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至。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少年睁不开眼,抬起手遮住临近正午时强烈的白光。——头脑里莫名其妙地跳出了“夏至”这个词。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呀,甚至都过了小暑。——右手手腕处有些麻,也或者是疼,总之是很难受的感觉。夏宁屿抬起左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不用照镜子,也猜得到,必定像是要烂掉的一对坏桃子,再揉一揉,也许就会流出水来。 昨晚喝了很多绿茶,就算是梦里面,尿意也滚滚袭来,被迫起床去卫生间小解,不是这样的话,也许夏宁屿一觉能睡到黄昏。 都是些不好的预兆,其实之前也出现过,不过一直没在意: 朝着四面八方乱翘的头发使男生看上去像是被遗弃的小孩,刷牙的时候还出了一点血,用丁家宜牌子的男士洗面奶,之前一直没问题,这周却皮肤过敏,起了层红色的疙瘩,而且洗完脸后,镜子里的那张脸看上去还像是蒙了一层灰,没有一点光,看过去就是倒霉相。 还真是上火了呀。 都跟自己说得好好的,就算是考成一地鸡毛也是无所谓的事。可是——少年拿牙刷狠狠地在口里捅了两下,血渗进白色的泡沫,一起粘在嘴角,看上去就很恶——还是上火了诶。 上午10:40,妈妈早在三个小时之前就已离开家门。 上班去了。 拿着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夏宁屿,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张便条: 小屿,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起床后记得吃。我已经给你爸爸挂电话了,讲了你成绩很差,他现在也蛮有钱,不在乎花几万块的赞助费,送你去重点中学读书。妈妈真是没能耐,到头来还是要去求他。 成绩是昨天晚上,哦,正确地说,是今天凌晨出来的,妈妈比自己还心焦,守着电话,秒针刚刚划过数字12,她立刻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查询夏宁屿的中考成绩。因为按了免提键,所以守在一边的夏宁屿也听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眼睁睁地看见从天上掉下来一把铁锤,躲闪了半天,还是走霉运地跟它亲密接触了。 当的一声,砸在头上,鲜血横流。 总分471。 471分。 夏宁屿看见妈妈的眼睛一下就红了,眨眼之间,眼泪就跟夏天的囤积在云层上的积云雨,瞬时掉了下来。 那该死的声音还在继续:“……返回请按1号键……” 第二回 自己作践自己给人看!” “我……”男生一张脸彻底涨红,“我桌上的那杯牛奶是你放的?” 女生愣了一下:“是我放的又怎么样?” 空气被一寸一寸冻结。 “你就这么恨我?”夏宁屿的失望一马平川地展示在脸上,“真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卑鄙、阴险?” “我并不想跟你吵架,都不想认识你。”顾小卓努力地控制情绪的崩塌,“我甚至一度想过,要是我们俩从没见过面就好了。”然后骄傲地仰起下巴,“你有知道我多讨厌你了吧?” 夏宁屿的眼里涌满了泪花,他愤怒地高高举起了右手,就要轮过去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一摊融化的雪雕,倒在了顾小卓的面前,而在他的后面站着阮青木,手里握着一块板砖,两眼惶恐而清亮地看着顾小卓。 “你……你没事吧?”阮青木把目光从倒在地上的男生身上拉回到顾小卓的脸上,“我怕她欺负你,所以……” 顾小卓看着倒在地上头破血流的夏宁屿,惊吓着叫了起来,慌乱中抱住了阮青木。头深深地埋在男生温热而结实的胸膛里。 眼泪瞬间濡湿了阮青木的胸口。 微微的温热且潮湿。 01>>> 生活像是一场黑色的巨大隐喻。 很多事,其实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说出来了等于是自取其辱。记得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跟以前下岗前单位里的同事聊天,说起下岗后的一段时间里,家里穷得已经揭不开锅了,甚至有两天没有吃饭的可怕经历。对方摆出一脸的不可相信的表情,嘴上质疑的口气也是咄咄逼人,说着类似“至于么,说得太夸张了些吧。”之类的话。转念看向妈妈的表情立即冰冷起来,推托说着“哦呀,不过你现在总算好了,开了自己的便利店,比我们这些工人强好多倍呢,我现在可不行,连供小孩读书的钱也没有呢。”就连站在一旁的顾小卓也听出了那人的意思,就是我很穷,所以无论你多穷,请不要借钱到我头上来。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像是避瘟神一样躲闪着自己。 看着那人十万火急地找了借口跟妈妈道别,密密麻麻的伤心从心底涌上来,一下一下戳着小女生柔软的心脏。 说起来,妈妈也是强势的女人。 原来在单位里也是很能干的人。作风硬派,属于女强人,但做事心切,难免说话会不分火候,也得罪了不少人。饶是这样,下岗那年,厂长还是派人多给了妈妈一千块钱的下岗补贴,还有一张奖状。 妈妈回来的时候笑嘻嘻地,说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得到的唯一的奖状了。 说着说着,眼睛跟着就红了起来。 而这还是辛酸生活的开始,很多时候,顾小卓都跟着妈妈在街上要别人喝光的饮料瓶用以换钱,一个能卖上一毛五分钱,对于顾小卓来说,要是可以不去学校读书,每个星期花五天的时间来拣这些东西的话,将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后来,妈妈经营起便利店。 经济情况逐渐好转,而对门的邻居忽然之间也多了一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起初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后来邻居上门来拜托由自己带领着新来的男孩一起去上学,便又有了很多新鲜和满足感。 那段旧时光连回忆起来的时候都闪烁着光。 叫做夏宁屿的男生,肩上的书包长长地垂到屁股下面,看向自己的目光游移不定。小女孩便一眼认定了这小男生必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吃准了可以对他吆五喝六,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控制欲,挖空心思得到关于小男孩的一切信息。 生来被父亲抛弃,母亲无力供养,便寄养给亲戚朋友家。在此之前,已经辗转过几个地方了。从那一张悲戚的脸上就看得出来,生活比自己还是不如意。但毕竟年龄尚小,没那么多对生活的感慨,一起玩耍了两三天,感情也就建立起来了。 那时候顾小卓是经常会欺负夏宁屿的,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毕竟那么多次地帮过他,欺负他一两下也是应该的。 比如说: 在别人嘲笑夏宁屿衣服烂得跟叫花子一样时,顾小卓会立即去跟老师打小报告之类的。这些碎片一样的少年旧事里,顾小卓记得最清楚的是,夏宁屿曾经非常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跟她说他一定会报答她的。 顾小卓歪着头说:“怎么报答?” 夏宁屿窘红了一张脸:“我要让你永远快乐。” 小男生的话说得太文艺腔,以至于顾小卓一直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难道自己真的经历过那么浪漫的童年? 之后的几年,风平浪静,生活重新步入安宁淡定的轨道。 就在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顾小卓的妈妈出了车祸。 而在出车祸之前的三个月,妈妈亲手逮住了到便利店里来偷东西的夏宁屿,并且毫不留情地将他移交给警察。尽管自己当时还跟妈妈闹过别扭,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送去坐牢之类的,但随后因为舆论的导向全部转向弱者,外界把妈妈塑造成一个狠毒心肠的悍?时候,顾小卓还是忍不住站在妈妈的立场上来。 况且,妈妈出了车祸这件事,跟由夏宁屿引来的舆论压力多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有时候写成小说都未必有人会相信。 01>>> 打破脑壳也没有想到的成名方式。仅仅开学尚且不足一月,就有两个男生因为顾小卓而大打出手,其中一位还因伤势惨重被送进了医院。用轩然大波来形容这件事在青耳中学里的反应绝不为过。 夏宁屿回到学校是又一周之后的事。 后脑勺上的头发被剔光了很大一块,取代黑色头发覆盖在头皮上的是一大块浸了药液的白色纱布。走进教室的时候脸上停着一片冷光,在得到授课老师的准予后,他迈着大步从顾小卓身边经过,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教室里的空气中浮动着寂寂的尘埃。 顾小卓挪动着身体,扭头朝向后座:“喂,物理作业借我抄一下呀。”顺势快速地瞥了一眼男生的背影,单薄里渗透出淡淡的伤感。 比起夏宁屿对自己的置若罔闻来说,更多的人更愿意拿那件全校轰动的打架事件作为矛头,反复戳痛着女生的伤处。 比如说: 有好事的高年级的学长会迎着面直走过来,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顾小卓吧?” “嗯?”顾小卓茫然地看着对方,“有事么?” “就是你呀?”对方的眼神里亮亮的,像是海盗发现了宝藏,“你魅力挺大呀,听说刚一开学就迷倒了两小帅哥,叫他们俩为你打得头破血流。像你这样的妖蛾子,以后还少不了兴风作浪吧。长江后浪推前浪哦。” 及至对方转过身体嘻嘻哈哈地走掉之后,顾小卓才弄清了怎么回事。那些人对自己也非嘲讽,只是好奇。可那些话还是刀子一样捅进了顾小卓的身体。 “推,推你妈个头啊!”顾小卓原地跺了跺脚。 因为之前的军训期间,顾小卓给教官和老师都留下无懈可击的完美印象。所以开学第一周,班主任推荐自己代表高一(7)班去参加全校的学生大会,被推荐的人将有机会在学生会任职。而会议的时间是周五早上的早自习时间。 顾小卓在座位上温习了一会英文,才从突然想起这件事来,然后脑袋轰一下响起来,站起身来朝教务楼的会议室一路狂奔。 而在她离开不久之后,班主任推开的教室的门,扫视了一圈之后,皱着眉头问:“顾小卓人呢?” 顾小卓推开会议室的那扇门后,里面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正在台上讲话的老师也停下来,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硬生生地问过来:“没看见这正开会呀?” “我……”顾小卓感觉舌头有些打卷,“我是代表高一(7)班来参加会议的。” “高一(7)班?”老师疑惑地朝台下看了看,又转向顾小卓,“你叫什么名?” “顾小卓。” 老师又看了看手中的名单,会意地笑起来:“可是,你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现在代表你们班来开会的学生是翟晓。” 然后,顾小卓看见了翟晓的目光跟被点亮了一样,灼灼地看向自己,那么骄傲,以至于下巴都要飞到天上去。 01>>> 之前已经摆过了升学宴,当时热热闹闹摆满了十几张桌子,来吃饭的人都容光焕发,进门的时候把用红纸做好的钱包交给母亲,然后说着千篇一律的说:“哦呀,你看你家这孩子还真是有出息啊。”母亲笑吟吟地说着客气话“那里那里”,对方就扁一下嘴继续说,“你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呀,这孩子给你挣了多大一脸面啊,不信你看看去,咱们这帮亲戚朋友里,有谁考上了青耳中学啊!那可是全市重点啊!叫我们这帮人羡慕得眼睛红呀!”甚至还有人说着更离谱的话,“你家青木学习好生得又好看,据说身体也不是一般的强壮,我看啊,给我家女儿做老公比较合适。”这个时候,围拢在一起的三五个女人就有所会意地张着大嘴巴哈哈哈地笑起来。 心烦意乱的阮青木在不远处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对这样的场合、气氛、人物以及语言充满了隔膜,怎么也融汇不到其中的喜庆气氛来,甚至在安排宴会之前有些孩子气地抗拒着母亲。 “能不能不安排升学宴?”阮青木懒洋洋地打开网络,敲开百度,“很假的!” “为什么不?”咄咄逼人的口气,“这一定是要办的。” 手指灵活地在百度页面上输入“升学宴学生答谢辞”,然后百度知道,页面上立即满满地排开了一页,阮青木站起身来去连接打印机,中间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句:“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些假惺惺的应酬,很烦呐!” “不烦哪来的钱?”妈妈一贯的强势在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么多年,你知道我跟你爸给别人随了多少礼钱呀。”转过脸朝向站在阳台前侍弄花草的老公,“你说有10万块没?” “哪里?” “没有那么多?”母亲完全不信服父亲的意见,“你别苦着一张丝瓜脸给我们娘俩看,一天到晚除了侍弄你那些花花草草,屁大事也顶不起来,我跟你说,那酒店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插手了。就那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个一个全是狗屁,有事求到时都不知道躲到哪个水帘洞里去了。”——她指的是办升学宴这件事,原来是要爸爸的朋友帮着安排一个可以打折的酒店,后来未果。 父亲不吭声。 阮青木把打印好的“升学宴学生答谢辞”打印好之后进了卧室。 后来开始参加同学的升学宴,按照规矩是不需要再带上礼金的,只是跟同学们围坐一桌吃吃喝喝,说着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把过去三年的里的酸甜苦辣都翻出来再讲一遍,间或说起某个老师的怪癖某某之间的小秘密之类的。也有感情好的,喝了不少酒,甚至有被喝得灵魂出壳爬到桌子下面么。大人们也只是嘻嘻哈哈地看着,不再把他们当小孩子待。 这个时候倒是简单快乐。 但也仅仅是开端,一场连着一场的应酬下来,阮青木明显有些厌倦了。所以,当翟晓打电话来邀请男生去参加升学宴的时候,阮青木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含糊地敷衍着:“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情,我一定会去的!” 结果前一天参加另外一个男生的升学宴,吃的是海鲜喝的是啤酒,回到家以后就开始拉肚子,是那种疯狂的腹泻,举着电话坐在马桶上表情痛苦地跟翟晓告假:“真的真的……啊……”一声喊叫之后,阮青木觉得有什么东西抽空了肚子,白着脸咬着嘴唇说不出话,疼痛盘旋在腹中不肯消失。因为用的是免提,夹杂着电流,翟晓的声音传进来:“难道你正蹲在马桶上啊…… “嗯!”勉强应答。 “啊,恶心!”翟晓接着说了句更恶心的话,“你居然让我听到了你拉屎的动静!” 阮青木痛苦到无话可说,挂机前还在努力为自己辩解:“真的去不成了,除非你非要我丢人现眼,拉在座位上。” 被迫去医院挂了点滴。 平时不觉得怎么样,一旦去了医院,觉得有些人活着还真是痛苦,一医院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在病房里等了半天,才轮到一张空床,母亲提着小挎包一屁股坐过去,身后却响起了一声炸雷。 “哦呀!那床是我们的!” 阮青木跟爸爸站在一起,两个人几乎一般高,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身材的单薄与强壮。但他们都一副木然的表情等待着必然要发生的口舌大战。 母亲干脆甩掉了鞋,盘腿坐在了病床上:“这床现在就是我的了!”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对方凶着一张脸,“你知道我们在这排了多长时间了。” “我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人。”母亲得意洋洋地亮着她的大嗓门,“你在这排队我咋没看见,啊,现在空出来一张床你就要占着,我看你这种人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不要脸!”说完,目光又朝向阮青木,“儿子,快过来。” 众多看客在一瞬间把目光投向阮青木,他觉得有失颜面,于是微微低着头,执拗地不肯过去。站在身边的父亲也毫无反应。正在男生不知所措的时候,对方的一句反击营救了他。 “没素质的乡下人!” 如果不是句?也根本无法激怒阮青木的母亲,她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朝着对方猛扑过去。病房里传来一阵常人难以承受的女人之间的尖声高叫。护士跟主治医师迅速赶来,在两个女人互相扯下了一缕头发之后把她们强行分开。 “你们搞什么嘛!”黑着脸的主治医师,“你们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医院,脑子进水了呀。”面对医生的训斥,母亲倒是不肯反驳,乖乖认下错误。阮青木只觉得再没有脸面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后来调换了病房,交完了钱之后,母亲匆匆离开,她嘱咐丈夫照顾着儿子,自己要去打点生意。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她的生活,仿佛早上跟人打架的事并没有发生过,或者说这件事对她来说毫无影响。 阮青木的父亲阮钟贵,在给儿子买了一瓶营养快线之后终于受不了房间里的蚊子,看着阮青木渐渐睡熟过去之后,起身走到病房外面的长廊上抽烟。男生遮挡在脸上的手背移开,一双红掉的眼睛,以及潮湿的睫毛。 如果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也还好。 阮钟贵提出离婚的那天,一家人分别在三个地方吃的晚饭。阮青木跟着妈妈回了家。他窝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妈妈嘟囔着在厨房里做饭,不时把盆子弄得叮叮当当的响。男生站起身来,将门重重拉上。 “哦吆~你老子要踢了我,连你也觉得我烦人是不是呀?” 阮青木按下了遥控器的关机键:“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做了一个“不跟你争论”的手势,男生连电视的电源也给切断,朝卧室走去。 “你还嫌弃我嗓门大是不是?”阮妈妈开始喋喋不休的前奏。“……也不知道你爸死到哪里去了。”完全是跳跃式的思维,“……那个,你帮我阳台上的脏水倒掉。” “嗯。” 阮青木的胸口压下去的火焰冲上来,他拉开窗,一盆水就那么扬了下去。紧接着就听到了楼下一声女生的尖嚎。不久之后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身后传来的阮妈妈的声音:“这谁啊,这么要命的敲门,你赶紧去开门。” 阮青木看见了下午在饭店里被妈妈劈头盖脸奚落的小姑娘。 她的两只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 顾不上对方的愤怒,而是拉扯着她朝着漆黑的楼道踢踢踏踏地走了下去。阮妈妈独自一人在家吃面条,至于阮钟贵,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进门后没有进卧室,而是和衣倒在沙发里,半夜醒来时,阮青木听到父亲有呕吐的声音。知道是喝多了酒。起身倒了开水走进客厅,旋开台灯。 阮钟贵看见了儿子后露出了温和的表情:“还不睡?” “……喝多了?” “喝了一点。”阮钟贵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说起话来模糊而沙哑,“是不是我打扰到你?” “没有,我一直也没睡塌实。”男生揉着发红的眼睛,“……你决定了?” “那件事?”阮钟贵扭过脸等待儿子的确认。 “嗯。” “嗯。”阮钟贵停顿了半天,“……对不起。” “你要离开这么?”阮青木清了清嗓子,“你离开妈妈什么的,都不会影响我。其实……我等你这个决定也很长时间了。” “嗯?”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一直没有离开她。而你早就厌恶了她的霸道凶悍,早就想离开她,然后去找你的幸福,是不是?”被儿子逼问得哑口无言的阮钟贵重重地叹了口气,阮青木挺了挺脊背,“所以,就算你真的跟妈妈离婚,也决然伤害不到我。因为……这是你们之间的事。”阮钟贵惊讶于这样十六岁的少年,说起这件事来宛若置身事外,淡然不似孩童。只见儿子把手探过来,轻轻拍着自己的膝盖:“放心吧,爸爸,我还是姓阮,是你的儿子,你去追你的幸福去吧!” “你是要你跟你妈过么?” “是呀。”阮青木垂下眼睑,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出来的话虽然是慢吞吞的,但能感觉得到他的埋怨跟不满,“爸,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过年你要跟朋友打麻将,然后妈妈不给你钱,还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 阮钟贵努力在记忆里搜索那些被女主人逼到无路可走颜面尽失的片段。这么一想起来,竟然到处都是这样的记忆,如同记忆的海滩之上俯拾即是的贝壳,灰突突地布满了整个视线。这让阮钟贵既是愤懑又是无奈。胸腔里像是被放置了一捆炸药,而导火索已燃到了喉咙。 “你妈那性格……” “她那性格很伤人的。”阮青木在黑暗中,声音显得沉稳有力,“那时候我还小,不愿意看到你在人前被看轻,就偷了家里的钱送给你,骗你说是妈妈给你钱,叫你拿去打牌。结果当天妈妈就发现了,然后也不顾那天是大年三十,就火气冲天地去找你,掀翻了麻将桌,满嘴粗口让所有在场人都瞠目结舌。当时我就站在角落里,瞪着大眼睛看着你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丑。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少难受么,你们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觉得有这样一对父母有多丢脸,我恨不得立即去一头撞死好了。”阮青木的声音有些发颤。 像是被厚厚的窗帘遮蔽住光亮的黑暗屋子,猛地开了天窗,阳光一泄而入。阮钟贵记起那件事来。妻子一脚踢开人家大门,他当是眼前一黑就知道坏了,只祈求着妻子能够看在是过大年的份上,嘴下留情。等到妻子嚷嚷着“还真行啊,阮钟贵你个王八乌龟蛋,也敢偷了家里的钱来赌了啊,是不是趁我不知道还要把我输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然后你再娶个小老婆呢?”之类的污七八糟的糙话来,阮钟贵偷偷将目光转移向站在角落里的儿子。他两只手紧紧地拧住衣角,一言不语地朝这边望着,漆黑的瞳人里被填满了恐惧。 当时有人看不下去就插在中间劝架:“……钱可不是我钟贵哥偷的。” “难道那钱长了翅膀飞到他口袋里?”女人眼一横,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让人不寒而栗,“或者是我贱得把钱硬塞给他?啊——呸——” 另一个图口舌之快的家伙立即说:“不是你叫小青木给送钱来的么?” 当时的阮青木觉得事情即将被揭穿,自己马上就要被推到前台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愿这一切早点结束吧,或者地面裂开一条口子跳下去吧。 然后,悬在头顶的灾难迟迟没有到来。 阮钟贵第一次开口对峙妻子:“是我叫青木回家偷钱。” 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过头,朝儿子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看见孩子的两眼闪着泪花,但却是挂着微微的笑意。那么一个瞬间,不曾被任何人注意的微小瞬间,像是有一条神秘的绳索把这两个人紧紧地穿在了一起。 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父子,还包括着“同盟”、“朋友”、“信任”、“承诺”、“同情”、“安全港”甚至“相依为伴”这样的词。 之后的事都无足轻重了。 发了疯一样在别人的家里闹了起来,不给阮钟贵任何面子,被很多人强行送回家之后,爷爷奶奶已经赶到家里来准备过年,她却一直阴郁着脸,说起话来阴声怪调,纠缠着阮钟贵的种种不是。阮青木看见在妈妈去厨房端饭菜的时候,奶奶迅速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揩干了眼角的泪。 那一刻,少年小小的胸腔里窝着的全是对妈妈的恨意。 尽管她从不曾动手打他,惟恐他不高兴地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把他当成宝似的欢喜着,可他还是仇恨地看着她,她把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人都伤害了。 “爸——”阮青木黑暗中红起脸来,“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别瞎说!” “那天我看见……” 阮妈妈的房间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寂寂的深夜里,这声音像是一枚细细的银针,狠狠地扎进了两个男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