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号——2　宴会之幽暗一隅

“……去纽约等地一看，满大街全都是‘散影（divisuals）’合作店。在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我买完东西要回宾馆，对吧？可是跟住在休斯敦的儿子一通电话，却发现他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用‘散影’检索了我的面孔。确实一览无余。从上午十点去巴尼斯精品店买裙子的事开始，到在PLANET好莱坞给孩子们挑选礼物、午饭时候吃汉堡的样子，再到走在大街上的身影……总之，所有的一切都被摄像头拍了下来。我儿子还说‘你买的礼物是《军神的飨宴》中的T恤衫，对吧？’真是让人厌烦透顶！为什么要发明这种东西呢？” 在休斯敦丰田中心附近有个新建宾馆的剪彩晚会，明日人与同是载人火星探测小组成员的尼尔•卡什一起作为嘉宾被邀请去赴宴。在回归地球之后，两人虽然同在休斯敦郊外的约翰逊宇宙中心供职，但在工作之余完全没有交谈过。船长玛丽•威尔逊与飞行员亚历山大•F.格罗斯访问了华盛顿，之后又顺路去纽约稍作停留。莉莉安•瑞恩辞去了在NASA的工作，正在全力支持父亲阿瑟•瑞恩竞选副总统。诺诺•华盛顿由于身体欠佳，现在还未出院。 招待会结束后开始了立餐酒会。他们被拉去跟NASA赞助公司的职员们轮流打招呼，现在暂时流落到窗边的一个角落。 当然，尼尔有妻子陪同。而由于今日子身体不舒服，明日人是单身来赴宴的。在出家门之前，明日人还说妻子看上去不像身体不适，为此二人小小地口角了一番。 “现在防盗摄像头拍的图像全部连接入网络，谁都能看到。这真令人恐怖啊！哪里还有什么隐私可言！” “仅此还罢，问题在于‘散影’还具有‘检索确认面孔’的功能。举个例子来讲，如果超市安装的摄像头拍到了我的面孔，电脑便擅自将相同的面孔与从各处摄像头拍到的图像信息一起汇总起来。停车场、地铁、饭店……于是，几点几分出现在哪个摄像头里，全部以一览方式出现在屏幕上，真烦人！” “可电脑怎么能把我分辨出来呢？” “当然不是要把你分辨出来，其实只是辨识出你的脸而已。这项技术原本应用于机器人研究。倘若机器人要分辨清楚站在面前的是谁，就要对面部特征信息加以分析。比如眼睛与鼻子的位置是怎样的比例，是否秃顶，有无腭裂什么的，通过这些信息分辨出此人是尤金还是瑞克，对吧？” “没错。” “散影就是运用了这种技术。电脑对标记出来的面孔加以分析，并将具有同样特征的面孔从以前储存的防盗摄像头信息中调出。因此，才会有单卵双胞胎被当做同一人检索出来的事情。” 四周围着的玻璃墙将室内的情形巨细无遗地反复映现出来。 宴会会场在夜空中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声音完全淹没于其中。四个会场进展完全相同，只有那里聚集着的人们在静默的嘈杂声中互相显露出白色牙齿。 在会场下面遥远的大街上，路灯好似银河系光亮皎洁的点点繁星，在寂静的宇宙黑暗中熠熠生辉。明日人有些醉意朦胧，他凝视着窗外映出的自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神恍惚，仿佛一不小心又会失去重力，头脚倒立着向空中迈步飘浮。 远处的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谈话一直持续着，虽然他都分不清楚是谁在讲话。只有尼尔那扬扬得意的口吻显得格外刺耳。 “把这个跟隐私问题联系起来的做法本身就不对。” “啊，为什么？” “你想想，这隐私是对谁而言啊？有公众生活，才会有个人的隐私生活。这种古希腊式的二分法，如今谁还信奉？” “是吗？” “即便是很亲密的私人朋友，倘若他用散影方式来搜寻我的行踪，我也不会觉得心中舒畅。不，也许比起被陌生人搜寻行踪会感到更加不安吧。假如时常见面的熟人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散播于各处的身影片段以某种方式混杂、组合在一起，并妄加想象。想到这些，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跟这样的人继续交往下去了。无论何种分格——不是拼写中包含s的divisual，而是包含d的divisual——都做不到。 “我想向这个人展示自己的这一面，也有不想让他了解的另外一面。所谓人际关系的基础，即在于某种程度上自己可以控制本人信息。”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想向别人展示自己好的一面嘛。” “没错。但根据对象不同，其头脑中‘好的一面’也不尽相同。尽管如此，‘散影’的检索功能却将所有的信息收集、统合在一起，良莠不齐。总之，所有这些就是这一年之中的尼尔•卡什，还把这些信息公布在网上，真是令人困扰啊。” “散影的开发者之一是日本血统吧？好像叫什么，悉尼•陈？” 明日人正缄默着啜饮白葡萄酒。霎那间，参与讨论者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回答说：“不……姓陈的话不是日本人，应该是中国人。” “啊，可日本也属于中国的一个州吧？不是吗？” 这场讨论的中心人物、据称是当地石油公司某部长夫人的一位女性惊讶地问道，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令人并不认为她是在开玩笑。尼尔低头嗤笑了一下。 明日人保持着参加宴会时使用的应景分格。他耸了耸肩膀说： “现在还不是。” “不是吗？” “嗯。” 那位夫人好像有些质疑他所言的正确性，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形形色色。明日人故意看了看手中的空杯，一边做出轻轻遮挡杯子的动作，一边说着“失陪”，便离场了。 明日人打算回家。他在聊兴正浓的人们背后见缝插针地走着，不时因为撞到那些突然仰头放声大笑的人而道歉。 终于到了人影稍微稀疏一些的地方，有人叫着他的名字“Asuto！”。于是明日人回头望去，可并未看到人影。就在他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之际，终于看到一个戴着深红色领结的男子，他手握盛有白葡萄酒的杯子站在柱子旁边。 由于光线阴暗，刹那间明日人没有反应出他是何许人也。他正歪着头犹豫，只见那人以一种似曾相识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 装在柱子上的壁灯将他的面容照得十分真切。明日人“啊”地轻呼一声，便伸出了右手。 “我们又见面了啊。前些日子跟您天南海北地聊很多，真是非常愉快。” “哪里哪里，我也感到十分荣幸。” 德文公司的CEO卡本•塔尔笑着露出颜色黯淡的牙齿，那牙齿如同其部下般排列整齐，略显紧张。他说着拍了拍明日人的后背。 “您是独自一人来的吗？” “不是啊，我妻子在那边玩得正开心。不过我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我也一样。我已经基本上打了一圈招呼，正准备悄然退场呢。” “你真明智。这里可不是‘人类历史上的英雄’的久留之地。” 明日人脸颊上的肌肉缓和起来，他有些客气地摇了摇头。 “你夫人呢？” “啊……很不巧，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我也有些担心这个。” 塔尔的眼窝中透出的目光好像要看穿明日人的心思，这使得他有些慌乱。不过塔尔很快恢复了沉稳的表情，只说了句：“那可不太好啊。” 然后塔尔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人似的，一抬下巴说：“我给你介绍个人认识。”说着又把手放到明日人的背上。 他们向几个人站着的地方迈步走去，那里有五六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子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事儿。不知道是否出于心理作用，他们周围并无其他人来回走动。 “格雷森•内勒根本无法当此重任，那种胆小懦弱的人没有能力守卫这个国家。即便万一共和党在竞选中失败，麦克•德尔加多也比他强不知多少倍。如果德尔加多当总统，内勒当副总统的话，这四年也还能凑合着忍耐下去。不过若是反过来的话情况就会糟糕透顶。不管怎么说，内勒确实不行，连一点基本的历史认识都没有，真是个蠢货！” “恕我失礼，桑切斯。”那几个男子由于情绪激动声音不知不觉间高亢起来。塔尔一打招呼，他们都好像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 “啊，是卡本，你还好吗？” “嗯，我挺好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宇航员佐野明日人。这位是乔•桑切斯，原空军大将。” “初次见面，我是佐野明日人。见到您很荣幸。” “初次见面，我是乔•桑切斯。没想到在这里有机会接近超级巨星。你的演说很精彩啊。” “多谢夸奖，其实我无论讲过多少次也还是不太习惯。” 明日人在握手时感到对方的大手中有一种内含坚硬内芯的柔和感。在宴会上被人介绍时无法选择对象的紧张感也在这时意外地有所缓和。然后，围在桑切斯周围身着制服的年轻人也依次伸出手来与明日人相握。 “他现在也是我们很重要的朋友，是我们的骄傲。可是如果没有一个世纪前的那两颗原子弹，情况就不会如此。” 桑切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在明日人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明日人还是保持了他在这种时候经常采取的态度，他看着这些人，脸上带着一种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暧昧表情。其中有个人刚才在自我介绍时听过他的姓名，可明日人并没有记住他叫什么。这时他好像救场似的说道： “我在东非时曾经与日本自卫队共同作战过。” “是吗？”明日人瞪大了眼睛。 “嗯，不过其中跟我关系最好的还是同样来自巴西的移民。” “啊……现在移民很多啊，自卫队里也有不少。” “是的，也有很多来自东南亚的移民，像菲律宾裔、泰国裔什么的……我们都是巴西移民，因此闲聊时逐一把日本人和美国人从对食物的偏好到喜欢开玩笑的类型都一一举例讨论过。他喜欢吃的东西是纳豆和藠头。这两样东西我在横滨时也吃过，简直令人作呕。” 周围听着的青年们都皱着眉头大笑说：“不会吧！” “日本人也有不喜欢吃这两样东西的。不过如果一个外国人在日本说自己喜欢吃纳豆和藠头的话，也许别人会比较容易对他产生好感。”明日人也笑着说道。 “他简直就是个地道的日本人了！不过他却这样对我说：倘若你为国捐躯的话，会作为美国人、作为爱国者被葬在阿灵顿公墓，但我死之后我的牌位却不会被摆放在靖国神社。这是真的吗？他可是比谁都勇敢的军人，为日本抛头颅、洒热血，算是个真真正正的日本人。” 这时候正好乐队的演奏停了下来，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虽然这位青年说到最后时笑了笑，明日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 “按照现在的法律不会是那样的……他恐怕有些误解吧？但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如果他战死的话，会被葬在何处呢？日本人会将他作为爱国者而接受这个贫穷的巴西移民吗？” “……” “他又不是日本首相，你不能向他追究责任。而且他是个代表日本的宇航员，比谁都清楚为国家将性命置之不顾意味着什么。” 塔尔出手为他解了围。那位青年也没有穷追不舍之意。他退向一旁，好像说完这些话就已经将心中的怨气一吐为快似的。周围只剩下一片尴尬的沉默。 跟这些人道别后，塔尔将明日人送到门口。他说： “他们是些心直口快的人。请别介意。” “当然不会。”明日人摇了摇头，同时清楚地感到自己内心的疑惑。 塔尔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凝视着他的眼睛。之后他有力地握住明日人的手腕，力度之大甚至令明日人感到有些疼痛。 “我也听到有人传言说尼尔•卡什是下一届宇航员室长的候选人，如此一来恐怕你也不会甘于做培训学生的指导教官吧，NASA太低估你的能力了。你别介意我这么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现在是作为好朋友为你担忧。 “你在宇宙空间中担任医生的经验极其珍贵，还有你的声誉。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你若是答应到我们公司制药部来当顾问，我保证你的年薪会高达二百万美元。你也当之无愧。你可以去马力布的研究设施工作。在我们公司实力代表着一切，跟人种毫无关系。 “你是真命天子，应该走与其他人不同的道路。” 说完，塔尔制止了正欲开口的明日人，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无论在宇宙中发生了什么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你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考虑如何前进就可以了。明白吗？你什么都不必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