我记牢了。谢谢俞老师呢。” 挂了电话后,妈妈舒了长长一口气。朝夏宁屿笑笑说:“要是他真肯帮忙,你进青耳中学问题就不大了呢。”甚至高兴得哼起了小曲,并且做了男生爱吃的红烧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宁屿却觉得心里被塞了满满当当似的棉絮。 男生夹了最后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的时候发现妈妈脖子上的金项链不见了。 其实不问,也知道为什么。 饭店是俞姓老师选的,显然这里是他平时常来的地方,跟服务员都很熟悉的,菜单在几个人手中传了一圈后,俞老师一个人包揽了点餐的权利。清蒸鲑鱼、山参老鸡汤、新疆扒羊腿、三纹鱼、爆炒龙虾……菜名一道道报过来,夏宁屿有点心惊肉跳,这老东西不仅能吃,而且也太能吃肉了吧。俞老师一口气点了八道菜后,趴地把菜谱一喝,得意洋洋地说:“这些就可以了。其实,点菜也是一门不小的学问呢。”在等待上餐的大部分时间里,三个人就听着俞老师对于美食的一番评头论足了。 夏宁屿并不知道老师的全名,只是跟着芳姨和妈妈一口口地叫着俞老师好。客套之外,无疑要接触到核心问题。顶着一头白头发的俞老师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推托说怎么说这孩子分也太低了吧。才四百来分,别说青耳中学,就普通高中也拿不出手去呀。芳姨最会圆场,立刻接下话茬说就是因为难办才找到俞老师的,别人谁都办不了的俞老师也能办得下来,俞老师就是本事大。说完又给夏妈妈使颜色,夏妈妈心领神会,立刻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百元大钞,目测之下,也是会有一万块的吧。 俞老师眼睛一亮,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仰起脖子喝光之后,立即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从饭店出来后,俞老师走路有点晃。夏妈妈忙嘱咐小屿过去扶一下俞老师。根本说不上什么早有预谋之类的,只是,第一印象就是那么那么讨厌这个人,特别在他吹嘘自己是多么多么厉害的时候,夏宁屿只是恶心得想要吐掉。把妈妈站收银台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白白送给这样的人,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手悄悄地伸进了他的口袋。 04>>> “呐,路上要小心呀。”青木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搭在顾小卓的肩膀上。 像是尽力要挽回之前丢失的颜面,于是也开心放纵地说笑:“你就这么泡女孩的呀,连送人回家都不肯。” 男生不负重望地露出了一副“你还真是麻烦”的表情来,轮到女生跟青木挥了挥手说:“开你玩笑呢,你还当真的了。”然后跳上了车,后一句话说了一半就被车门夹住了,“不管?么说,谢谢你今天请我。” 晚上回去的电车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很多说不清楚的情绪像是翻腾的浪头,一下一下拍打在胸口,感觉眼底涨满了泪水,揉了揉眼眶,却像是管理泪水流放的开关上了绣被拧紧,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并没有跟青木说自己已经没有妈妈,只是笑着抹干了眼泪,看着男生傻呼呼地跟自己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或许他是以为因为白天的事,顾小卓才突然情绪失控掉下眼泪的来的吧,而因此内心里会有小小的鄙视,也或者是对女生敏感脆弱的感慨。这些都可以,只是善意地不希望他再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 ——“我妈她太凶的。她那人就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所以,我怕你不是她对手,才……” ——“就算是替我妈给你赔不是吧。也未必就是那样,总之,对于她伤害过的人,我全部怀有歉意。她总是蛮横地做事,做错事,一桩一桩,不可原谅。” ——“不是不喜欢。是厌恶。” 04>>> 德育老师再次操着爆破音喊完“全体解散”四个字之后,整个操场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就跟被风吹乱了一样,朝着四面八方走去。翟晓奋力地用手拨开左右挡住她去路的人,朝着领操台迈力奔跑。这一切,连同从翟晓眼里喷发出来的愤怒、哀伤以及不解全都被顾小卓看在了眼里。翟晓整个人挺拔着站在缩了水一样的阮青木面前,语速飞快地说着些什么。 其实就算没有在近前,顾小卓也大抵知道翟晓想要尽述的意思。 ——你要振作起来呀! ——该死!这完全不关你的事,却要记在你的头上。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去死掉好了! 顾小卓垂着头混在朝向教室的人流中垂头走去。像是沉没大海,耳边响过一片聒噪喧嚣。所以,并没有听见男生忽然拔高的愤怒咆哮,以及男生看过来的关切目光。 她只是想着,?,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请上帝爷爷让它尽早结束吧 “要不是顾小卓那个贱女人,你怎么会被学校处罚?”翟晓把手搭在男生的肩上,想要安慰男生,“所以,你以后再也不要理那个女生了,她就是一个扫帚星。” 男生皱了下眉毛:“翟晓,你怎么会这么说?” “事实就是如此,我并没有说错啊。”翟晓嘟起了嘴,“她真的很讨厌啊。你为什么那么偏向她呢。我就是瞧不起她那样的人,除了长得好看一点还有什么嘛,家里又没钱,凭什么在这抓人眼球啊,你为了它牺牲那么多,她连吭一声都不,这样的人,是值得你去帮助和喜欢的人么?” “你不要说下去了。”阮青木抬起一只手做了打断对方继续下去的手势,“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穷抓着不放呢。何况,那事也不怨她,所以,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翟晓的脸绷紧起来,如果把她的脸比喻成一朵花的话,那么现在她之前跟花蕊一样的一张一合的小嘴巴现在紧紧收缩成一团,怒火如焚地盯着眼前的男生,感觉到胸口有一座火山,像是要喷薄而出。阮青木并未理会这些,已然是空荡荡的操场上,男生朝前走去,留下翟晓在后面涨红了一张脸,攥紧拳头,背着肩膀朝男生的背影喊着。 “阮青木!” “嗯?” “你那么在乎她呀。”翟晓看见男生一脸的惊恐,难过地笑出声来,“我就是要抓着不放呢?” “你想干什么?”阮青木手里还捏着刚才朗读出的检讨书。 “我要去跟老师说,你跟夏宁屿打架完全是因为顾小卓那个贱人。” “你敢?” 04>>> 都说时间是伟大的治愈师,能愈合所有的伤口,将悲凉惨淡的往事埋葬于时光的洪流之下。而对于阮青木来说,一些记忆固执地跟时间作对,像是黑色的礁石,总是将伤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像每个航海路经此地的人展示着巨大的丑陋。那些过去的事,不是浮萍,随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独海岛,一动不动,扎根于少年不见阳光的黑色海面。 过去的事、真事: 许多年前,在阮青木的记忆里,过年还喜庆得如同两页的部首偏旁凑成的庞杂的新华字典,每一处细节以及每一桩小事都拼凑成一个全新的汉字,那么多未知的喜悦跟秘密需要年仅十岁的阮青木瞪着漆黑发亮的眼睛去注视、求索。 妈妈会在这一天变得无比温柔,在自己的新衣服的口袋里塞满了两把糖果。偶尔会接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来城里同自己一起过年,他们会笑眯眯地给自己送上用红纸包好的压岁钱,以及从乡下带来的一些糕点。就算是闯了再大的错误,也不会招惹来爸爸的半句指责。这样的一天,幸福得如同天堂一样美好。 年三十这一天,爸爸招呼了几个同事朋友来家里一起打麻将。去超市买菜回来的妈妈见了很不高兴。但因是大年,嘴上也仅仅抱怨了下“你们这四个大烟袋又要把人呛死啦”,然后拉着阮青木出来,嘱咐着不要到他们打牌的房间里玩,对呼吸道不好容易感冒之类的。 一个叔叔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抬起油腻的一张脸来,朝坐在对面的阮钟贵说:“靠,赶紧朝你老婆要钱,再欠的话,可没人跟你玩了。” 其他人附和着笑了起来,且目光复杂地看向了阮钟贵。 “手气还真是差到了家!”男人难为情中夹杂着愠怒地抓了抓脑袋,“今天要是不翻盘,我就洗手不干了。” “你洗手不干了?说鬼话去吧。” “你们可不要转移话题,就算洗手不干了也把钱先给上。”不甘地加了句,“这个钱赖掉的话是很走霉运的。” 然后,阮钟贵垮着脸招呼阮青木去找妈妈要钱。 可以想见的难堪,连口袋里玩牌抽烟的钱全被扫荡一空。每个月发回来的工资直接被掏光,想要花钱,要一分一毛的计算,并说明花到何处,这样的男人是典型的“妻管严”,结婚的最初几年,情况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而在有了孩子之后,妻子做起小本买卖,结果越?越大,经济地位直线彪升,女人渐渐显露出其女权主义的强悍本性。陆续收缴了家庭中的财政大权之后,女人跟阮钟贵说话的口气也不免强硬起来,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是母亲在教训不听话的儿子。 门帘一挑,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手里拎着切菜刀。 几个说说笑笑的男生瞬间一怔,半晌才缓和过神色来。 “不他妈让你玩你还玩?”阮青木扯了扯妈妈的衣角,示意不要继续说下去了,“大过年的,这么多活要做,你不帮帮忙倒算了,反是悠闲起来打起了麻将,弄得这屋子里乌烟瘴气不说,还输了那么多钱,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 其他人想要劝解,类似“过年么玩一玩高兴一下”或者“你管事也忒多了吧”的想法都被女人这样的口气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女人这样的话说出来,确实是伤人,且不留回旋余地。而这噩梦的一般的境况竟然还在继续,“你爸你妈要来吃年夜饭……” “能不能不要讲下去了。”阮钟贵灰着脸说。 “你不爱听了是不是?”女人凑过来,尖着声音喊,“我就知道你不爱听,我说你几句,你就支一张臭脸给我看。你以为我怕了你呀。” 外面有不安分的小孩子开始放鞭炮,零星地响开在一片阴霾却喜庆的空气里,硫磺的味道让人们眩晕。 “算了算了。”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热闹,是阮钟贵最好的朋友,“我们不玩就是了。” “哼,这还差不多!”女人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阮青木比谁都看得清楚,在父亲得以释放的那一瞬间,整张面孔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态,仿佛他之前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也给松开了,整个人朝着黑暗的深渊沉落。女人重新钻进厨房,砧板上响起了剁菜声。男人们纷纷起身,十分不给面子地继续瓦解着阮钟贵的自尊。诸如“你的老婆真是厉害呀!”“你也太不男人了吧”之类的话直戳戳地朝向了父亲。阮青木小小的胸腔突然涌上来一阵难过,突然想走过去抱着爸爸号啕大哭。 那天,阮钟贵还是没有罢手。 在朋友们走之后,他去翻钱,没有翻到,就找到妻子,并且朝他开门见山的要钱。女人很惊讶、愤怒,胡乱地开始发脾气。 阮钟贵抛下了一句:“钱也是我赚的,我拿去赌拿去嫖也不关你事,你何苦在外人面前不留一点情面给我。这明明不是一个家,是战场,我觉得你离我非常远。”——说起来,阮钟贵这个人还是有些文艺气质的,说的话有时候听起来有些矫情。而女人则完全是个粗人,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挑衅着说:“反正钱在我这,你找不到,有能耐你他妈就去赌啊!” 阮钟贵愤然离家。 少年阮青木偷偷从妈妈的枕头下找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满了直挺挺的人民币。他跑出家门,追上了停在街口报刊亭前面苦着脸的爸爸。 “呐,拿去玩吧。”阮青木仰起期待的目光。 阮钟贵有所游移:“这钱……” “这是妈妈给你的钱,要你拿他去玩。”阮青木开始撒谎,“所以,你不要不开心。这大过年的。”开始学着大人的口气安慰爸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阮青木认准了爸爸在家庭里的弱势地位。人的本性里或许有同情弱者的成分。在任何时间跟地点,阮青木最怕有人欺负爸爸,而这种使他产生厌恶和恐惧情绪的制造者往往都是家庭的另外一个重要成员——妈妈。 虽然是冬天,但不冷,有一线白光从云朵后历尽千辛射了出来。阮钟贵伸手抚摩儿子的头顶,笑眯眯地说着话,之前紧绷的心脏缓和了跳动,眼角似乎沾了水光。 “青木,你要快长大。” “嗯。”阮青木点了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心里的话是,等我长大了,有力量了,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阮钟贵高高兴兴地去了朋友家,重新凑合成了一个局子。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个更强烈更具摧毁力的风暴旋涡正在形成,并且以飞快的速度朝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女人就发现了藏在枕头里的钱不翼而飞了。当时她的脸就青了。 “还真有你的,竟然敢背着我偷钱出去赌。” 不巧的是,当时小叔子陪同阮钟贵父母上门来过年,却正撞见女人发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阮钟贵,女人把怒气完全撒到那几个无辜人的身上。迎进了两位老人之后就破口大骂: “你看你们养活了什么样的儿子,成天只知道赌,只知道嫖,只知道跟我作对,他心里但凡还有一点这个家的话,就不应该偷了家里的钱出去耍牌。” “他这样的男人,什么时候硬气得来,真是生得贱!” …… 恶毒的字眼一句甚于一句。两位老人也不知该如何表态。因为又是年关,不想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只是一味安慰着儿媳妇。小叔子看不下去,顶撞了几句诸如“过年跟兄弟们玩玩牌并不算过分吧。”“有输有赢,玩起来才提神啊”之类的,均被女人一句“你们家生得都是贱”给噎了回去。小叔子也是得理不饶人的姿态,举起了拳头想揍人。 “我哥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还真是瞎了眼。” 双方拉扯之中,阮青木嗷一声扯破了喉咙大哭起来。 他小小的心脏里被灌满了恐惧。就像推开房门漆黑如同汪洋海洋一样,在你来不及喊叫跟呼吸之前,如同吞噬一粒尘埃一样消灭了你。 两位老人一把抱紧孙子,在?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流下眼泪。 最终以被女人扫地出门为结果。 这些事,都像是毒针一样,一下一下戳着阮青木的心脏。 房门被女人踹开之后,阮钟贵眼前一黑,风暴的味道扑到了鼻尖。阮钟贵看见了女人一脸的愤怒,像是跳动的火焰,火舌卷着四溅的小火星朝外喷射。 这样的往事一桩一桩,密布于记忆的大陆,纵横皲裂,如同干涸了几个世纪。 04>>> 晚上八点才敲开家门的阮青木楞了下,随即意识到之前在女生面前流下的眼泪有多可耻。因为满屋子都是飘着红烧肉的香味。阮青木在这种味道中渐渐感觉到了最后的苍凉,明明自己是很豁达的,为什么在这一刻又希望时间凝聚于这一点,再也停滞不前。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妈妈比自己想象中要愉悦得多,而不是被自己恶毒地形容为“寡妇脸”的模样。她伸手招呼着站在门口的儿子:“快进来——” “呃。” “去帮妈妈剥蒜。” “我爸呢?” “你爸下楼去买酱油了呃。” “你们……” 妈妈有所会意地抬起头,还是一脸的笑,笑得阮青木有些摸不清头脑。于是伸手摸了摸头:“你和我爸,你们俩……去了么……” 当天早上去学校之前的饭桌上,一见三口人还沉默不语,彼此对峙。而这一刻,妈妈愉悦得近乎失常。 “我跟你爸啊。”妈妈得意地笑了一下,“我们俩这么多年的老夫妻了,怎么可能说散就散呢,那只是一时气结才会那样的。青木,你不要当真。” 门那时被拉开,阮青木转身,看见了满脸愁容的爸爸。 不消说,这一役中,获得胜利的人不是阮钟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