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刚刚被夏宁屿调节过的气氛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紧张了。 从马路对面正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个女生。 她嚣张得都没有抬头看下红绿灯,就蹬蹬蹬地朝这边跑过来。一看就是平时不大参加体育锻炼的女生,跑起步来缺少必要的协调性。东一下西一下,像是随时要跌倒在地一样。 “又是一个冒失的女生。”夏宁屿苦恼地皱起了眉。 旁边的妈妈忍不住说起话来:“这孩子疯了,车开得都那么快,怎么就敢横穿马路,万一撞……” 夏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应验了。 “你还真是乌鸦嘴。”夏宁屿在等待绿灯跳转前的一丁点时间里没有忘记嘲讽了一句妈妈,又一辆车呼啸着在最后一刻奋力越过斑马线,朝前方突突突地开过去。隔着这些飞快移动的车辆,夏宁屿视线里的女生痛苦地瘫倒在地上。 飞舞的灰尘以及刚刚排放出来的汽车尾气将空气搅浑成一片模糊,就算是这样,慢慢抬起的一张脸,以及涨满了泪水的通红的眼眶,还是渐渐清晰在夏宁屿的视线里,然后,他抬了抬手,试探着朝对方喊了一声:“顾小卓——” “没事吧,你?”夏宁屿一脸焦急。“还是那么冒失,一点没变。” 女生感觉到头顶快速移过来一片阴影,才抬起头来朝眼前的男生仔细的看过去,用了一些时间才从男生的眉眼里唤醒了记忆的画面。 翻涌着跟潮水一样朝自己拍打过来。 “你是夏宁屿?” 男生点了点头,露出暖暖而惊讶的笑:“没想到你这个臭记性,还能记得住我呀。你怎么闯红灯呀,连小学生都不如。” 顾小卓有些脸红,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我忘带了准考证,这不着急回家去取……” “挂个电话叫家里送来不就结了。” 叙旧至此,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了。夏宁屿瞪着眼看从女生裙子下淌出来的鲜血,瞬间震住了。然后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120,操着爆破音朝那边大喊大叫。一边的妈妈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了夏宁屿手上的手机,脸色无比难看。 “开考时间马上就到了。”夏妈妈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硬是把夏宁屿塞进了车里,“你再这样爱管闲事的话,就……” 车子飞快地开起来。 而顾小卓一个人被抛弃在马路中央。 “就怎么样?”完全陌生的冰冷语气,连看过来的目光也带着寒冷,“我不想做跟爸爸一样冷血的人。” “当初她们顾家是怎么待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妈紧紧地拧住双手,“这么多年,我们早跟他们家划清界限,你是你,我是我,再无往来,你何必管别人的事呢。” “我不管我要下车!” 就在夏宁屿吵闹得似乎不知所措的时候,妈妈双手掩面,低低的哭泣起来,其实过去那些年的许多事,她都不愿甚至是不敢再去想起,可是这一刻,还是风起云涌一般簇拥着像是从天边翻滚着的移动过来的乌云一样,遮住了阳光,停在了自己的头顶。 面对妈妈的潸然落泪,夏宁屿突然安静下来:“妈妈,对不起……只是,我不想做心肠硬的人,就算是对于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我一样不愿看到他们的不幸。” “小屿真是长大了呢。”夏妈妈把眼泪擦干,“但我还是不想影响你考试,这样吧,我现在下车就回去照顾一下顾小卓,你放心去学校考试吧。” 夏宁屿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进了考场,却在一道题目也写不下去,拿笔尖将试卷戳了无数个小洞,规定开考半个小时方可出考场的时间一到,男生立即起身,急匆匆交了一张白卷,顶着一张白刷刷的脸拉开教室门,朝着白光泛滥的操场跑去。 而另外一个窗口下的顾小卓正忍着小腿上伤口的疼痛,埋着头刷刷地写着卷纸,偶然抬起头去朝窗外望去,视线里是男生一小片模糊的白色影子。 那是夏宁屿吧。 记忆里,许多年前的夏天从遥远的海域滚滚而来。 03>>> 那天,青木请顾小卓吃的是海鲜米线,15块钱,加了一小碟肉酱,总计18块钱,两瓶饮料是因为新店开张免费赠送的。顾小卓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不少麻油。因为本来就是半瓶,这样凶猛地加了三五次之后,顾小卓扭过头去朝服务员要新的一瓶,男生的表情终于沦为瞠目结舌的状态。 “吃那么多不会麻呀?” “吃的就是麻啊。” 男生慢吞吞地抬起一张脸来看着对面的顾小卓,犹豫了半天,才喊出了一个“诶”字。 “怎么了?” “我跟你这样的陌生人第一次那么讲我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然后挺瞧不起我的?”男生拿筷子胡乱地拨着碗里的汤面,“你一定不会这么讲你妈妈的吧。” 顾小卓怔了下,本来空空荡荡的胸腔里什么都没有,之前的愤怒也因为遇见这样匪夷所思的男生而慢慢消融,私下里只是有些小气又卑鄙地想着既然他妈惹我生气所以他来请我吃饭也是理所当然,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小人心态努力地往肚子里填充着米线。实际上未必有小时候妈妈做给自己的好吃。 略微带了一点赌气的成分。 可是男生的这句话,整个胸腔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晃晃荡荡地像是要撑破身体,喷射出来。含着胸的女生深深地埋下了头,胡乱地往口中塞着无辜的米线。 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你怎么了啊?”显然男生注意到了女生的异常表现,却因为之前缺乏安慰别人——确切地说,是缺乏安慰女孩子的经验——而只是徒劳慌张地看着对方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朝浮了一层麻油的面碗里掉。“要不要面巾纸呀。” 顾小卓没有抬头,但可以想见男生胡乱地在身上摸索了一番,终于露出“呃,那包已经用完了”或者“忘记在外套的口袋里了”之类的恍然的神情,于是迫不及待地转头朝服务员喊着“服务员,有卫生棉没有啊?” 喊得很大声,等喊完了,所有堂食的人像是在一瞬间石化掉了。 服务员是个年纪大不的小姑娘,说起话来清亮有力,不假思索地应了回去:“对不起,我店只提供餐巾纸,不提供卫生棉。” 男生一张脸在周围食客们的一片笑声中彻彻底底地红了起来。 顾小卓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含着一片水光。 说起来,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多少年了?猛一想起这个问题,顾小卓居然愣了一愣,居然远到不经别人提醒,不经大脑计算思考便说不出答案的境地了。想起了妈妈出车祸前,因为告发夏宁屿,而与妈妈发生的争吵。 用“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小孩过不去呢”或者“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样硬呢”之类的话来暗示妈妈的小气、自私、冷漠。得到的理所应当的是妈妈的毒打。把自己逼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根竹子做成的鸡毛掸子,整个人看起来浑身冒着杀气,一掸子抽下来就跟是抽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眼泪跟着掉下来,哭哭啼啼地说着“就算养条狗也比养你强,你也太伤我的心了。你就这样伤死我得了。” ——就算是养条狗也比养你强。 ——你也太伤我的心了。 ——你就这样伤死我得了。 “那你去死好了。”顾小卓盯着妈妈的眼睛,一动不动,“我恨不得你去死。” 当时的顾小卓并无能力去抵御妈妈的压力,所以任由她发泄着怒气,说出的话却是比对方要恶毒得多的念头,像是妈妈就跟童话里吃人的大灰狼或者森林里的坏巫婆一样,一定会遭到诅咒,被人挥刀砍死。 尽管也只是在被毒打的一刻才有的念头,却在日后被想起时,再无颜面去面对。其实就算是妈妈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也会在双方情绪缓解之后对她充满了期待。 毕竟妈妈只是像爸爸所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一样的女人吧。 想起来,好人好报这回事真是欺骗人的论断。姑且不去说妈妈生前做的那些好事,但是把夏宁屿送进派出所之后的辗转反侧就可以看出她对于自己那个荒唐的举动有多懊悔,甚至在顾小卓?闹一番之后,她还跟爸爸自责起处理这件事上的冷漠和愚蠢。被爸爸安慰到“送进去教育教育也是好事,免得以后长大了成了真的非贼”才算是舒了口气。饶是这样,她那些天看向顾小卓的眼神还是怯怯的,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数起妈妈之前做的好事,按顾小卓的观点,足以使妈妈换个死法,而不至于如此惨烈的吧。每当碰触到这些旧事来,顾小卓都是一阵掏心挖肺的疼。 03>>> 给阮青木的处分是开除学籍留校查看。 开学第三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德育主任抓着大喇叭站在领操台上试音。底下一片嘈杂,被扩音器放出的声音粗糙刺耳。 “喂、喂、喂——” 确认声响设备好使了之后,德育主任的脸立刻僵硬成严肃的模板,操着响亮的爆破音喊着:“高一(7)班阮青木因与同班同学夏宁屿产生小摩擦,用阮青木的原话,是为了摆平夏宁屿,因而两人打架斗殴,且在夏宁屿毫无准备之时,手持砖头猛对放头部,至对方外伤流血住进医院,他这种蓄意伤人的行为极其恶劣,本应立即开除,但因事后其认错态度诚恳,故给以开除学籍留校查看处理,并记入档案。望其他同学以其为戒,同学之间相处要团结友爱,产生矛盾时要请老师解决,凡是用简单的暴力方式解决问题的都将受到学校的严厉惩罚。”而当时的阮青木就站在德育老师的身边,垂着头,所以顾小卓也没有办法看到男生脸上的表情。 应该是“无所谓”还是“很难过”呢。 顾小卓感到后背被一双毒辣的目光扫视着,可是她并没有回头,将肩尽量挺得直直的,两只手拧巴在一起。 手心里微微出了点汗。 德育老师说的小矛盾,再用阮青木的原话说就是,军训时我就看夏宁屿那小子不顺眼,然后那天我站军姿的时候趁教官没看见偷懒,别人都没咋样,就他那贱样,跑到教官那告状,然后教官罚我站军姿,整整比别人多站了半个时辰。啊~呸!我拍他一砖头算是便宜了他! 真相完全被淹没在三个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 很长一段时间内,顾小卓对此都是好奇纳闷,既不能跟旁人去究竟其中的原委,也不能去问两位当事人为什么前一秒还闹得山崩地裂而后一秒钟就跟是亲兄弟一般云淡风清。顾小卓当时记得清清楚楚,在老师朝这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的时候,顶着一头血的夏宁屿扶着墙努力站起来。他跟手里还攥着砖头的阮青木咬牙切齿地交代,不能让这事跟顾小卓扯上关系,要是老师问起来,你随便编个借口。 于是出现了上述的那个借口。 想到这些事,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的顾小卓觉得似乎有点凉。仿佛头顶被开了一个冻,然后冷空气裹胁着秋日的白光一起倒灌进去,从脑门到脚掌心凉得那叫一个彻底,她抬手抹了抹眼睛,湿湿的,跟清晨被打了露水的植物。 这时台上的阮青木已经念起了自我检讨书。 男生的声音疲惫不堪,跟患上了一场重感冒一样,一点精神也打理不起来。顾小卓于是抬眼看过去,却只听见阮青木在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了声音。一开始,顾小卓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等到注意到左右的同学也跟着不安地小声讲起话来,才意识到出了大约是音响设备出了什么问题。 德育主任大声地朝刚上任的年轻老师吼些什么,这样骚乱了大约三五分钟的样子之后,男生检讨的声音又一次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千篇一律的检讨。 以前顾小卓都听烂了,那些坏孩子打架斗殴网吧包宿彻夜不归甚至有搞大女生肚子的坏蛋,这些检讨早听得顾小卓恶心得翻掉了,并且对这样的检讨的意义何在产生了怀疑,直到麻木不仁的地步。 而为什么,这一刻,心却酸得要命,像是有一排针整整齐齐地扎在了胸口。 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而那时的夏宁屿还倒在医院的病床上,没有回到学校来。 03>>> 阮钟贵已经站在了马路的另一头。 他转过身,朝这边面目模糊地笑起来。阮妈妈像是明白了对方话里潜在的危险含义,于是不顾刚刚亮起的红灯,从车身的空挡之间往对面跑,惹得司机纷纷伸头出来大骂:“你找死啊啊!”她没空回应这些纷纷朝她而来的叫骂,而是一把扯住阮钟贵的衣领。 “你他妈地到底啥意思?” “我们离婚吧。” “离婚——”阮妈妈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似地看着阮钟贵,“为什么?” “这不是你一直想的么?”阮钟贵低低地回应。 “放屁!” “这么多年,我受够了你的颐指气使,受够了你的粗俗污鄙,受够了你日日夜夜将要是没有我就没有这个家之类的话,那么既然我在这个家里这么无足轻重的话,那么就算我离开这个家也是一件无所谓的事。” “我不同意。”阮妈妈气呼呼的,“凭什么你说离就离啊,我就不离!” “你同意不同意并没有用处。” “你有没有为儿子考虑过?”阮妈妈突然聪明起来。 “他哦?”阮钟贵抬起眼来,朝着站在马路对面的阮青木看了一眼,心就跟是被细细的铁丝勒紧了,勒到了肉里一样疼,“我单单是舍不了儿子。要不是因为他,我早就跟你离了。现在他也长大了,明白了事理,也不再需要我去照顾,所以,我之前有征询过他的意见,他是同意我们离婚的。” 听完了这句话的阮妈妈几乎跌倒在地上。就跟是坠入了漆黑的悬崖之中,要命的是,一直没有落底,而是一直往下落往下落,悬而未决的状态几乎使她崩溃。 03>>> 有意思的事。 开学典礼上,校长讲话完毕之后逐个介绍高一各门功课的老师。阮青木之前也是低头玩着手里的PSP,无暇再去看班里那些相貌实在不敢叫人恭维的同窗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挂记父母间的事,玩着玩着就失神了,丧气地抬起头。正赶上校长大声地介绍着“现在请政治犯老师上台给大家讲话”。阮青木的额上浮现出了一条黑线,就算是重点中学,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吧,阔气得连政治犯都请来了,请个警察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居然请了反面代表,校长胆子肥得是不是该喝清肝去火减肥茶了。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眯起眼睛朝前看。 穿着教员制服,还是显出青涩味道地走上台来的是个年轻老师,略微拘谨地说:“大家好,我跟大家一样,也是刚刚走进这个校园,担任政治的教学工作,我姓范,叫范小虎。大家叫我范老师好了。”这一番解释之后,台下的人发出了恍然般的啊啊声,夹杂着一些人幸灾乐祸的微笑。 坐在他前面的叫做夏宁屿的男生甚至探过身跟身边的女生小声地说:“呀,看这个政治犯老师唇红齿白的,是不是正合你意啊。所以,既然你来了这里,就不要很失望呀,看不惯我们这些猥亵男无所谓,毕竟还有老师可以YY一下啊。”结果不得而知,女生的粉红色的拳头砸过来。男生抱着头“啊呀啊呀”的夸张地叫。 对这样轻浮的人没有半点好感。 当时的阮青木并不知道同样对此感到厌恶的人还有顾小卓。那个之前被他无意中泼了一盆脏水的女生。散了会的操场上,乱糟糟的如同一个菜市场,两个人擦着肩路过时?才认出彼此来。 “嗯,是你啊。” “是啊。”有些惊讶地微微怔了下,“你也来这里读书啊。” “我考上的。”完全没必要的解释。 “嗯。” 最终以女生的一句“呐,之前的事谢谢你哈”(指的是开学前他帮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的事)而男生回以“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啊”而结束。 “呐,再见。” “嗯,拜拜。” 阮青木那天放学后没敢回家,独自在街上绕了几个圈子,等停下来后发现自己站在民政局的门口。早上两个人叫吵闹着要来民政局做离婚登记。妈妈是拗着不肯,而爸爸执意坚持,阮青木扔了句“要离就离,不离拉倒,这点破事天天吵个不休,烦不烦人啊!”然后摔门而去。他心里只是烦,少有感伤,或者见了这样的状况束手无策泪流满面对他而言完全是小孩子的把戏。这样的阮青木内心强大凶猛。虽然有时候未必是好事。 既然不能好好地过下去,那么利索干脆地离了也很好啊。 尽管这样的想法很是不孝,但事实上的确如此。假如当时真的麻利地离了,事情也就不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急转直下—— “喂——” 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天之中不止一次从眼前晃过的明亮的一张脸。 顾小卓扬了扬手里两只装满了东西的购物袋:“你站在做什么?”说完了恍然了下,“……你家长在这里上班吧。”虽然是试探性的询问却带着肯定的语气,像是这样出众的男生,好看的样子,有钱的家境以及父母体面的工作都在常理之中吧。这样完全没头没脑的逻辑在见多了之后也成了女生心中认定的定律。 接下来的回复也只能用“骇然听闻”来形容,就连当事人阮青木本人也稍微有点惊讶,为什么要对这个用“素不相识”的词来形容也不过分的女生吐露真言:“……今天我爸爸妈妈来这离婚。” 说完那句话,天似乎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