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当我离开沃切斯特火车站,准备步行三英里去兰塞姆的小屋时,我想站台上没有人能猜得出我要去拜访的这个人的真实经历如何。展现在我面前的低矮的石南看起来稀松平常。村子全在背后,车站以北。五点钟灰暗的天空一如任何秋日黄昏的天色。稀稀拉拉的几所房子和茂密的红色或淡黄的树丛一点也不起眼。谁能想到,我会到不太远处的那块静谧之地去见一个人,和他握手?这个人曾在一个远离伦敦四千万英里的世界上生活、吃喝,曾在一个看起来不过是一点绿火的地方看到过这个地球,曾与一个生命在我们自己的星球适宜居住之前就已出现的生物面对面地交谈。 除了见到过火星人,兰塞姆还在火星上见到过其他东西。他曾见过被称作艾迪尔的生物们,特别的是,他见了他们的大艾迪尔——火星的统治者,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是“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艾迪尔们和任何行星生物都不一样。他们的生理机体,如果可以被称作机体的话,与人类和火星人都不一样。他们不吃饭、不繁衍、不呼吸,也不会老死。因此,他们更像会思考的矿物质,一点也不像我们可以认得出的任何动物。他们虽然出现在行星表面上,有时甚至令我们感觉到他们或许栖息在行星里面,但任何一个艾迪尔在任何时刻所处的空间位置都难以确定。他们自己视太空(或“深天”)为自己真正的居所,行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封闭的世界,而仅仅是我们所知的太阳系或他们所说的“阿尔波场”中不断移动的点点,甚至可能是些移动的间歇。 此刻,我正应兰塞姆电报之召去见他。电报说,若可能,周四来,有事。”我猜得出他所指的是什么事情。所以我一方面不停地告诉自己,和兰塞姆共度一个夜晚将会十分惬意,而同时又总感觉到前景不会像想象的那样乐观。问题就在于艾迪尔们。我只能接受兰塞姆去过火星这个事实……但见过一个艾迪尔,并且和生命几乎永不完结的那样一个东西交谈……去一趟火星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一个去过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毫无变化地回来。人们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差异。如果这个人是你朋友,那会很痛苦,因为想回到从前绝非易事。但更糟糕的是,我越来越确信,从他回来后,艾迪尔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他聊天时的那些小动作,小怪癖,他偶尔表现出幻觉后又拙笨地道歉并恢复常态,这一切都表明他有一个奇怪的伴儿,这都表明,嗨,那小屋里有些访客。 我步履沉重地走在横穿沃切斯特公园的那条空无一人、无遮无拦的路上,想通过分析来驱散我越来越重的不适感。我到底在怕什么?刚问了这个问题我马上就后悔了。我在脑子里用了“怕”这个词,这令我震惊不已。此前,我一直试图假装我只是感到讨厌,或是尴尬,甚至是厌烦。但仅一个“怕”字便暴露了我的心境。我意识到,此刻我的情感属于不折不扣的恐惧。我意识到自己有两怕。一怕我本人迟早会遇见一位艾迪尔,二怕自己会卷进去。我想,当意识到原本似乎只是空想的事情(如置身于基督教会里)马上就要发生时,谁都会有那种“被卷入”的恐惧——那种门砰然关闭,而自己被关在里面的感觉。这纯属运气不好。曾有人违背兰塞姆本人的意愿把他送上火星(即马拉坎德拉),而且几乎是出于偶然。而我也因另一偶然和他有了关联。然而,我们俩都越来越深地卷入那种我只能将其描述为星际政治的东西。我极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和艾迪尔有任何瓜葛。我不能肯定这能否让你理解我的愿望——那不仅仅是一个为避免遇见非常强大、聪明的另类生物的谨慎愿望。事实是,我所听到的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把人们常以为不相干的两个东西联系起来了,而这种联系会令人震惊。我们常把非人类的智力归入截然不同的两类,将它们分别标为“科学的”和“超自然的”。在某种情形下我们想到的是威尔斯先生笔侠的火星人(顺便说一下,和真的马拉坎德拉人很不一样),或塞林那特人 。在另一种不同的情形下,我们可能满脑子想到的是天使、鬼魂、仙女之类。但一旦我们不得不把两类中的任何一个东西都视为真实存在时,区别就开始模糊了:尤其是,当它是个艾迪尔那样的生物时,区别就彻底消失了。这些东西不是动物——因此只好将他们归入第二类;但他们有某种物质器官,而这种物质器官(原则上)是可以被科学验证的。因此,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又属于第一类。自然与超自然之间的壁垒实际上就瓦解了。当这种壁垒坍塌之后,人们才认识到那种区分曾是多么令人安逸自在,因为它减轻了这个宇宙强加给我们的那种无法忍受的沉重的陌生感——因为宇宙把自己分成两半并鼓励人们千万不要在同一环境中同时想到两边。而我们通过这种虚假的安全和普遍接受的思想混乱为这种自在所付出的代价则另当别论。 “这是一条漫长而烦人的路,”我暗想,“还好我没带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我突然一激灵,想起自己应该背着包才对,那里面有我过夜的东西。我开始骂自己。我肯定是把包落在火车上了。如果我说我当时的冲动是回车站“想点办法”,你会相信吗?当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至少不会有比从小屋里打电话更好的办法。带着我的包的那列火车此时早跑到数英里之外了。 现在你我都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在当时,很显然,我似乎应该折回去。事实上,我已开始转身,但理智和意识的觉醒再次促使我不得不继续前行。在此过程中,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多么不想再往前走。走得如此艰难,我觉得似乎在逆风而行。而事实上,那是一个死一般寂静的夜晚,树枝纹丝不动,而且开始有点儿雾蒙蒙的了。 我走得越远,越觉得除了想到这些艾迪尔外,什么也没法想。兰塞姆到底了解他们多少?据他自己说,这些物种通常不到我们地球上来,或者说,自从他从火星上回来后他们才开始来。他说我们曾有过自己的艾迪尔,地球的艾迪尔们,但属于不同种类,而且大部分对人类充满敌意。事实上,那也是我们的星球为什么与其他行星隔绝的原因。他把我们描述为处于被围困状态,我们实际上是在被敌人占领的国土上,受制于艾迪尔,这些艾迪尔既与我们又与“深天”或“太空”的艾迪尔交战。这些令人讨厌的小害虫和我们同在一个星球上,如微小的细菌那样无形地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为那个要命的堕落(那是历史的教训)提供了真正的解释。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们理应欢迎一类更好的艾迪尔最终跨越边境(据他们说,边境在月球轨道上),开始参观我们的星球了。兰塞姆的描述一直被认为是正确的。 突然,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现。为什么兰塞姆不会是个受人利用的家伙呢?如果太空中有什么东西试图入侵我们的星球,还有比这个兰塞姆的故事更好的烟幕弹吗?到底有没有丝毫的证据证明地球上存在所谓恶毒的艾迪尔?万一我的朋友无意中成了人家暗度陈仓的特洛伊木马,成了某些可能侵入者登陆特勒斯 的工具,那可如何是好?就像我发现丢包时那样,我再一次有了不想再往前走的冲动。“回去吧,回去吧,”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低语,“给他发个电报,告诉他你病了,说改天再来什么的。”这种感受的强度使我震惊。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告诫自己不要做一个傻瓜。当我终于继续前进时,我真怀疑这是否会是神经崩溃的开始。刚想到这一点,它就成了我不想去见兰塞姆的新理由。显然,我不适合干他电报里所指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我甚至不能离家在外度过一个平常的夜晚。我唯一明智的选择是在我还没失去记忆或变得歇斯底里之前立刻回身,平安到家,并把自己交给医生。再往前走,那简直是疯子才干的事! 我此时来到了石南丛的尽头,下了个小山丘,左边是一簇低矮的灌木丛,右边显然是废弃的工业厂房。远处黄昏的雾有些浓厚。“他们最初称之为崩溃。”我想。难道没有某种使病人把相当普通的东西看作令人难以置信的恶兆的心理疾病吗?——就如同此刻我看废弃的厂房那样?那些巨大的水泥球体和怪异的砖砌的怪物越过干巴巴短硬的青草怒视着我,草地上是一片片灰色的坑,贯穿其中的是一条轻轨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使我想起了兰塞姆在另一世界看到的东西:他们只有在那里才算是人,即那些他称为索恩的纺锤型巨人。更糟糕的是,他还把他们当作好人——事实上被他当作比我们的种族好得多的人。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我怎么能知道他只是被人利用?他或许更坏……我再一次停下脚步。 不了解兰塞姆的读者不会理解这个想法多么彻头彻尾地有悖理性。即便此刻,我头脑中的理性部分非常明白,就算整个宇宙都疯了,都充满敌意,兰塞姆也是清醒、健康和诚实的。正是我头脑中的这一部分最终使我继续前行——但带着无法言表的不情愿和艰难。使我继续前行的原因是我知道(内心深处知道)我每前进一步都更加接近我那个朋友。可我却感觉更加接近那个敌人——叛徒、魔法师、他们的“同伙”,感觉正像一个傻瓜一样眼睁睁地走向一个陷阱。“他们先说是崩溃,”我心里想,然后把你送到疗养院,紧接着就是把你送进疯人院。” 我正经过被雾笼罩的毫无声息的工厂,那里很冷。接着,第一个绝对恐惧的时刻来了,我得咬着嘴唇才能使自己不叫出声来。其实,不过是一只横穿道路的猫,但我发现自己彻底给吓坏了。“不久你真会叫的,打着圈儿地叫,想停都停不下来。”我心里有个施虐者在说。 路旁有一所空空的小房子,大部分窗户都被木条封死,有一个窗户像死鱼眼一样盯着外面。你得知道,在平时,“闹鬼的房子”对你我都无所谓,一样的无所谓。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了鬼,就是“闹鬼”这个词。“闹鬼”……“在闹鬼”……怎一个“鬼”字了得!如果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也不知这个词义的孩子在日暮西山之时听到大人们说“这房子闹鬼”时,难道他不会心惊胆战吗? 我终于来到了威斯兰小教堂附近的十字路口,我必须在这里的山毛榉树下向左拐。此刻我应该能看到兰塞姆窗户里的灯光了。难道是过了熄灯时间?我的表早停了,我还不知道。天是够黑的,但也许是因为雾和树遮蔽的缘故吧。您知道,那不是我害怕的那种黑。我们都知道,无生命的东西有时差不多会有一种面部表情,我不喜欢的正是这段路的表情。“真正发疯的人从不认为自己疯了,这说法不符合事实。”我心想。要是真正的疯狂已选定此处作为疯狂的开始呢?要是那样的话,那些湿漉漉的树上的黑色敌意——它们可怕的期待,当然就会是幻觉。但那也无济于事。认为你看到的鬼魂是幻觉并不能打消你的恐惧感,它只能增加对疯狂本身进一步的恐惧感,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可怕的猜度——那些被其他人视为疯狂的人们始终才是唯一能看到世界真相的人。 此时,我想的就是这些。我继续在寒冷和黑暗中踯躅前行,已经差不多确信自己一定是进入了所谓的疯狂状态。但我对心智健全的看法时刻在变化。它曾否不仅仅是一个习惯——一套舒服的眼罩,一种被接受的痴心妄想,使我们看不到自己被迫居住的这个宇宙中极度的陌生感和恶意?过去几个月从我与兰塞姆交往中所知道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合乎情理”所能包含的;但我已了解得太多,还不至于认为它们不真实。我只是怀疑他的解释,或者说是他的善意。我并不怀疑他在火星上遇到的那些东西的确存在——那些皮特里奇、贺洛斯和索恩,也不怀疑这些星际间艾迪尔的存在。我甚至不怀疑那个神秘的、被艾迪尔称作马莱蒂的万民归顺的生物(没有地球上的哪个独裁者可以企及)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兰塞姆把马莱蒂视为什么。 那肯定就是那个小屋了。灯全都熄灭了。一个孩子气的,抱怨的想法在我头脑里出现:为什么他没有出来到门口等我?随后,又有一个更加孩子气的想法。或许他的确在花园里等我,藏在哪儿。或许他会从身后扑向我。或许,我会看见一个体形像兰塞姆的人背朝我站着,当我跟他说话时,他会转过身来,我看到的却是一张绝非人类的面孔…… 我自然不想多说我这一阶段的故事。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的心境,我觉得丢人。如果不是觉得略加陈述对理解后面发生的事(或许还有其他的事情)是必要的,我本想略过它的。可无论如何,我无法描述我是如何走到小屋的前门的。不知怎地,尽管我有把自己往回拉的那种厌恶感和沮丧感,尽管有挡在我面前的一堵无形的拒斥之墙,尽管向前迈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尽管一束无害的树篱碰到我的脸时我差点叫了起来,我还是穿过大门,走上一条小道。我在那里捶门,摇门把手,喊他让我进去,好像是不让进我就没法活了。 没人应答——除了我自己弄出声音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门环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我猜,那肯定是一个便条。划火柴读便条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开始抖动得那么厉害。火柴灭了后,我才意识到夜已变得多么黑暗。尝试了好几次,我才读到了便条。“对不起,不得不去剑桥,要晚班车才能回来。食品柜里有吃的,床铺在你平常住的那间房里。不要等我吃晚饭,除非你想等。——埃•兰。”已经几次向我袭来的撤退的冲动再次带着魔鬼般的暴力立刻跃上我心头。我可以从这里撤退,撤退的确使我动心。我的机会来了。如果有人指望我走进那屋子,独自在那里坐几个小时,那可镇是大错特错了!然而,我脑子里一想到回程,我又胆怯了。再走过那条山毛榉林荫道(现在真的很黑了),把这座屋子甩在身后(我有个奇怪的感觉,觉得它会跟着我),这主意可不那么吸引人。于是,我希望能想出个更好的注意——某种明智的、不想让兰塞姆失望之举。至少我可以试试门,看看是不是真的没上锁。我试了试,真没锁。须臾间,我发现自己已在屋里并砰的关上了门,我几乎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屋里很黑,也很暖和。我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但什么东西硬硬地撞在我的胫骨上,我跌倒了。我静静地坐了几秒钟,揉搓着腿。我想我是很清楚兰塞姆客厅的布局的,想象不出到底撞上了什么。我立即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想擦着一根照个亮。火柴头飞了出去。我踩灭了它,用鼻子嗅了嗅,确保它不要在地毯上,闷烧起来。我刚一嗅,就觉察到房间里的异味。我这辈子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气味。它不仅不像常见的家庭气味或化学品的气味,而且根本就不是任何化学品的气味。我又划了一根火柴。它忽闪了一下,几乎立刻就灭了——这不能说不正常,因为我正坐在门垫上,就算造得比兰塞姆小屋好的屋子也鲜有不透风的前门。除了能看到我自己为护火苗而弯成杯状的手掌外,什么也没看到。显然,我不能待在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摸索着往前走,但立刻就碰到一个障碍——一个比我膝盖稍高的又滑又冷的东西。摸着它时我意识到气味就是它发出的。我顺着它向往左前方摸索,最后到了终端。它似乎有几个立面,我描述不出它的形状。反正不是桌子,因为没桌面。有些像用手沿着类似矮墙顶端摸索的感觉——大拇指在外,其他指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如果摸着像木头,我会说它是一个大货箱。可它不是木头的。有一会儿,我觉得它是湿的,但马上又确定我是把凉错当作潮湿了。摸索到头后,我划了第三根火柴。 我看到一个白色半透明的,很像冰的东西。一个很长很大的东西,像个箱子——一个敞开的箱子,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我一时说不上来的形状。它大得可以放进去一个人。我后退一步,想把点着的火柴举高些,以便能看得更全面些,但立刻被身后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我发现自己在黑暗中趴着,但不是趴在地毯上,而是趴在那个有异味的冰冷的东西上。这里到底还有多少讨厌的玩意儿啊? 我正准备起来在这个房间全面搜索蜡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兰塞姆的名字。几乎同时,但又不完全同时,我看到了老早就害怕见到的东西。我听到了兰塞姆的名字,但我不想说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嗓音喊出了兰塞姆的名字。令人震惊的是,那声音不像是嗓音。我觉得那声音完全清晰,甚至相当漂亮。但是,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那不是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我认为我们能清楚感觉出来动物的嗓音(包括作为动物的人的嗓音)和其他声音的不同,尽管很难详细说明。每种嗓音里都会显示出血性、肺以及温暖潮湿的口腔的特征,但这个声音里没有。那两个音节听起来更像是在乐器上弹奏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然而,听起来也非机械之声。机器是我们用自然材料造出来的东西,而这个东西似乎更像是岩石,或晶体,或光本身在说话。它从我的胸部穿过到腹股沟,给我的感觉就像爬悬崖时以为自己一脚踏空时那样心猛得一缩。 那是我所听到的。我所见到的不过是一束微弱的光柱。我想它当时并没有在地板或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光圈,但现在也不敢肯定了。它对周围的照明强度确实很弱。至此,一切还算顺利。但有两个特别的东西很难把握。一是颜色。从我看到那个颜色时,我可以明确地肯定那是白色的或彩色的;但无论怎么回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到底算是什么东西。我试图把它归为蓝色、金黄、紫罗兰和红色,但哪个也对不上号。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视觉经历呢,怎么过后马上就想不起来呢?罢了,这个我不就不尝试解释了。另外一点是它的角度。它与地板之间的角度不对。但是,我这话刚出口,我就得立刻补充说这样的表达是后来才想到的。当时实际感觉到的是,那个光柱是垂直的,但地板不是水平的——整个房间似乎是倾斜的,好像在一艘轮船上。我的印象(不管是怎么产生的)是那家伙有一个地球之外的水平参照系和一整套方向系统,它的出现一下子就把一个外部系统强加于我,颠覆了我的地球水平参照系。我丝毫也不怀疑自己见到了一个艾迪尔,也不怎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火星之王——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既然事情已发生,我也就不再处于极度的惊慌失措之中了。说实在的,在某些方面,我的感受不那么令人愉快。它显然是没器官的。智力存在于这个单质的光柱里,但又和这个光柱不相干,一点也不像我们的意识与大脑及神经那样相关,知道这些使人深感不安。 我们的分类不适合它。我们通常对有生命的动物和无生命物体所做出的反应在这里同样不合适。还有在进入小屋前的那些疑问,比如,这些生物是朋友还是敌人?兰塞姆是位先驱还是受骗者?这些疑问在那一刻全消失了。我的恐惧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我肯定这个动物是我们所说的“善”的动物,但不能肯定的是,我是否像先前认为的那样喜欢这种“善”。这是一种可怕的经历。既然你所怕的是某种恶的东西,你可能还希望善可以救你。但是,假如费了很大劲走到了善跟前,却发现它也同样可怕呢?要是你要的食物最终成了你正好不能吃的东西,家恰好成了你无法居住的地方,安慰你的人恰好令你不舒服,那会怎么样呢?实在是没有被救的希望了,因为最后一张牌也打完了。有一两秒钟,我差不多就处于那种绝望状态下。地球之外的世界的那个我以前一直自认为喜爱和渴望的一部分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它突破屏障,出现在我的感官前。然而,我不喜欢它,我想走开。我想和它拉开任何可能的距离——隔在我和它之间的可以是一个海湾、一个副帘、一条毯子和一个障碍。但我没怎么掉到海湾里去。非常奇怪的是,我的无助感救了我,它使我情绪稳定下来。此刻,我明显地“卷进来”了。挣扎结束了。下面的决定就由不得我来做了。 此后,随着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开门声和靴子踩在门垫上的声音,我在敞开的门口看到了一个灰色背景下的剪影,我认出这身影是兰塞姆。那个非嗓音的说话声又从那个光柱里传来。兰塞姆不但没动,反而静静地站着答话。双方说话用的都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奇怪的多音节语言。在此,我不想为我听到一个非人类的声音对我朋友说话而我朋友也用非人类的语言回答它时我心头升起的那些感受做出什么解释。事实上,根本没法解释那些感受。但如果你认为在这关口,不可能还有什么感受,我得明白地告诉你,你没有读过历史,也没太读懂你的心。当时的感受是憎恶、恐惧和嫉妒。我心里想大叫:不要管你的密友,你这该死的魔法师,管管我。” 我实际说出来的是,哦,兰塞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 2 ◆ 门被砰的关上了(那天夜里的第二次),兰塞姆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支蜡烛,点着了。我迅速地四下打量,除了我们俩,谁也没看到。房间里最显眼的是那个白色的东西。这次,我看清了它的形状。它是一个棺材状的大匣子,敞开的。旁边的地板上是它的盖子,无疑,我是被它给绊倒的。大匣子和盖子都是用同样的白色的东西做的,像冰,但比冰更模糊,不像冰那样亮晶晶的。 兰塞姆走上来和我握手,“天哪,很高兴见到你。我本希望到车站接你的,但一切又来得如此匆忙,所以,我发现最后一刻我不得不去剑桥。我从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走那段路。”我想他是见我还傻傻地盯着他看,又加了一句,“我说——你没事吧?你通过那个障碍时没受伤吧?” “障碍?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以为你到这里来时会遇到一些麻烦。” “哦,那个!”我说,“你是说,不是我神经紧张,真有什么挡道?” “是的。他们不想要你到这里来。我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但没来得及处理。我很肯定你能设法通过的。” “你说的他们是指其他人——我们自己的艾迪尔?” “当然。他们已得到风声,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跟你说实话,兰塞姆,”我说,“我一天天地越来越为这事闹心。在到这里的路上,我想到了——” “哦,如果你允许的话,他们会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到你脑子里,”兰塞姆轻声地说,“最好的方案是,别理它,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试图答复他们。他们喜欢把人拖进无穷尽的争论中。” “但是,瞧瞧,”我说,这不是儿戏。你能肯定这个黑魔王,这个堕落的地球奥亚撒真的存在吗?你肯定只有两方,或能肯定我们属哪一方吗?” 他突然用他那温和但出奇有力的眼神盯着我。 “你真的对这两个问题都有疑问,是吧?”他问道。 “不是。”我停了片刻说,感到有点惭愧。 “那就好,”兰塞姆高兴地说,“咱们弄点晚饭吃吧,我边吃边解释。” “那棺材是怎么回事?”我在朝厨房走时问道。 “那是我要待在里面旅行的东西。” “兰塞姆!”我惊叫道,他——它——艾迪尔——不会要把你带回马拉坎德拉吧?” “不会!”他说,唉,兰塞姆,你不懂。把我带回马拉坎德拉?他要带我就好了!我愿意拿我所有的财产交换……再一次沿着其中一个峡谷望下去,可以看见那湛蓝的水在进树林里蜿蜒流过。或者站在谷顶,看一个索恩顺着斜坡滑下。或者在一个傍晚回到那里,木星正在冉冉升起,亮得使人睁不开眼。像银河一样的小行星群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像从地球上看金星那样明亮!还有那些气味!几乎从未离开过我的头脑。你会以为,每当夜里我看到马拉坎德拉星升起时我会感到更难过。但使我感到真正痛苦的并不是在那个时候。是在炎热的夏天——仰望深蓝的天空,想想那里,那个数百万英里远,我将永远、永远不会回去的地方,有个我认识的地方,那时花儿正在麦迪隆生长,那些会欢迎我回去的朋友们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唉,没这个运气喽。我不是要被送到马拉坎德拉,是皮尔兰德拉。” “是我们所说的金星,是吧?” “是的。” “你说有人正要送你去那里。” “是的。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在我离开马拉坎德拉前,奥亚撒曾暗示我,我去那里可能开启了太阳系(阿尔波场)生命的一个新阶段。他说那就意味着我们世界的被孤立、被包围开始进入尾声了。” “对,我还记得。” “那么,此类事情的确在发生。一方面,你所说的双方在对待我们地球人类的事情上,越来越清楚地,越来越不含糊地显出他们的真面目。” “那我看得出。” “另一方面是,那个黑魔王——我们堕落的奥亚撒,在筹划向皮尔兰德拉发动某种攻击。” “但他能像太阳系里的那位那样随心所欲吗?他能到那里吗?” “那正是问题所在。那么,他本人,他本人的照片,还是以我们说得出的任何形式都到不了那里。你知道,在人类在这个行星上存在的许多世纪前,他就被赶回这些区域里了。如果他胆敢在月球轨道以外露面,他还会被大军赶回来的。那将会有另一种战争。你我能出的力不会比跳蚤保卫莫斯科的力量大,不会的。他一定企图用某种不同的方式进攻皮尔兰德拉。” “你从哪里进去呢?” “嗯——其实我是被命令到那里的。” “你是说,被——被奥亚撒?” “不是。命令来自于更高层,比他高得多。你知道,从长远看,他们都可以。” “你到那里后必须做什么?” “还没告诉我。” “你只是奥亚撒的随从之一?” “不是。他不去那儿。他要把我运送到金星——把我发送到那里。然后,据我所知,我就单独在那里了。” “但听着,兰塞姆——我是说……”我慢慢没了声音。 “我知道!”他带着独特的、使人消除戒心的微笑说,“你是感到这事荒谬。埃尔文•兰塞姆博士准备单枪匹马地与制权天使和天使长 搏斗。你可能会怀疑我是不是得了自大妄想狂症。” “我倒不是完全那样认为。”我说。“哦,但我认为你的确是那样认为的。不管怎么说,自从这事突然找上我以来,我自己都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当你想到这事时,就觉得它比我们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奇怪吗?当《圣经》使用那个描写与天使长、制权天使及那些身居天堂的堕落的超肉体们作战情形的表述时(顺便提一下,在那一点上,我们的翻译是很误导人的),它想说的是,参战的是些相当普通的人。” “唔,或许是。但那很不同。那指的是一个道德冲突。”我说。 兰塞姆往后仰了仰头,笑了。“刘易斯啊,刘易斯”。你很独特,就是独特!” 他说。“有话直说,兰塞姆,的确有差异。” “是的,有区别。但这个差异还不足以使人成为自大狂,认为我们任何一个人或许不得不两方面作战。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这事的。难道你没注意到吗?在地球上我们自己的小战争有不同的阶段,当任何一个阶段在进行时,人们习惯于认为战争是永久的,而且在为人做事时也表现出战争要永久进行下去的样子。但事实上在你的操控下,它一直在变化,你的优势和危险今年和去年都不一样。你认为普通百姓将永远不会以心理和道德形式(如诱惑之类)之外的其他形式遭遇黑艾迪尔。这个想法只是对宇宙战争某个阶段来说是对的,即那个被围困阶段,那个使我们星球得名图尔坎德拉,即沉寂的星球的阶段。但假如那个阶段就要过去了呢?下一个阶段,或许每个人都得面对他们……我是说,得用某种相当不同的方式面对他们。” “我明白。” “千万别以为我被挑选到皮尔兰德拉上去是因为我是个特殊人物。人们从来不明白,或者很久以后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某个人被挑选干某项工作。当他明白时,他会发现那通常是某个容不得任何虚荣成分的理由。当然,那肯定不是某人自视为主要资格的东西。相反,我猜想,我之所以将被送到那里,是因为那两个绑架我并把我送到马拉坎德拉的恶棍无意中做的一件事情,即,一个人有机会学会了那种语言。” “你指的是哪种语言?” “当然是赫雷撒—赫拉博(Hressa-Hlab)。我在马拉坎德拉上学会的语言。” “但你肯定不会以为金星上也说这种语言吧?”“难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兰塞姆向前倾着身子说。我们此刻正在吃饭,差不多快吃完了我们的冷肉、啤酒和茶。“不可思议,我竟没跟你讲过,因为两三个月前我发现,从科学上来讲,这是这整桩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之一。我们本认为赫雷撒—赫拉博是火星上特有的语言,可我们似乎大错特错了。它实际上可以称作古太阳语(Old Solar),或赫拉博-艾瑞博尔—艾弗—考尔迪(Hlab-Eribol-ef-Cordi)。” “你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是说,那是最初居住在我们星系里的行星(我是指被居住的,被艾迪尔称作‘下界’的地方)上的所有理性动物共有的一种语言。大部分星球从未被居住过,而且将来永远也不会被居住。至少不会像我们所说的居住那样。当我们的悲剧发生时,那种初始的语言在图尔坎德拉——我们的世界上消失了。目前世界上没有哪种语言是从它发展而来的。” “但火星上的另两种语言又怎么样呢?” “我承认我不懂它们。但有一样东西我确实知道,而且可以在纯哲学基础上验证。它们确实没有赫雷撒—赫拉博古老,尤其是没有索恩的语言瑟尼伯尔(Surnibur)古老。我相信,按照马拉坎德拉的标准,瑟尼伯尔已是发展史上相当现代的产物了。我认为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我们进入寒武纪的某个日子。” “因此你认为你会发现金星上说赫雷撒—赫拉博或曰古太阳系语言?” “是的,我到那里就会用这种语言。那会省掉不少麻烦——虽然,作为一个语文学家,我觉得它相当令人失望。” “然而你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样的情形吧?” “一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你知道,对有些工作,重要的是人们事先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我们不得不说,有些事情吧,就算事先准备了,你也无法有效地说出来。至于环境,我了解的不多。那里会是暖和的,我会赤身裸体。我们的宇航员对皮尔兰德拉的表面一无所知。它的大气外层太厚了。显然,主要问题是,她是否围着自己的轴转动,以什么样的速度转动。有两种思想流派。一个叫斯基亚帕雷利 的人认为它自转一圈的同时也围绕阿尔波场——我指的是太阳转一圈。其他人认为它每二十三小时围绕自己的轴转一圈。那是我要弄清楚的事情之一。” “如果斯基亚帕雷利说得对,那么她的一边就是永久的白天,另一边就是永久的黑夜吧?” 他点头沉思。“那将会有个很好玩的边缘地带,”他立刻说道,“设想一下吧,你将来到一个是永久暮色的国度。每往前走一里,都更冷更黑。最后,你就没法再往前走了,因为那里不再有空气。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不可以站在白昼下,而看见边境另一边他永远无法到达的黑夜?或许能看到一两颗星星——这是唯一可以看到它们的地方,因为,在白昼国度当然是看不见它们的……当然,如果它们懂有科学知识,它们可以穿着潜水服或用带轮子的潜水艇一样的东西走进黑夜。”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连我(虽然一直在想我会多么想念他,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再见到他的可能性)也感到一种与他同样的激动、惊叹和渴望。这时,他又开口了。 “你还没有问我你从哪里进来呢。”他说。“你是说我也要去吗?”我带着一种和他完全相反的战栗说。 “你不去。我的意思是你得把我包裹起来,等我回来时,你站在旁边再把我打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把你包裹起来?哦,我都忘了那棺材的事了。兰塞姆,你到底怎么在那个东西里面旅行?驱动力在哪里?空气呢?还有食物和水,里面只有你躺下的空儿。” “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本人就是驱动力。他将把它转移到金星上去。别问我怎么转移。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机关或仪器。但能使一个行星保持在其轨道上数十亿年的动物是能够应付一个货箱的!”“ 但你吃什么?呼吸什么?” “他告诉我既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呼吸。据我理解,我将处于生命暂停的状态下。他给我描述时,我听不懂。反正那是他的事。” “你感到很高兴吗?”我说,因为恐惧又再次爬上我心头。“如果你想问,我的理性是否接受他可以把我安全送到皮尔兰德拉表面(撇开偶然情况)这种观点?答案是‘是’。”兰塞姆说,“如果你问,这种观点是否会激发我的勇气和想象力?我的答案恐怕是‘否’。你相信麻醉药的作用,但当他们给你戴上面罩时,你依然会感到恐慌。我想我的感受就像一个相信有来生的人被带到丧礼的鸣枪队跟前的感受一样。或许,那是个不错的操练。” “我要把你捆扎在那该死的东西里面吗?”我问。 “是的,”兰塞姆答道,“那是第一步。我们必须在太阳一出来就走到外面的花园里给它定好位,保证没有树和建筑物挡道。越过白菜地就行。然后,我进去——给我眼睛缠上绷带,因为一旦我脱离了空气,那些匣子壁将不能遮住所有的太阳光,请把盖子给我上紧。然后,我想,你就等着看它飞走吧。” “然后呢?” “嗯,难题来了。你得时刻准备着,我回来时,一旦召唤你,你得马上再来到这里把盖子给我掀开。”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谁也说不准。六个月,一年,二十年。问题就在这里。恐怕我给你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我有可能会死掉的。” “我知道。恐怕你有一个任务就是要选一个接班人,还得马上就选。有四、五个我们可以信得过的人。” “召唤语是什么样的?” “奥亚撒会告诉你的。不会跟其他东西弄错的。你不必为那方面的事情劳神。还有一点。我没有特别的理由认为我回来时会受伤。但为以防万一,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我们可以吐露秘密的医生,不妨在你放我出来时一并把他带来。” “汉弗莱行吗?” “正合适。现在我还有些个人事情要做。我的遗嘱里没有考虑到你。我想要你知道为什么。” “亲爱的老伙计,我以前可从未考虑过你遗嘱的事。” “你当然不会考虑。然而,我本想给你留下点什么。没给你留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就要消失了,也有可能回不来了。完全可以想象,也许是谋杀试验。如果是这样,怎么小心也不算过分。我是为你好。此外,还有一两个私人安排。” 我们把头凑在一起,讨论了那些事情好长时间,而那些事情通常都是和亲戚而不是和朋友讨论的。我比以前更了解兰塞姆了。从他提出要我照顾的几个怪人和那句“如果我碰巧能做点什么”,我认识到了他无比仁厚的博爱之心。我们谈话时,分别的阴影和墓园的阴郁开始强烈地向我们袭来。我发现自己注意到并喜欢上他那些小动作和表情,就如我们一直只注意我所爱的女人一样,却只是在一个男人的弥留之际,或一个可能致命的手术日子逼近三时,我们才会注意到那个男人。我感受到了我们无可救药的怀疑本性;我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真真切切就近在眼前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可以掌控的东西,几小时后就会在我的记忆里变成无法接近的意象——甚至马上会变得虚无缥缈。最后,我们避免谈一些话题,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夜已经很凉了。 “我们得马上走。”兰塞姆说。 “要等到他——奥亚撒回来吧。”我说,虽然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我希望早早结束。 “他从未离开过我们,”兰塞姆说,他一直在这个小屋里。” “你是说这几个小时他一直在隔壁等待着?”“不是等待。他们永远不会有那种经历。你我知道等待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有一个会累或会烦躁不安的身体,因此就有一种累加的延续感。另外,我们可以区分上班和闲暇时间,因此有“休闲”的概念。他们可不这样。他一直在这儿,但如果说那是等待,无异于说他整个生命都是等待,就等于说树林中的一棵树在等待,或阳光在山坡上等待。”兰塞姆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他说,你也累了。我会在那匣子里睡得很香。咱们把它拖出去。” 我们走进隔壁房间,兰塞姆站在一团不是等待着,只存在着的普通的火跟前。在那里,由兰塞姆作翻译,我以某种形式被介绍给它,我也就这件大事起了誓。然后,我们取下后窗帘,迎来了令人不舒服的灰色早晨。我们俩把那个匣子和盖子架出去,匣子和盖子冷得很,手指头像被针扎的一样。草地上的露水很大,我的脚立刻就湿透了。那个艾迪尔和我们在一起,就在外面的小草坪上,单在大白天我几乎看不到它。兰塞姆给我看了盖子的扣钩,给我展示怎样才能扣上。然后,我们痛苦地闲荡了一小会儿。最后时刻来临时,他回到了房间,出来时已脱光了衣服:一个暗淡阴冷时刻出现的高大、苍白、战栗和疲倦的稻草人。进了那个该死的盒子里之后,他让我在他眼睛和头上系一条厚厚的黑绷带。然后,他躺下来。我那时不了解金星,也不相信还会真的再见到他。如果我当时胆子大,我会背弃那整个计划的。但是,另一个东西——那个没有“等待”概念的生物在那里,我很害怕。我怀着至今都在噩梦里重现的那种情感,把那冰冷的盖子扣在活人上面,然后退后几步。我回到屋里,浑身不舒服。几小时后,我关了小屋门,回到了牛津。 好几个月过去了。一年了过去。一年多一点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们被袭击,听到坏消息,希望被延误。整个地球充满黑暗,成了令人痛苦的栖居地,直到有一天奥亚撒又来到我身边。此后,汉弗莱和我匆匆外出,站在拥挤的走廊里,下半夜在风呼呼叫的月台上等待着。最后,我们终于在一个晴朗的、阳光灿烂的清晨站到了一小块野草深深的荒地里(兰塞姆的花园成了这样),对着日出看到一个黑点。一个匣子几乎毫无声息地落在我俩之间。我们跳上前去,一分半钟之内便打开了盖子。 “老天爷!全摔成碎片了。”我看到内部第一眼时惊叫道。 “等一等。”汉弗莱说。在他说话时,匣子里的身体开始动起来,然后站了起来,抖掉了盖在头上和肩膀上的一堆红色的东西。我当时错以为那是残尸和血迹。但当它们从他身上纷纷抖落,被风吹起时,我发现那是花朵。他眨巴眨巴眼睛,大约一秒钟后,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并和我俩一一握手,然后走出来,来到了草地上。 “你俩怎么样?”他问。“你们看上去很疲倦。” 我一时无语,惊愕于从那个狭窄的“小屋”里站起来的那个形体——几乎是一个新的兰塞姆,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肌肉结实,外表年轻了十岁。从前,他已数根华发暗生,但此刻却是纯金色的美髯飘在胸前。 “你好,你的脚划破了。”汉弗莱说。我看到兰塞姆的脚后跟在流血。 “哇,这儿真冷。”兰塞姆说,但愿你们烧热水了。我需要些热水和衣服。” “好的。”我说。我们随他进到屋里。“汉弗莱都想到了。没他,我恐怕想不到这些。” 兰塞姆开始洗澡,门开着,他被水汽包围着。汉弗莱和我站在楼梯平台上和他说话。我们的问题多得很,他简直来不及回答。 “斯基亚帕雷利的说法全错了,”他高声叫道,“他们有正常的白天和夜晚。”“不,我的脚后跟不痛——或者,至少,才开始痛。”谢谢,过去的任何衣服都行。把它们放在椅子上。”“不用了,谢谢。我不想吃熏肉,或蛋,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你说没水果了,是嘛?好吧,没关系。面包或粥,或别的。”“我五分钟后下来。” 他不停地问我们身体是不是真的还好。他似乎以为我们看起来像是生病了。我下去准备早餐,汉弗莱说他留下来检查和包扎兰塞姆脚后跟的伤。他回到我身边时,我正在看一片从匣子里拿出来的花瓣。 “这花挺漂亮。”我说。我把花递给了他。“是的。”汉弗莱用科学家的双手和眼睛研究着它。 “精致得超凡脱俗!它使英国的紫罗兰看起来像粗糙的野草。” “咱们把花放一些在水里吧。”“没用,瞧,已经蔫了。”“你觉得他咋样?”“总的来说,顶呱呱。但我不喜欢那个脚后跟。他说流血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兰塞姆穿戴整齐地来到我俩跟前。我给他倒了杯茶。那天他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给我们讲如下的故事。 ◆ 3 ◆ 在天棺里旅行是什么样子,这兰塞姆从未描述过。他说无法描述。但在他时不时地谈与此不太相干的事情时,一些关于那次旅行的零零星星线索就都暴露出来了。 据他自己说,他当时并非处于我们所谓的清醒状态下。然而,这个经历有积极意义,有其自身的特点。有一次,有人谈论常见意义上的通过闯世界、结交人去“见世面”,在场的B(是位人类学家),说到(但我没有记住)一种不同意义的“见世面”。我想他指的是某种宣称可以使天眼看到“生命自身形式”的冥想体系。不管怎样兰塞姆插话,被盘问了很长时间,所以没能隐藏他对这个问题相当确定的看法。在极端压力下,他甚至说,在那种情形下,生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彩色体”。被问是“什么颜色?”时,他做出古怪的表情,只是说:多美的颜色啊!时啊,多美啊!”然而,他马上又加了一句让人扫兴的话:当然,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颜色。我是说,不是我们所说的颜色。”此后,他整个晚上金口难开。另一个线索是,我们一位怀疑论者朋友麦克菲反驳基督教人体复活的教义。我当时深受其害,他正以他那苏格兰人的方式用这样的问题逼我:“你认为在一个不需要吃东西的世界,还会永远拥有内脏和味觉吗?在一个没有交配的世界,还会永远有生殖器吗?伙计,你会快乐得要命!”这时,兰塞姆突然激动地爆发了:“嗨,你这个蠢驴,难道你不明白超感官生活和非感官生活之间有区别吗?”当然,那句话把麦克菲的炮火引向了他。我记得兰塞姆的观点是,身体当前的功能和欲望会消失,但不是因为它们被弄得萎缩了,而是因为,用他的话说,“被吞噬了”。我记得他先用了“变性”这个词,在拒用了“超越饕餮”之后,又开始寻找类似的描述吃东西的词。他不是在场的唯一的语文学家,于是话题转移了。但我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他当时正在考虑他在金星之旅中所遇到的某个东西。但他所说的关于金星之旅最神秘之处或许是下面这事。我就这个问题问过他(他不是经常允许我问)。我很随便地说:当然,我明白,那事太不确切,你没法用语言表达。”然而,他那样耐心的人突然接过我的话严厉地说:“相反,是语言不确切。这东西无法表达的原因是它太确切了,以至于语言无法表达。”关于他的金星之旅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与从火星上回来后相比,从金星上回来后,他变化更大。当然,那可能是由于他登上金星后发生的事造成的。 现在我给你们讲他登陆金星的故事——按着兰塞姆讲给我听的那样讲。似乎有一种下降感把他从那无法描述的飞天状态中弄醒(如果之是个合适的词的话)。换句话说,在他非常接近金星时,他感到金星是个头朝下的东西。后来,他注意到一边很暖和,一边很冷,虽然任何一边都没有极冷或极热到使人真的感到痛苦的程度。总之,两边不久就都被下面无边的、穿透半透明匣壁的白光包围了。光变得越来越强,使人难受——尽管他眼睛已得到保护。无疑,这是埃尔白度(albedo),是笼罩金星,可以强有力反射太阳光的浓密的大气层。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像他登火星时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体重在迅速增加。当白光即将变得无法忍受时,体重突然完全消失了。不久,他左边的冷度,右边的热度开始降低,最后被一种稳定的温暖所取代。我认为,他现在应该是在皮尔兰德拉大气的外层——先是淡淡的,然后是微弱的彩色的光。据他说,透过匣壁可以看到,主色调是金色或黄铜色。此时,他应该非常接近金星表面了——匣身与金星表面垂直,他脚朝下落下,像站在电梯里的人一样。下降的感觉变得很吓人,因为没人帮他,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胳膊。突然,一片暗绿色袭来,还有一个无法判断是什么的声音——这是来自新世界的第一个信息(当然还有明显下降的温度)。他现在似乎是处于水平位置,但令他极为吃惊的是,他不是往下而是往上运动——尽管他此刻判断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一定不停在虚弱地、无意识地拼命移动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囚室”的壁快撑不住压力了。他发现自己的确在移动自己的身体,但被一种黏黏的东西给挡住了。匣子在哪里?他的知觉混乱不清。有时似乎在下降,有时似乎在快速飞升,此后又似乎在一个水平面上移动。那种黏黏的物质是白色的。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少……那是白色、朦胧的东西,就像匣子一样,只不过不是固体的。突然,他惊恐地发现,那正是匣子——是匣子在熔化,在慢慢地化掉,形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混杂色——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里面暂时似乎什么也摸不到。现在没匣子了。他已被倾倒出来,被独自放置在那里。他已经到皮尔兰德拉上了。 他最确定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倾斜的东西——就像相机没有端平时拍出来的照片一样。而这个印象仅持续片刻。此后看到的是又一个斜面。然后,两个斜面冲在一起,形成一个尖峰。尖峰突然变扁平成一条水平线。水平线又倾斜成一个发着微光凶猛地向他冲来的巨大的斜坡的一边。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抬高了。他越升越高,最后升到了一个似乎是悬在他头上而非在太空上的泛着金色的穹顶之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下面张着大嘴的峡谷(像一块泛着青光,有条条白色浮沫的玻璃),就以差不多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朝下冲向了谷底。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除了头以外,浑身有一股惬意的凉意。他还意识到脚底下什么也没有。他已经无意识地做着游泳动作好长时间了。他现在是踩在一个无泡沫的海浪上——在感受了天堂的酷热之后,觉得它清新凉爽,若按地球标准,只能算是温暖——温暖得如像亚热带气候中细沙铺底的浅浅的海湾。在他顺利地冲上一个大浪的巨大而倾斜的球面时,他被灌了一大口水。水几乎没有一点咸味,可以喝——跟淡水一样,但不知比淡水无味多少倍。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没觉得渴,但这口水给了他一种相当异样的快感,就像初次遇到“快感”本身一样。他把自己兴奋的面孔浸在半透明的绿水中,再次抬起头后,却发现自己又在浪尖上了。 放眼望去,视野之内见不着陆地。天空是清澈、平展、金黄的,像一幅中世纪绘画的背景。它看起来很遥远,恰如从地球上看一朵卷云。海洋也是金色的,海面上点缀着无数的阴影。更近的大浪虽然在对着光的浪尖处是金色的,但浪的坡面却是绿色的:先是蓝宝石色的,朝下是富有光泽的深绿色,从其他大浪的阴影下通过时则加深成蓝色。 这一切都一闪而过。此后,他再一次快速冲进波谷。他身子转了转,看到了那个世界金色的顶部。那世界闪烁着不断变幻的浅白色的光线,就像一个夏日早晨踏入浴室时看到的浴池水反射的阳光一样。他猜想,这是他遨游于其中的大浪的投影。这是一种在充满爱意的星球上隔三差五就可观察到的现象。这是海洋女王不停地对着天镜自贴花黄。 再往上就到了最高点,可仍然看不到陆地。他左边远处有看着像云的东西——或者是轮船?紧接着是向下,向下,向下——他觉得永远也达不到尽头。这次,他注意到光线是多么暗。这种在微温的水中的狂欢(如地球上人们所说的愉快的沐浴)表明炽热的太阳应该是它天然的伴侣。但这里没有太阳这种东西。水面微光闪烁,天空中燃烧着一片金黄,但一切都时那么丰润而柔和,不刺眼,不伤眼。对于这个温暖、母性、精致美妙世界中的娇嫩、无声的彩虹而言,就连不得不用来描述这景色的绿色和金色这两个词也显得刺耳。它看起来像黄昏一样温和,像夏日的中午一样暖和,像初到的黎明一样温柔迷人,一切都是那么宜人。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前面有一个浪高得吓人。在我们的世界,我们随随便便地就会说海浪高如山,其实浪不过像船桅杆那么高。但这里,浪可真是高如山。如果这个大家伙是陆地上的而不是水中的山,他恐怕得用整个上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沿坡爬上顶部。但几秒钟功夫,那浪便把他卷了进来,抛上那个高度。但在到达顶端前,他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这个浪不像其他的浪那样是平顶,而是有一个可怕的浪尖。那浪尖从浪脊上冒了出来,参差不齐,起起伏伏、稀奇古怪的形状看起来那么不自然,甚至不像液体。是岩石?泡沫?还是野兽?他几乎没来得及把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东西就向他扑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眼。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往下冲去。无论它是什么,它已与他擦肩而过。但它必定是个什么。他的脸被击打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发现没有血。他是被一个软东西打的,没伤着,只是由于和它遭遇的速度太快,感觉像被鞭子抽得一样痛。他又转了转身子,同时又已飞上几千英尺高度,落到了下一个浪脊顶端的水上。在正下方很远处瞬间形成的谷底里,他看到刚刚避开的那个东西。那是个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有许多弯曲和凹槽。它颜色斑驳,像手缝的百纳被——有火焰色、深蓝色、深红色、橘黄色、藤黄色,还有紫罗兰色。对这,他没有太多好说的,因为他这一瞥时间太短。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它在漂浮着。它沿着对面的一个浪的斜坡冲上去,越过顶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像一张皮革,贴着水,水弯曲它也弯曲。它顶层表面是浪的形状,所以此时它一半已经越过浪脊,消失在视野之外了,而另一半还在那个较高的斜坡上。它就像河中的草垫——一块吸纳你从其身边划过而弄出的每一个小涟漪的草垫,但规模很不一样。这东西面积或许有三十亩或更大。 用语言描述起来很慢。别忘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在金星上才不过五分钟时间。他一点也不累,甚至对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这样的生存能力也不太感到吃惊。他对送他到那里的人充满信心,而且,水的凉爽劲儿和肢体的自由度依然令他感到新鲜和愉悦。但有另一个东西比这一切更重要。这个我前面已经暗示过,可几乎难以用语言表达——一种似乎是通过所有感官同时传递给他的过度的愉悦感。我用“过度”这个词,是因为兰塞姆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最初几天只能用“心神不宁”来形容,心神不宁的原因不是因为有负罪感,而是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了负罪感。那里存在过量的甜蜜,我们人类觉得很难不将其与被禁止的、极度挥霍的行为联系起来。然而,那也是一个暴力的世界。那个漂浮物刚脱离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就被无法忍受的强光刺痛。一种由蓝色渐变为紫罗兰的光使金色的天空较原来暗了下来。一眨眼功夫,他就看到了刚才在这个新行星上没见过的更多的东西。他看到了无边的余浪展现在他面前,在极远处,在世界的尽头,一根光滑可怕的绿柱耸立着,直插天空——那是垂直固定于亮晶晶的斜坡世界里唯一的东西。大量的微光猛冲回来(那一刻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紧接着,他听到了雷声。但那雷声与地球上的一点也一样。它回声更多,甚至像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天公的笑声,而不是咆哮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又是一个,他整个被风暴包围着。大片大片的紫色云在他与天空之间快速飘过。还没见几个雨滴,一场他从未见过的大雨就来了。他看不到雨的线条,头顶上的水连成一片,似乎仅逊于大海的绵延。他觉得呼吸困难。闪电一直不停。在闪电间隔之间,他环顾四方(除了有云的地方外),看到了一个彻底变样的世界。这世界似乎处在一个彩虹的中心,或者说处于五彩缤纷的云蒸霞蔚之中。空中的水正把海和天空变成了电闪雷鸣、翻江倒海、浑然一体的透明体。他感到眼花缭乱,第一次感到有点害怕。在闪电之下,他只能看到刚才看到的世界尽头的那根绿柱子。哪里也见不着陆地,视野之内连海岸的影子也没有。 雷声震耳欲聋,空气稀薄。各色各样的东西皆随雨而下——显然是有生命的。它们看起来像异常轻盈优雅的青蛙——轻飘飘的青蛙,是蜻蜓的颜色。但他处境不妙,无心细细观察。他感到了虚脱的初期症候,彻底被这大气中缤纷的颜色给弄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这种情形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已说不清了,但他准确地记得,他所注意到的下一个情形是浪在变小。他感觉在接近那水山的尽头,正朝下俯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到达底下这个地方。与他刚到达时遇到的海水相比,这原本似乎是平静的水,在他冲下去时,总是变成稍小一点的浪。周围似乎有许多漂浮物,从远处望去,像是一个群岛。但更靠近时,他总发现这些漂浮物之下的浪崎岖不平,漂浮物更像一个舰队。终于,大浪无疑减弱了。雨停了。浪也只有大西洋的浪那么高了。彩虹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澄明,金色的天空先是胆怯地从它们中穿透过来,然后又全方位地立稳脚跟。浪变得更小。他可以开始自由呼吸了。但现在他真的累了,而觉得闲下来也很可怕。 仅几百码外,一大片漂浮物在随浪侧向移动。他眼巴巴地望着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到其中一个东西上休息一下。他肯定地认为,那些不过是草垫,或水下森林最上面的枝梢,肯定支撑不住他。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盯着的那块漂浮物跃到了一个浪头上,介于他和天空之间。它不是平的,茶色的表面上有一连串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羽毛状的东西。在金色天顶的暗光的映衬下,它们看起来有点儿黑。当携带它们的那个东西从浪尖上滚过去时,它们都倒向一边,沉没了,不见了踪影。但马上又来了一个,从不到三十码的远处朝他压来。他用力冲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是那么疼痛无力。他感受到了第一阵真正的恐惧。快接近它时,他发现,无疑它已结束于一种植物性物质的边缘处。实际上,它在拖着一圈暗红色的管子、细绳和气囊。他伸手去抓它们,但发现还不够近。他开始拼命地游,因为那东西正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超过他。他再次伸手去抓,抓到了一把像鞭子一样的红绳子,但它们马上又从他手里挣脱了,差点勒伤了他的手。他立即猛冲到它们之中,疯狂地在前面乱抓一通。一眨眼功夫,他就落在一种有咕嘟冒泡的管子和噼里啪啦爆炸的气囊的蔬菜汤里了。此后,他的手抓到了前面更结实的东西——好像是很软的木头。再后来,他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到了坚硬的表面上。他的呼吸几乎是被挤出来的,一只膝盖也被擦伤了。他又往前爬了一英寸左右。的确,现在没有什么疑问了,人无法从中穿过,只能躺在它上面。 他一定脸朝下地趴了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在开始重新观察周围环境前,他总算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他的第一个发现是自己躺在干爽的表面上。经过检查后发现这是由一种很像石南花的东西构成的,只是颜色是黄铜色的。他用手指随意抠抠,发现有可以抠动的东西,类似干土,但很少,因为他马上就抠到了由纤维交织而成的坚硬的底部。他打了个滚儿。就在打滚儿时,他发现他躺在上面的的这个东西表面有极好的弹性。比石南花这类植物的弹性强多了,它让人感觉植被下面的整个浮岛就是一种垫子。他转身朝“内陆”(如果用词准确的话)看。乍一看,那很像是一块地。他抬头看到了一条长长的幽静的峡谷,是黄铜色的谷底,两边是被五彩缤纷的森林覆盖的缓坡。但就在这时,峡谷变成了一道长长的黄铜色的山脊,两边坡上的树都是斜着朝下长的。他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说当时还是被惊吓得想吐。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东西真的像一块地,有山丘有谷地,他甚至忘了它是漂浮着的——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岛。但对那些每分钟都在改变位置的山丘和谷地而言,恐怕只有电影放映机可以做出它们的等高线地图。那就是皮尔兰德拉上浮岛的本质特点。如果忽略颜色和形状的不断变换,一张它们的照片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我们自己世界的风景,但实际上很不相同,因为它们看着像土地一样干爽肥沃,但它们唯一的形状只是下面无常的水的形状。然而,陆地一样的外表对他的诱惑还是难以抵制的。虽然他现在脑子清醒地知道目前在发生着什么,但兰塞姆还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和神经。他想站起来朝“内陆”走几步——是下坡,然而就在他要起身时,他发现自己立刻就被脸朝下地撂倒在地,不过因为草软,所以没伤着。他爬了起来,发现他是在上陡坡,结果他又第二次跌倒。他到达以来的紧张感松弛了下来,这种喜人的松弛使他小声地笑了起来。他在柔软芳香的表面上来回打滚儿,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格格地笑了一阵子。 此后的一两个小时他都在教自己学走路。这比适应晕船难多了,因为,不管海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甲板一直是个平面。但此时就像是在水上学走路。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离开浮岛的边缘,或者说是海岸一百码远。当他能够走五步而不倒下时,他自豪得不得了。他双手伸开,膝盖弯着,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失衡,他整个身体摇晃,收缩,像一个刚学习走钢丝的人那样。如果他不是那么软软地摔倒,如果不是跌倒后还那么令人愉快,还可以仰望金色的苍穹,听到水的无尽的温柔低语,呼吸到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草香,或许他可以学得更快些。而且,在头朝下跌进一个小峡谷里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整个浮岛的中央山脉的顶峰,像鲁宾逊•克鲁索那样俯视田野和森林,四下瞭望海岸。奇怪的是,他刚想多坐几分钟,就又被阻止了,因为就在要站起来时,山峰和峡谷都又被淹没了,整个岛都变平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到达有树木的地方。那里有羽毛般的矮植物,大约有醋栗树丛那么高,颜色似海葵。上面是高一点的植物——是很怪异的树木。在他头顶上方,灰色和紫色树干上方展开了茂密的遮篷,遮蓬的主导颜色是橙色、银色和蓝色。这里,因可借助于树干,所以他站得更容易些。树林里的各种气味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说它们使他感到饥渴有些误导人。它们差不多创造出一种饥渴的感受——一种似乎是从躯体流向灵魂,想感受天堂的渴望。他一次次地静静地站着,手抓住树枝来稳定自己,吸进一切,似乎呼吸已成为一种仪式。同时,这里的林景可以变换为地球上的十几种风景——一会儿是齐平的树林里垂直耸起高如塔的树木,一会儿是小溪密布的深深的山谷,一会儿是长在山坡上的树林,一会儿又是可以站在上面透过倾斜的树干看大海的山巅。除了无生命的波浪声,周围一片死寂。他的孤独感变得强烈了——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好像只是给包围着他的超凡快乐增加一丝蛮荒之意。如果有任何恐惧感的话,那就是他微微担心他的理性会处境危险。皮尔兰德拉上可能有某种让人脑无力承载的东西。 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大大的圆形葫芦状黄色水果悬挂在枝头——就像卖气球的人背后的气球一样挤在一起,而且也差不多大小。他摘了一个,在手里反复把玩。外皮光滑坚硬,似乎不可能被撕开。突然,他的一个手指头碰巧刺破了果子,进入到冰冷的内部。他迟疑片刻,然后把那小孔放到自己嘴唇上。他本想试着吸出最小的一口,但刚品尝两了一下,他的谨慎就烟消云散了。它当然就是一种味道,就如他先前饥是饥,渴是渴的感觉一样。但它与其他任何味道时如此不同,以至于你再说它只是一种味道就显得老土。那就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享乐种类,是一种人类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超出所有想象,超出所有成规。在地球上,为一口这东西,国家间也要开战,反目为仇。你很难将它归类。他回到人类世界后,从未能够告诉我们它是刺激的,甜的,可口的,挑逗情欲的,似乳脂的,还是辛辣的。对于各种询问,他只能说,不像那样。”在放下空壳,准备再摘第二个时,他意识到他现在既不饿也不渴。然而,重复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几乎是纯精神上的享受,那似乎是明显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性,或我们世界通常认为的理性,完全赞同再品尝一次那种奇妙的东西。他对水果如孩子般的天真之情、所经历过的辛苦、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都赞成采取这个行动。然而,有个东西似乎反对这种“理性”。很难想象,这种反对来自于欲望,因为哪有什么欲望会从这种美味身旁走开?但无论什么原因,他似乎最好不要再品尝了。或许是这个品尝经历已经很彻底了,再重复将会很没格调——就像同一天要求两次听同一首交响乐一样。 当他站在那儿思考这件事并想弄清楚在地球上他有多少次不是通过欲望,而是通过违背愿望或服从于虚假的理想主义而耽于享乐时,他注意到光线在变化。他身后比先前更暗了。前面,天上和海上的光亮透过树林射过来,但强度已和刚才不一样了。若是在地球上,走出树林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但在这个晃晃荡荡的岛上,他要花更长的时间。当他终于走到空地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他眼帘。一整天来,金色的苍穹上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标示太阳的位置,但现在整整半个天空都被太阳照亮了。太阳本身还是没露面,但在海的边缘停留着一个绿色的弓形,亮得没法看。再往外,几乎延伸到天顶的是一个如孔雀尾颜色的扇形。他扭头回望,发现整个岛发着蓝光,岛的那边,甚至在世界的尽头,是他自己巨大的影子。海比刚才平静多了,海面上方的天空升腾着白云石和大象状的蓝色和紫色蒸汽。一股带着甜意的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白天要走到尽头了。海面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平坦。在不远处的沉寂中,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他翘起二郎腿,坐在岛的边缘,这岛似乎是这种庄严之地的孤独主宰。他第一次想到,他或许被送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世界。恐惧似乎使他拼命享受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再一次,一个通过推理就可以预测的现象令他大吃一惊。光着身子暖暖和和地漫步于夏日的水果丛中,或躺在甜甜的石南花中——这一切使他期待着一个沉浸在微光中的夜晚,期待一种仲夏的温和的灰色。那些预示着天黑的美妙颜色还未来得及在西方彻底褪去,东边的天空就黑了。不多久,黑暗便到达了西方的地平线。一点微红的光在天顶停留了一段时间,便爬回了树林。按照平常的说法,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了”。但在他在树林里躺下之前,真正的夜晚已经降临了——无缝的黑暗,不像夜色,而像在煤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穿透的黑暗挤压着他的眼球。那地方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刺透金色的天顶。但那黑色是温暖的。甜甜的新鲜香气从黑暗中溜了出来。他不知道此时世界有多大。世界的边界就是他自己躯体的长度和宽度,那一小片软软芳香之地成了他的吊床,晃得更加轻柔了。夜色像毯子一样裹着他,把所有的寂寞都挡在了外面。黑夜或许就是他自己的房间。睡意像还没摸到树干就掉到你手里的水果那样自动地到来了。
皮尔兰德拉星——空间三部曲2——皮尔兰德拉星
书名: 皮尔兰德拉星
作者: [英] 克利夫·斯特普尔斯·“杰克”·刘易斯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Perelandra
译者: 祝平
出版年: 2011-1
页数: 302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空间三部曲
ISBN: 9787544714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