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屿擦干了头发,站在电话机旁狠狠地捅了下1号键,要是真可以按一下就返回到闪亮的旧时光去,那么,宁愿就这么一直按一直按,按到出生以前,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那该多好…… 不过,一想到那样的话,便吃不到路边的烤肉串和鱿鱼爪,夏宁屿就摇了摇头,朝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比起那些被禁止的路边美食来,四处流亡怎么样,交了白卷怎么样,中考落榜又怎么样? 中考落榜的话,又,怎,么,样? “中考落榜的话,你就离开青耳,去上海跟你爸爸一起生活吧。他总归不会害你,何况他那里的环境啊条件啊都要比这里好上千倍呢。” “读普通中学也无所谓啊。”夏宁屿朝嘟起嘴,像小孩子一样扯住妈妈的衣角走路,其实身高已经早早高过妈妈,脱离了小孩子的范畴,所以撒起娇来,难免有点怪怪的,妈妈却从来不管,小时候夏宁屿很少撒娇,更多的时候都是抿着嘴唇迎接不可预测的生活危机,现在日子总算安稳了,小孩子的性子反弹回来,越来越有自己的小脾气,算是对过去不幸的补救吧。就算是想管也开不了口。 “我只想你读重点中学。”夏妈妈走路很快,怕是误了开考的时间,太阳恹恹地挂在天边,还没彻底燃烧起来,打在眼皮上的日光也只是晕出一圈毛茸茸的温暖。“你爸说,你要考上重点的话,什么都好说,一切依你的。我知道你肯定想要生活在我身边的。那样的话,就算再苦,我也能撑得下去,多干点活供你读书也没什么了不起。要是考不上,那就得听你爸的,之前我们也是约法三章,别管他对我怎么样,也不要看我们俩关系有多恶劣,在教育你的问题上,我跟你爸是没多大分歧的。” “我的成绩也还可以呀!”夏宁屿知道妈妈只是嘴巴上说不在乎,其实全世界最在乎自己的人就是她了,很难受地白了白眼睛,有些赌气地说,“我一定会考上重点中学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考上最好。”夏妈妈站住,前面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我也不希望你从我身边离开。” 以前妈妈不是没说过,自己之于她,是比心脏、比双手、比大脑、比她自己还要重要的存在,所以,就算是活生生地把她的双手剁下来,也未必有自己从她身边离开而难受,虽然比喻得血腥了点,却也精准。 已经十六岁的夏宁屿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比任何人都明白。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一个月以前。 夏宁屿对这样的窒息压抑的对话充满了厌倦,于是先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才转过脸来朝妈妈露出一个明晃晃的微笑:“妈,时间好像来不及了啊,咱俩一起闯红灯好不好呀?” “找死啊,你!”同样不分大小地顶撞回来。 但还是下意识地拉住了儿子的手,怕他真要横穿马路闯过红灯。 夏宁屿挣脱开来:“我只是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罢了。” ——这样的少年,在儿童时期,就已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来,并非是多么的超拔脱俗或者是幸运地像是漫画男主角一样,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没有特殊的能力,比如能看到鬼,会炼金术、穿越时空之类的,没有,这些都没有,哪怕是最俗气的一种设想,生下来就可以有轻松过完一辈子的财势,对于叫做夏宁屿的男生来说,这些都是放在心底的妄想。 甚至在一出生,爸爸就弃自己和妈妈而去。 连如何活下去都是横在眼前的大问题。 然后被妈妈送出去,四处辗转寄居在远房亲戚家,受尽了挖苦和白眼。就是这样的少年,这么多年,从不哭泣,始终对生活充满强大到凶悍的热情,很少有人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模样,经常是露着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朝人灿烂的微笑,每个接近他的人都能从他身上获得快乐的能量。 健康明朗的少年总归是惹人喜欢的。 更何况,虽不是什么绝世美男,但还是可以划到美少年的范畴里去,虽然皮肤有点黑黑的,不过这个时下也很流行呀。 同班的女生背地里经常会这样议论。 夏宁屿会很得意凑过去,明知故问地朝向那些女生:“你们议论的是哪个男生呀?” 女生们的脸飞速窜红,眼睛里荡漾着窘迫而温柔的甜蜜。看到这些,夏宁屿就会更加得意地伸手抓抓头发:“嗳,我的魅力很大的呀。” “是呀!”一个跟史诺比是表兄妹关系的女生顶着一张大红脸看过来,“我喜欢找有魅力的男生做我的男朋友。” 夏宁屿觉得脚下安装了弹簧,狠狠地踩下去,只为了寻求更大的弹力,把自己弹得越远越好,好想用力地逃脱这样的境地。 于是,伸双手双挡在胸前用力地摇了摇:“请你,恩,对,站在那里,离我三米远的地方说话就可以了,不要过来呀。” 轮到在场的其他人哈哈大笑。 心里却泛起这样嘀咕:“啊,冒失的女生还真是多。” 02>>> 西门庆认识潘金莲的方式。 一盆脏水从天而降,淋湿了顾小卓,臭臭的,指不定是洗脚水呢。还真是倒霉啊,白天时候跟饭店就窝了一肚子火,因为要上高中,顾小卓想赚些学费来减轻爸爸身上的胆子,不得不忍气吞声。原因说起来就是一家三口去店里吃饭自带了饮料,老板之前曾明确说过本店谢绝客人自带酒水,虽然顾小卓对这条规定很是嗤之以鼻,但看到有顾客自带了饮料还是会上前提醒,没想到却遭到了顾客的大声斥责,双方你来我往,最后已经下了单子的饭菜也没有要,这还不算,还将一瓶饮料扬到了自己脸上。做这些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跟她一起来的是他丈夫和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大约是他们的孩子,两位男性都黑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看起来像是给女人撑腰,又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最后到底是丈夫说了句“不要再闹下去了”才算罢了。为此,顾小卓遭到了老板的解雇。 回家的路上,顾小卓越想越气,最后就要哭出来的时候,从天而降了这么一盆脏水,小宇宙彻底爆发。 她抬起头来朝还愣在窗口的男生破口大骂:“你瞎了眼啊!” 男生立即缩回了头。 周围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路灯鳞次栉比地从原处一路亮过来,女生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嘈杂而混乱的世界之中,明亮的天空渐渐被墨色的黑暗取代,她的整个胸腔都被塞慢了炸药,反正早晚也是死,索性要死个痛快。于是抬眼瞄了下泼下脏水的窗户,快步折向进入小区的门口。 崭新的小区,是有钱人家才买得起的房子。 有钱就很了不起就可以随意往人家头上泼脏水么。顾小卓抿了抿嘴,把想要掉下来的眼泪忍了回去,径直上了楼。 持续的拍门声。 拉开门后的一张脸立即叫女生有种立即去死的想法。 感觉自己像是伸长了脖子给仇人砍。 开门的这位男生竟然是下午跟饭店里同自己吵架的那位更年期妇女的儿子。不消说,跟着传过来的“青木啊,谁那么大声地拍门哦。你快去看看”的说话人也就是自己的死对头了啊。 男生高瘦的身影挡住了顾小卓望向里面的视线,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对方的母亲究竟在做些什么,顾小卓也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再过一瞬,那个可恶又刻薄的女人发现自己堵在她家门口,会掀起怎样的一场的地震,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腿软,但理亏的并不是自己啊,就算没有之前的事,凭白泼到自己头上一盆水,找她理论还有错么。 顺着这样的逻辑推理下去的话,顾小卓觉得身体立刻被灌满了力量。她挺了挺背,强迫自己表现出一副镇定的乃至从容不迫大义凛然的状态来。就算是刚刚与自己交锋过的凶悍妇女冲出来再跟自己大干一架的话,也无所畏惧。即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即使命运如此捉弄人,那么不拼个头破血流绝不回头。 跟着传来的女人的询问:“青木哦,门口到底谁呀。” 男生脸上掠过一丝惊慌。顾小卓看得真切,尚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了被唤做青木的男生的回应。 “是我们班的同学了。” “你同学呀!”突然拔高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朝这边响过来,显然对方母亲对于青木的同学充满了友善和热情,“那怎么叫人家站在外面哦,快进屋坐会吧!” “啊——”男生的脸白下来,“不用啦!事说完了她就要走了呢。”说着动作麻利又迅速地跨出门来,一只手伸过来牵顾小卓,空下来的一只手用力地关上防盗门。然后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快下楼!” 朝着漆黑一片的楼道扑通通踩下去,感应灯跟着一盏盏亮起来,于是顾小卓也在光亮刺进瞳孔的时候听见身后对方母亲的追问:“这么快就走了啊。”紧跟着是一句突然拔高音量的惊呼,“啊?!青木,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换鞋子就出门啊!哦吆,这样不讲卫生,将来怎么会讨到好老婆!” 听到这里,顾小卓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急匆匆朝前赶的男生听到女生的笑声后,忽然停下来,跟触电一样松开了抓住女生的手,然后脸跟着红起来。慢慢垂下的眼睑,以及微微变换弧度的嘴角,顾小卓对这个本应该是仇人的男生,竟然没有多大的恨意呢。 “对……对不起诶。”男生吞吞地说着。 “为什么?”其实大抵也知道男生的意思,却还是习惯性地追问了一句。 “我妈她太凶的。”男生抬头抓了抓头发,一副苦恼的架势摆出来,“她那人就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所以,我怕你不是她对手,才……” 顾小卓那一刻的心理活动尤其复杂,一是,切,就你妈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别说有理,就是没理,也是不饶人的那伙的啊。二是,“对不起”原来仅仅是指刚才你冒失地抓我的手啊。那下午被你妈妈气到吐血,适才又莫名其妙地被泼了一盆脏水又算做怎么回事呢。 虽然这些并没有被说出来,但男生像是看?了女生的心思,又是连说了两声“对不起”,之前顾小卓因为愤怒而慢慢收缩绷紧的心脏,这才缓慢地放松下来。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不大,加之站在缓台处没有移动,感应灯早已经灭下去,黑暗中,男生并没有看到顾小卓的莞尔一笑。所以还是诚惶诚恐地询问着:“你没事吧。” “没事。”顾小卓应完着句话,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响亮地叫了一声,于是不假思索地跟着说,“不过很饿,你看连肚子都在抗议了。” “呐,请你吃晚饭吧。”同女生诚恳的慷慨一样,男生大方地发出了邀请,“去楼下那家新开的米线店吧,还赠送免费的雪碧呢。” “什么由头呢?” 黑暗中男生闪闪发亮的眼睛暗淡下去:“就算是替我妈给你赔不是吧。”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未必就是那样,总之,对于她伤害过的人,我全部怀有歉意。她总是蛮横地做事,做错事,一桩一桩,不可原谅。” “呃,你那么不喜欢你妈呀。” “不是不喜欢。”男生顿了一顿,“是厌恶。” 同样是黑暗中,手里端着从马勺里盛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面条,男生的母亲觉得心脏像是被谁的手攥成紧紧的一团。 喘不过气来。 ——“我妈她太凶的。她那人就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所以,我怕你不是她对手,才……” ——“就算是替我妈给你赔不是吧。也未必就是那样,总之,对于她伤害过的人,我全部怀有歉意。她总是蛮横地做事,做错事,一桩一桩,不可原谅。” ——“不是不喜欢。是厌恶。” 02>>> 跟翟晓是前后座。 生活中常常会遇见这样一些状况,跟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直觉地判断出这个人是否能够和自己成为好朋友。更糟糕的情况是,第一面的感觉就狼藉不堪,甚至厌恶到恨不得希望她在地球上消失。对于顾小卓来说,翟晓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两条眉毛跟吊起来一样,叫人直犯恶心。而更恶心的事还在继续。但如果想要从头追述的话,那么…… 开学前的一次入学测验。 坐在前面的翟晓扭过头来,支起一脸的笑容:“我家的房子你住得还算舒服吧?” 顾小卓把考试用的纸笔拿出来。 “嗯。” “那房子租给你们可是相当便宜的价钱啊。”翟晓得意地说着,“你们家一定不会经常下馆子,而是每天都在家里做饭的吧。我妈说了,厨房那里可不许弄脏啊!” 顾小卓勉强地挤出笑容:“我们家也是很讲究卫生的人。所以请你放心。” “那就好。”翟晓侧回身体,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一次转过来,“一会儿,你写好题了,就把卷子往前放一放啊。” “什么?”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图。 “这样我才看得清楚呀。” “难道你是这么一路抄过来的?”顾小卓没走大脑就说出了这句话。 “你……” 老师恰好走进教室,接下来分发试卷,翟晓也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阳光明晃晃的,跟一把温暖的刷子一样抚过每个人的脸庞。每个人都刷刷地写着卷纸,越是平静的环境之下越是隐藏着不可预见的汹涌波涛。 一种大约由59%的氮、21%的氢、9%的二氧化碳、7%的甲烷以及4%的氧气以及不足1%的氨和粪臭素所组成的某种气体偷偷地飘荡在空气中。其实翟晓放出那个无声无息的屁的时候,顾小卓还是敏感地感受到了,她微微蹙了一下眉,但那种叫人难以忍受的臭味还是强烈地刺激着顾小卓。 好恶心啊。 尽管知道放屁也是正常的生理行为,却还是感到恶心,那种味道使顾小?不得不紧紧地捂住鼻子。将头埋得更深一些,臭味很快在四周弥漫开来,能听得见左右的同学纷纷小声地指责起来。 就在顾小卓犹豫着是不是要交卷的时候,翟晓突然站了起来,拎着试卷朝讲台上的老师走去。 “这么早就交卷,你检查好了么?” “没办法呀。”翟晓无耻地耸了耸肩,“哦呀,我后座刚才放了个屁,臭死人了,再不交卷就会被熏死了。” 就跟是谁拿了一根钢管戳在了顾小卓的脸上。 没有像以往丢脸的时候会飞快地红起来,却感觉到一块灼热的疼。抬起的视线正好看见了监考老师看过来的尴尬目光。以及四周小声的抱怨和诅咒。 翟晓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刻意停下来看了顾小卓一眼。然后支出了一个充满挑衅的笑容。那表情的意思是“呐,跟我斗,你还太嫩了点,老娘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那种彼此的厌恶,一笔一笔,叠在心头。最终记载成了一本写满了仇恨跟复仇为主题的书卷。日夜指引着彼此前往黑暗之渊。 02>>> 爸爸抽完烟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阮青木不在了。问了旁边的人,被告知,几分钟之前刚刚离开,而悬在半空中的点滴瓶尚且有一多半的药液没有滴完。阮钟贵以为儿子又跑去上厕所,转身想都没想就推开厕所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 “你干嘛啊你!” “对……对不起。” 吃完午饭的阮妈妈想起要给丈夫挂个电话询问下儿子的情况,得到的回答让她大发雷霆。电话里忍不住就爆了粗口:“你他妈纯粹就一废物,连那么大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儿子你都给我看丢了,你还不如去死!”阮钟贵急得满头是汗,连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正在找啊。” “人是你弄丢的,找不到你就别回家了。”说完,阮妈妈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她这个人行事就是风风火火,一想起丢掉的不是一头猪,是个活生生的人,还带着病,心里就不塌实,生意也不做了,连件外套也没穿就出了门,结果一下就撞见了阮青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前。 “儿子?”惊喜的光在她的两只眼睛里迸裂,片刻之后,脸上露出难看的凶相,“怎么没打完针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妈——”阮青木喃喃地说着,“今天是翟晓的升学宴,所以——” “不去了不去了。”阮妈妈挥了挥手,然后立刻挂电话给丈夫,满脸春风地说着,“儿子回来了,今天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庆贺一下吧。” ——就像是她在一刻钟之前并没有跟训孙子一样斥责过对方一样,而阮青木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父亲灰头苦脸的模样,在得到自己平安无恙的消息后,咧嘴一笑的悲惨神情。 这样的情绪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充盈地存在着,时刻让阮青木感觉到这个家庭里重量的失衡。妈妈就跟是一个女皇,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有什么值得庆祝的?”男生习惯性两手提了提外套的前襟,“升学宴那种无聊的把戏也玩过了。” “妈妈赚了一比大钱。”阮妈妈兴致正高,“我今天店里谈成了一大笔的服装买卖。这一比都顶上我平时累死累活地赚一个月的了。不过说起来就是邪门,人要是顺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呢。你看我们家今年换了新房不说,儿子也考上了重点,我这生意做起来也是顺风顺水的,我这心呐,都快怒放了。” 这话说得不假,阮妈妈的确是春风得意。对于这样一个初中只读到二年级就辍学混社会的人来说,足够小康的物质生活之外,大抵是不会有太多的精神追求的,她一不看书二不读报,三句话里必带一个脏字,走路做事风风火火,之所以跟阮钟贵结婚完全是机缘巧合,两个这么不搭调的人被命运捏合在一起,用阮妈妈的说说,就是老天爷瞎了眼了。 阮妈妈没少跟这位瞎了眼的老天爷做斗争,在阮青木的记忆里,撕打喊杀声无数次在夏天的某个午后惊醒正在午睡的自己。有时候,院子里会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赤着脚走下床,顶着太阳的阮青木就看见妈妈跟爸爸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纷纷看着热闹,就跟是看动物园里的两只斗牛在打架一样,白色的强光使得尚且只有四五岁的小男生微微眯起了眼睛,但眼泪还是旺盛而持续地流淌出来,每次这个时候,他大声喊出来的两个字都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又或者,“妈妈,你不要打爸爸了,你们不要打了好不好”。 阮妈妈也会流眼泪,不过她流得那叫一个有气势,一手下去,阮钟贵的脸上就多了五道血印子,等到一架打完,大家已经不忍心再看阮钟贵的悲惨模样了。他血淋淋地站在阳光下,任凭来自妻子的指责跟诅咒像是冰雹一样朝自己的脸上硬生生火辣辣地砸过来。 “我要跟你离婚!”阮妈妈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每次打架时候总要这么说,“这辈子我跟了你算是跟瞎了眼,我跟你都不如跟一头驴!” ——这个家庭的绝对领导者、核心、女皇,无疑是阮妈妈,她的地位无可动摇。她说一不二,一手遮天。而之所以这样,也并非没有原因。阮钟贵的身份是一名老师。并非那种要人羡慕到眼红的重点中学,而是快要散架子的一所中专,到那去念书的孩子没几个是真心学习,完全是在那混混日子,然后直接就进社会了。所谓黑色收入也没有多少,一年到头拿的都是一个月千八百块钱的工资,自然叫老婆瞧不起。而阮妈妈就不一样了,虽然说人家是初中二年级的文化,但生意做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赚了不少钱。用阮妈妈的原话说就是,没有我就没有这个家,要是光靠你那点死工资,我们一家三口人到现在还挤在那个不到50平的小房子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盆一碗都是我赚来的。说着话的时候,是阮青木刚刚班搬家到这个新房,140平,半跃,光客厅就有30平那么大,阮妈妈就是站在落地窗前抒发她的成功感言的。而阮钟贵坐在沙发上闷闷地抽着烟,白着脸。 阮青木看不下去,就回了句:“你这么说太绝对,我爸又不是什么也没做,他的工资钱也不少呢。” “吆喝喝——”阮妈妈嘴角一扬,“这还没怎么着呢,胳膊肘就开始往你爸那拐了,他就一个废物,他那点工资,全打点他那多病多灾的老爹老妈了,何着这么多年我要花到他一分钱,我都跪下给他磕仨响头。” 爸爸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向妻子:“你给孩子说这些事做什么。” 阮妈妈想顶撞,又瞄了眼阮青木苦瓜一样的脸色,讪讪地说:“那今天晚上我们去外面搓一顿吧。” 阮妈妈有这个喜好,家里有了喜事或者是赚了大钱,习惯叫上丈夫孩子甚至亲密的朋友出去搓一顿,而且还爱喝酒,喝多了还耍一耍小酒疯,行事里有一多半是男人的作风。阮青木很是厌恶。 那是阮青木第一次见到顾小卓。在翟晓举行升学宴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去了云集街有名的粗粮馆。阮青木的肚子还在隐约作疼,但碍于妈妈情致正浓,也不好说些什么,况且上午自己偷偷溜出医院的事,若是被她提及起来,唠叨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事,索性低眉顺目,做乖孩子状。本以为是一顿用来缓和气氛,替爸爸挽回一点面子的家庭聚餐却因为一瓶碳酸饮料给弄得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以“饭店酒水贵”为理由,妈妈硬是在超市买了瓶大罐雪碧,甚至还有另加三支听装啤酒,被阮青木嘲笑讥讽为“人家还以为你一进城农民呢”而作罢。说完这话,阮青木也知错了,好在妈妈当时心情不错,虽然脸色难看了些,倒也没发脾气,单提着饮料晃进饭店。阮青木前脚落座后脚就来了服务员。不是点菜却是声明来了。 “对不起,我们饭店规定顾客不可以自带酒水。” “这是什么破规定?”阮妈妈立即站身起来,怒向服务员,“吃个饭,说道也这么多,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 服务员年纪不大。阮青木坐在位置上端详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心里充满疲惫地想着,这个小姑娘怕是又要倒霉了。 “阿姨——”,到底还是跟自己年纪仿佛的孩子,面对实战经验丰富咄咄逼人的阮妈妈,小女孩毕竟还是嫩,口气跟着也就软了下来,“这是饭店的规矩。也不是我们这些打工的说得算数的。” “你说话不算数跟我在这扯什么呀。”说着,阮妈妈爱理不理地把饮料盖拧下来,洋洋得意地喝了起来,一副“我就是要喝,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 “你这样做就是蛮不讲理了。” “我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人了。”阮妈妈的气势逼人,“我看不讲理的人是你们才对,你们依据哪一条法律规定客人不可以自带酒水?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欺负我老百姓没下过馆子是不? 中间阮钟贵看不下去僵持难看的局面,坐在附近的顾客纷纷扭头看向这边,而被妻子逼迫得窘着一张脸的小姑娘,也已经眼角挂着泪光。 “你不要吵了。”阮钟贵说着,“吃个饭,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么?” “还不是叫这个小贱逼给气的!”突然拔高以及走调的粗鄙叫骂,手指一扬指向了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胸口别着的徽牌上写着“实习生、顾小卓”的字样。一旁的阮青木分明看清了挂在对方脸上的两道泪水。于是忍不住扯了扯妈妈的衣袖,“要不我们换一家吃饭吧?”得到的回答铿锵有力,“我现在哪也不去,我就要跟这死嗑到底!” 事情朝着沸沸扬扬的方向一路狂飙。 阮青木知道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好好的一顿饭就这样被砸了。双方对峙着,大约十几分钟后,下的菜一直没有端上来,阮妈妈彻底愤怒了,将旋开盖子的饮料一股脑地泼在了名叫顾小卓的脸上,然后大手一挥说:“看你再他妈跟我装逼!” 粗鄙的世俗叫骂与悲愤到不可控制的语调,即使是捂住耳朵抑或塞上耳机,还是不能阻止它们源源不断地顺着耳朵流进心脏。有时候,阮青木会有错觉,这些话并非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他的心脏里挥发出来的。他是她的儿子,扯不断的标签,尽管他努力使自己成为跟她不一样的人,想有文化,讲文明,可是仍旧在很多时候,跟粗鄙野蛮这样的字眼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此时此刻,饭店里所有的人都似乎拿出了抱着胳膊看笑话的神态来,目光中纠结着复杂的嘲笑,朝这边望过来。阮青木无地自容般地盯着脚尖,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那种耻辱,比自己充当这场闹剧的主角还要难受。他难过地双手遮掩住了脸颊。 走出饭店的瞬间,阮青木停了停,在阮妈妈骂骂咧咧朝前走去的时候迅速转身,走到顾小卓面前,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巾塞到对方手里,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 女生抬眼看了下男生,发稍上还滴答着水,湿着的脸冷若冰霜。而在他身后,是几个店员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聪明的阮青木已经知道了顾小卓接下来即将被炒?鱼的宿命。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他的想法里还将这样一个女生定义为乡下来的打工妹,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发现,这个被自己的妈妈欺负得一无是处的小女生竟然跟自己同龄,而且成绩斐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将以同学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并且叫阮青木慢慢喜欢上她。 呃,真的是喜欢。 尽管最初这种喜欢里搀杂着跟母亲的对抗以及对女生的同情。但渐渐,喜欢像是茂盛的大树渐渐遮蔽了那些芜杂的对成人的叛逆啊对弱势的保护欲啊,成为对待顾小卓感情?的中坚力量。 阮妈妈回过头来的时候,恰好阮青木转身跟了上来。 一天中接连打了两次架,而且全部告捷,这使得阮妈妈神采飞扬。她说:“我们去对面那家饭店吧。” 还没等阮青木说没心情再吃饭了,就听见爸爸说:“算了吧。” “什么算了吧?”阮妈妈对阮钟贵的有气无力很是不屑,“我一天到晚忙得死要活,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你一天到晚连个屁也不吭声,说话怎么跟蚊子哼哼似的。” 阮钟贵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站在十字路口前,看着红灯变绿后就迅速地说了句:“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留下阮妈妈在后面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扯着嗓子喊:“阮钟贵,你他妈地啥意思啊,你!” 02>>>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真的像是别人的口里所形容的那般“刻薄”、“粗鲁”、“没文化”、“爆粗口”、“母夜叉”乃至在自己的儿子眼里也被定义为“她总是蛮横地做事,做错事,一桩一桩,不可原谅”的人。黑暗中,阮妈妈觉得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而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想着,也许是窗子还没有关严吧,要不怎么脸上怎么有片片湿意呢。这么想着就想起身去关窗,却见丈夫一脚踹开了房门,凶神恶煞,一手持刀朝自己靠近。 “你要干什么?” “我要宰了你!”丈夫一脸杀气,“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了,不宰了你,我吞不下这口恶气。” 尽管胆战心惊,但女人还是精神抖擞:“你疯了么,吃了豹子胆了?还要杀了老娘不成?是男人你就过来劈老娘一刀……”话音未落,女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一摸额头,有湿搭搭的液体流下来。 “你……你……”抬起手来指着继续靠近的丈夫,以及站在他身后的青木,立即如遇大赦一样高声叫着,“儿子,快抢下你爸手里的刀,他要杀了我。” 眉青目秀的阮青木淡淡地说:“为什么要阻止他呢?” “啊?” “……你是该杀的人!” 那一瞬,女人绝望地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彻夜未停的大雨声,哗哗哗——这雨仿佛一直下到了天的尽头。 这一惊,女人咯噔一下从梦里醒来。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还好是个梦。翻了个身后才看见从门缝里露过来的细微光亮。客厅里有人悄声对话。立时从床上坐起来,屏气凝息,听见门外的动静。 “爸,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别瞎说!” “那天我看见……” 黑暗中的陆地感受到来自地壳深处的咆哮和震动,陆地裂成峡谷,沧海夷为平川,天地置换,腾挪躲闪,一瞬间,阮妈妈眼前一黑,听见了从世界尽头朝自己滚滚而来的洪荒之水。她觉得心快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