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中常酝酿传奇,所有的不可能都会发生。世上原本没有可能与不可能,只有想到和想不到。 [一] 离开家的时候,他还在酣睡。不,那不是我的家,是他的家。我蹑手蹑脚整理好所有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走的置于垃圾袋里下楼扔掉,删除了电脑上关于我的所有信息,争取不留一点点痕迹。我要用突然的蒸发去郁闷死他,好让他怀疑我是否真的存在过,最好为此出现狂想和癔症,变成精神病,才可舒我心头的窝囊气。 拎着箱子和几个大袋子走到门口,回头望一眼住了半年的地方,摸摸门框的风铃,我的视线还是被泪水模糊了。这个满是栗色家具的大屋,载了我半年的深情,顷刻之间,折戟落帆,成为一宗镜花水月的残梦。 轻轻带上门,忍住悲伤,打起精神,匆匆赶下午的火车回济南。 我的家乡济南,很早以前在古济水之南。如今,济水湮没于时光中,济南成为比邻泰山、情牵孔孟、梦承黄河的三岔焦点,经太阳炙烤后,冒出了特有的青烟--中庸。不过这不是我,我是一块泉水结成的冰,猛击或跌落就粉身碎骨,如玉一般;暖了就化,水质清冽甘甜;热了变做云,自由飞翔。 北京火车站是把大锤子,差点砸碎了我的回家梦。硬座--没票,软席--没票,硬卧--没票,我拎着、背着、抱着我的全部家当,只好肉痛地买了软卧。上火车前,恶狠狠地把手机卡丢到火车底下。自言自语道:再见了!我的公主梦!亲爱的火车轮子,麻烦你把我半年的虚幻故事,和令我恶心的短信一起碾碎吧! 软卧真好,包厢里没有臭脚丫子味,没有喧哗,只有对面穿休闲装的帅哥身上的运动香水味,混合着下铺某领导模样人的方便面味道,夹杂着斜对面丰腴的半老徐娘打电话的声音,催着我内心的落寞,一浪又一浪地袭来,弄得喉咙发紧,心里泛酸,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火车终于启动了,一想到滚滚车轮下孤零零的手机卡,和我亲手杀死的北京爱情,眼泪便像水管爆炸,突然汹涌而出,顺着眼角,沿着脸颊,灌进了耳朵里。我用舌头舔去苦涩的眼泪,发现它们是冰冷的,比我的人还冰,比我的心还冷。 闭着眼,转过身,面对墙壁,任泪水满面,直到鼻塞,才摸了纸巾,揩揩眼泪鼻涕。 看本杂志吧。对面帅哥似乎是给我说话。接着,一本杂志飞落我的身上。 我尽力控制情绪,擦擦眼泪,拿着杂志胡乱翻两下。那是本体育杂志,是我最不感兴趣的一类。更何况在这样坏的情绪下,我更看不进去。 低头下床,去洗手间。门一销上,我便哭得稀里哗啦。车轮的轰鸣声掩盖了我的哇哇哭泣,我痛快地把自己哭成林妹妹般柔弱,才软软地出了厕所,低着头去洗脸。 镜子里的人是我吗?头发乱得像草垛,鼻头揉得像胡萝卜,眼睛红得像兔八哥。这样的倒霉脸,有谁会喜欢? 记得网络好友叮小当曾说,忘掉失恋痛苦的最好方法是马上开始新的恋爱。好吧,叮小当,麻烦你给老天发条QQ留言,让老天降下一个帅哥,跟我开始新的恋爱。 回到包厢,下铺的丰腴大姐举着橘子拍拍身边的铺位说,小妹,吃了橘子跟大姐聊聊天。 我抬头看见橘子后面,是她粉色毛衣的大V领,领子里面,是又肥又深的乳沟,乳沟旁边,是颗豆大的黑痣,这颗黑痣,我在天涯真我见过。 大姐,继续说你是怎么建立销售监控网络的。底铺领导模样的男人很急切地问。 丰腴大姐把橘子塞到我手里,与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坐在旁边,吃了一瓣橘子,用指甲在橘子皮上划出几个字--丰R肥T,假作无意推到大姐面前。她低头一看,笑出了声,拍拍我的脑袋说,小丫头,别心事这么重,人人都是哭着来到人间,只要活着,就得想办法哄自己开心。 我不做声,又接了领导模样男人递给我的苹果,爬回上铺,把它放到脑门上顶着,闭眼深呼吸,命令自己必须忘记北京和那个男人相关的事情。 上铺的帅哥也让大姐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猜,如果这二位上网搜到了这位大姐在网上发的半裸照片,保证要被胯间那根蓝色的内裤细带搅得鼻血奔流,燥热抓狂,听不进去她的半句话。 其实在网上,比丰R肥T更暴露更出位的女人还有好几个,2006年基本可以称为中国互联网的"脱女年"。从年初露沟的二月丫头开始,到露屁股发小说的黛秦,从拿着水果全裸的欲望女神,到一丝不挂的向梦飞,还有披着渔网衫、隐约露点的一莲水清清。女人做网络名人似乎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秘诀是一个字--脱,第二个字--露。只要具备这两点,最好还会写小学生作文,马上名声鹊起,红透网络。 一想被脱女们弄成澡堂子的网络,我便平静了很多。她们肯定是没男朋友烦的,不然,谁能容许自己的女友去网上脱呢。 胡思乱想终是敌不过哭泣和奔波的疲惫,我在火车的咣当摇篮曲里睡去。不知多久,又被一阵惊呼和纷杂声惊醒。探头往下一望,只见领导模样的男人已被两个人按在了地上,有人拿着手铐"喀嚓"一声,将他一双手反剪铐住,然后用力把他拉起来,问了我对床的休闲帅哥,取走被铐男人的行李,向我们亮了一下警官证,出了包厢。 休闲帅哥迅速下床,穿鞋去外面探寻,不一会儿闪进门,咂着舌头说,他是个在逃通缉犯。 丰R肥T拍着胸脯使劲哈气,说要吓出心脏病来了,还说那人没有坏人相。 我看车已进济南市区,从上铺下来,想人生总是无常,并肩同行的人也许罪大恶极,而真相浮出来之前,那人的面慈心善,令人无法与过往的罪恶想连。 没容他俩讨论软卧的坏人有多少,车已到站。行李不多的休闲帅哥帮我拎着行李出站,一转头的空,丰R肥T已没入人流,任我张望再三,不见她的影踪。这似乎很像网络红人的生活,红得快,消失得更快,像夜空里的烟花,灿烂后留下更黑的夜空。 老师儿(济南方言,尊称),打车吧?能便宜(济南方言,特别)。出租车司机地道的济南话,让我在亲切之外想哭。忍着眼泪正要接过行李自己走,却见有人已拎箱在手,还点头哈腰地管休闲帅哥叫八哥。我的哭意被这声称呼弄得灰飞烟灭,转脸打量一下身边的这只大八哥,甭说,还算是一只长得顺眼的大鸟。 一起吃饭吧,吃完了送你回家。休闲帅哥的普通话里,胶东味儿还是那么浓。 八哥,这是嫂子吧。嫂子,我是八哥的小弟。 哦,原来你是八哥,他叫九哥,你俩可以装一个鸟笼里。我忍不住接了一句。 休闲帅哥摇摇头说,没想到,你还挺贫。走!吃饭去! 到了济南我怕谁?有人请吃饭我就去,就算遇见坏人也不怕,济南交警那么负责,没事就骑着摩托车满街转,警灯一闪,连我这不违反交通规则的人都赶紧检视自己,是否捡了一分钱没上交,那坏人就更甭说了。 休闲帅哥开白色的本田吉普,把送车来的小弟先送回家,又带我去新闻大厦对面的济南菜馆吃饭。尽管这菜不像男朋友的私家菜那么对我的胃口,并且鲁菜也不再流行,但毕竟是家乡风味,汤浓酱香,点点滴滴都是济南的贴心风情。 喝着趵突泉啤酒,吃着九转大肠,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我不擦,继续吃,吃得菜凉心冷。 来,喝杯酒!休闲帅哥举起杯子,他被我传染得情绪也不好。 二话不说,我端起杯子一仰脖,合着眼泪灌下去。冰凉的趵突泉水酿的啤酒,进了火热的肠胃里,又变成冰凉的眼泪涌出来。 吃完饭,休闲帅哥不声不响地开着吉普车,穿过青年东路,开上舜耕路,在济南绵软而松弛的夜色里,送我回家。 车里播放着济南电台88.7的音乐节目,DJ是跟我一起进台的美女尤晓,她低低地放送着她迷死济南少男中男老男的磁性声音……今天送给大家的是首老歌《爱如潮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海,爱如潮水涌动时候,你会流泪,别难过,那是来自心海的消息…… 在音乐里,我潸然泪下。济南,是很多人眼里的城,在我眼里,它是生命源头,是受伤归来隐居的山洞。这里有我的父母,和我的成长印记,任物换星移,它永远不会将我遗弃。 休闲帅哥把车停到路边,拧低音乐,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避开他的目光,把头别向车外,想北京东三环的情感退潮后,遗落心头的鱼虾尸骨。 片刻宁静后,他说,从看见你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你。不管有什么伤心故事,都忘记好吗?答应我,从今天晚上开始,做我的女朋友。 这会儿,我想起了叮小当。当当,难道你真的给老天发QQ留言了?难道我真的要用一份新的恋爱去抚平旧伤吗? 他见我不说话,拧大音乐,加油门继续前行,一路沉默。 指点他向左向右,开到我家楼下。他停车帮我拎下行李,问我要手机号。 我低下头,用夜色藏住往外涌的眼泪,说,北京的扔了,济南的还没办。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我说,我有两部手机,这个号码从今天开始给你用了。有人打电话,你说是我女朋友就行。不要瞎想了,乖,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晚上我接你吃饭。 乖字一出口,我的心立刻被它拧得疼。这是男朋友常对我说的字眼,我听不得它从别人嘴里冒出去。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期望躲开这个伤人的字眼。 他上前一步,轻轻拥我入怀,用绵软的衣袖抹去我的泪,吻了吻我的头发,开着车走了…… 老板,接电话-- 傻站在门口的我正在发蒙,被手里突然发出的童声吓了一跳。举起右手,我发现那是个不锈钢的小手机,屏幕在黑夜里闪闪亮。 喂--是我,我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凌纬尔。冰凌的凌,经纬的纬,偶尔的尔。 我叫訾元,此言訾,元旦的元。凌美女,赶快回家,早点睡觉,明天晚上打扮漂亮点儿,訾元先生接你去吃饭。 上楼,回家,在包里掏出钥匙开门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钥匙意味着什么,忍不住一手紧捏钥匙,另一只手贴在门上,用心体会着永远对我不离不弃的门里面的家。 悄悄打开门,老爸老妈一唱一和的鼾声混在空气里,在家里回旋,把我的眼泪又勾出了满脸。 蹑手蹑脚放下行李,钻进我的房间,关门开灯,见小闺房干净整齐得跟半年前一模一样。我不禁轻轻吸着鼻子,流着眼泪叹气,拿起三口合影亲了亲他们。关了灯,在黑暗里流着泪,没出息地想念北京,想念东三环的那张大床,和上午捧在我手里的那张脸。 门忽然开了,妈探进头来,问我可睡了。我说,还没。 她穿着睡衣走过来,掀起被子上了床,侧身摸着我的头发说,闺女,北京的课上完了?回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哎哟,鼻子出溜出溜滴(济南方言,流鼻涕),喝点感冒冲剂吧。 我赶紧用睡衣领子抹掉眼泪,钻进妈怀里,说进修课结束了,小感冒快好了。回来之前又忙又紧张,没给他们带礼物。 妈的胳膊伸过我的颈弯,搂着我,说不用带礼物,等明年五一,全家一起去北京旅游,由我负责当导游。 我哼哈几声,贴在妈身上,闻着她特有的母亲香,假作很快睡着。 等她轻手轻脚走了,听到她房间有关门声,我才起身慢慢挪到床尾,裹着被子望着窗外的弯月。 月亮是个纺织娘,垂下漫天的纱幔,飘进屋里,堆在床尾,白柔柔的一小堆儿。这样的夜晚,如果召唤李白的幽灵现身,最好的乐器应当是箫。那竹箫里淌出来的如诉如泣地音符,定会飘上九天,穿过李白思故乡的飘飘衣袂,再飞起来,变成月晕,一圈圈、一层层、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重复几个字--旧爱是垃圾,丢了不可惜。 [二] 回民小区磊磊烧烤店食堂一样的烤羊肉串桌前,我守着一大杯啤酒向叮小当哭诉。这个S号的小韩红,是我回济南唯一想见并唯一能倾诉的人。即使我哭成孟姜女,她都不会烦,更不会说给别人听,永远都是一边陪我流着眼泪,一边大口吃肉大杯喝酒。末了,总是劝我说,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屈不挠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生存哲理。今天,她还特意加了一句,解决失恋的另一个最好办法是--忘记。 我多么想忘记啊,如果面前混着泪水的啤酒是孟婆汤,无论再苦我肯定一口气干掉,决不捏着鼻子皱眉,保证不马上喝糖水。 干!邻桌的几个爷们儿吆喝着,他们的桌边横七竖八堆着空啤酒瓶,桌上胡乱放着一大堆羊肉串签子,其中的某个人对我和叮小当指指点点。 我连忙招手结账。叮小当扭头对旁桌的人说,看么看?指划么指划?(济南方言,指指点点)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喽(济南方言,形容看得烦人)。 旁边的人也不示弱,回敬道,揍实么(济南方言,假正经)?你不就是电视台的吗?前几天主持人大赛上还看见你在上面蹦跶着演小品来,你看你俩哭得杠赛来(济南方言,很有趣),来这里排练卖羊肉串的小品么? 少腚眼(济南方言,别贫嘴)!叮小当虎着脸拉我走,悄悄说,没想到俺们大赛收视率还挺高,那个小品直播时候,有人在台上忘词了…… 我郁闷地站住,做了一个撞墙外加自刎的动作,心中埋怨着,叮小当啊叮小当,失恋的女人不是祥林嫂就是神经病,我这么不正常的人,哪有心思听你说大赛的事! 跟叮小当分了手,口袋里的手机响,我接听,却是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 宝贝,我想你了,咱们去山东大厦游泳吧? 我被那声音惊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打错了? 那女人似乎也很吃惊,这是不是訾元的手机? 我说,在昨晚之前是,之后,可能……以后……就是我的了。 那女人似乎又有些恼,质问我,你是谁?你跟訾元什么关系? 我比她还恼,正好用上了无处发泄的满肚子怨气。 没什么太大关系吧,他说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那女人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你胡说!别相信訾元!他是个流氓,专门骗女人的大流氓! 我看了看那个很快消失的电话号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妈呀!訾元和这个女人,搞什么搞? 电话很快又响,是訾元的声音,他说,是不是刚才有人吓着你了?别生气,那是个疯子。我忙着,不跟你多说,晚上六点整,打扮漂亮,我去接你。 这个有奇怪名字的奇怪男人,不容我说话便扣了电话。紧接着,没容我想明白,电话又响,还是那个女人,声音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抽泣着,像一只无助的羔羊。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跟訾元只是一般的朋友,你别误会……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气得关了机,烦得想到高架桥上狂奔。我知道狂奔的结果有两个,一是被警察抓住痛斥狂扁;二是被疾驰的车撞死撞飞撞烂糊。不管怎样的结果,关于我的报道,明天都会出现在济南各大媒体上,豆腐干大的篇幅,提醒行人注意交通安全。接下来就是亲朋好友邻里邻居的盘问和漫天的传闻,把我爸我妈逼得双双再赴高架桥狂奔,重蹈女儿覆辙。 正望着高架桥浮想联翩,一辆红色的帕萨特在我面前停下。玻璃落处,伸出省电视台新闻主持人周诺的清爽笑脸。小凌,你们台都说你去北京上学了,怎么?请假回来参加竞争上岗? 我赶紧若无其事地冲播音界老前辈点头微笑,搪塞两句,招手打车。回家--回家!不能在济南的大街上溜达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回济南了!可是,早上我胡说单位有事,现在若回家,爸妈问我在北京学习的事情,我再胡编乱造些什么呢? 硬着头皮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桌上有一大盘饺子,还有一张纸条,那是老爸老妈的留言。小纬,我们去参加大合唱排练,晚上走台,明天演出。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夕阳红艺术团让我这倒霉孩子躲过了初一,恳求土地公公齐天大圣黄大仙保佑我再躲过十五吧! 在胸前画了一连串的十字,又念了无数阿弥陀佛后,我把拎着的心和饺子一起扔到嘴里,搅碎了咽进肚子,打开电脑上网,看见QQ上,有一大串留言。 "新浪杂谈"的万年小妖留言说,杂谈里有个宋美眉在网上发自己穿着内衣的照片叫卖内衣,问我支持还是反对。我不予回复,我的苍天!我仅仅是快疯了,这个内衣美眉已经疯了百分之七八十了! "天涯八卦"的薇情沉淀留言说,在八卦开了帖子进行关于赵薇的知识竞赛,点击数已经超过十万了,希望我去支持一下。我仍然不予回复,我的大地!我仅仅是有点无聊,这个美眉已经是无聊百分百了。 "天涯真我"的我的中山狼留言说,真我里有个欧阳美眉发了让人眼珠子掉下来的帖子,说要找个男人爬到树上去做爱。我还是不予回复,我的兄弟姐妹!我仅仅是再逃回济南的衰人,这个美眉已经百分之二百的不是正常人了。 怎么了?这世界上的美眉都疯了?张钰公开了性爱录像,饶颖公开了性虐待日记,接下来还有哪个美眉继续公开?不过,这些公开都太一般了,太没创意了。谁要有本事公开自己在母腹里关于父母的性爱体验,这才是绝杀! 突然,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凌纬尔-- 趴在窗户向下看,只见那辆吉普和那个男人,像电影《有话好好说》里面张老谋喊安红一样,使劲地喊--凌纬尔-- 我吓得赶快打开窗户使劲摆手,心里暗暗叫苦。大哥,难道你想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凌纬尔同学灰溜溜地滚回济南了吗?这哪是要我下楼啊,完全是要我命呢! 坐进车里,门还没关好,他就急匆匆地启动车。一路上,任我怎样问他,他都阴着脸不说话。哦,看样子,这世界上的人都病了!不是比我疯,就是比我傻,要不就是比我无聊和郁闷,反正都不正常。 车开进圣华山庄,在一幢别墅前停下。他拉着我的手闯进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面前仪态万方的妇人和相貌平平的老男人说,不是看吗?我带来了。你们准备吧,我们下个月就结婚! 苍天!结婚?若不是訾元一只手使劲按着我的腿,我会马上蹦起来摸他的脑袋,看他是不是发高烧说胡话。 妇人上下打量着我,跟身边的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訾元把我的两只手都握住,偷偷使劲又使劲,似乎给我发什么信号。 我对暗示和老男人老女人的审视都不感兴趣,只有这所豪宅全面魅惑了我。 首先吸引我的是铁艺镀铜的楼梯,它衔着几张油画小品,蜿蜒而上,至顶端平伸进墙里,引着我的视线,落在一盏大水晶灯上。灯由天花板上垂下来,由大大小小的水晶珠子组成,每一颗里面都是星光点点,幻彩斑斓,把满屋乳白色的欧式家具,映衬得既简洁又高贵。还有那面落地大窗,对着会客区域,被撒满玫瑰花的白纱帘半掩着,透着挡不住的光洁明亮。最点睛的是那袭纱幔,从顶端一直摇曳到地上,半腰间被一只大蝴蝶衔住,阳光一照,摇曳生姿,满室生香。我看着看着,不由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济南市区里还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见的,如此浪漫的可以拍婚纱照的别墅。 你们必须遵守我们的约定,只举办婚礼,不去登记!訾元说话时似乎跟谁赌着气。 打量完房子,端详对面的人之前,我先瞥一眼气鼓鼓的訾元,贴近他耳边说,你疯了?耍什么花招?昨天刚认识,你今天就宣布结婚,拿我当道具啊? 訾元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委屈你了,帮帮我的忙,一会儿告诉你原因。 你们想好了?对面的妇人穿浅粉色套装,丽而不艳,像年画里饱满的大寿桃,口音里也明显地带着胶东味儿。元元,你定日子吧,随便你们挑酒店。家里的房子也你随便挑,愿住哪套住哪套。 老妇人又转头对我说,不知道元元告诉你没有,我以前和元元约定,只有你俩的孩子大学毕业后你们不离婚,元元才能继承我的财产。另外,姑娘,你记住,元元现在只是给我打工拿工资,那个酒店不是他的,我所有的公司都跟他没关系。元元没钱,除了结婚的房子和现在开的车是我送的,其他一切还要靠他自己赚! 我被老太太说得越发迷糊,不知道訾元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这时,一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哭着扑到老妇人怀里说,阿姨,訾元跟她结婚,我怎么办? 咦,人不熟悉,声音很耳熟。我一琢磨,差点乐出声来。这不是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吗?看头发衣服和鞋,样样比我讲究。只可惜,现在我是被王子选中的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她是灰姑娘后妈家的,把脚后跟用刀削了也穿不上水晶鞋的大女儿。 看着别墅里几个人的表现,我怎么都觉得这是场与我无关的闹剧。他们沉在剧情里面,我漂在剧情以外,晕头晕脑地想,对于男朋友的彻夜不归和暧昧短信,我是不是应该像这个女人一样,趴在男朋友妈妈的怀里哭诉。可是,我不认识男朋友的任何家人,也没听他提起过。也许,他跟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 訾元轻轻搂着我,大声说,吃完饭咱们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再去吃烧烤吧。 明知道他在刻意表演,但是他温柔的目光却盯得我有些脸红。 老男人说,佳佳,别难过了,缘分这事,不能强求。 那个叫佳佳的女人突然号叫起来,猛地转过身,指着我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用什么手段勾引了訾元? 我能理解她的愤怒,夺爱这事,搁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得疯如泼妇。所以,我一言不发,继续保持沉默。可惜我的眼泪不肯沉默,刷拉拉地流下来。 我不是婊子,我应该是骂婊子的那个人。在离开北京那个家之前,我应该像这个女人一样,趁着愤怒的劲儿,做点什么! 佳佳,你疯了?纬尔可是我老婆,你再跟疯狗似的对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訾元盯着佳佳,声音冷得要冻死人。他转身抽张面巾纸给我擦眼泪,换了最温柔的声音说,乖,别哭了,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出去吃饭。 訾元的话让我哭得更厉害,我最怕听乖这个词,它冒出来撬开了我心底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血,疼得我眼泪直流。偏偏他又说一遍,把一个好端端的字,变成了一根断了的琴弦,胡乱扎着我流血的心,疼了又疼。 佳佳,本来我打算送你一套房子作为赔偿。你这一声婊子,把房子骂没了,咱娘儿俩的情分也被你骂没了。你别忘了,元元要娶的人,是我的儿媳妇,你骂她就等于骂我。三分钟之内,你从这房子里赶紧出去,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好自为之。 老妇人的话音未落,哭着冲出了别墅的,不是佳佳,却是我。 我真希望这不是场独幕剧,而是演不完的连续剧。男主人公最好换成我的男朋友,不,应该是我的前任男朋友。 跑了一段,累了,不顾路人的注视,我一屁股坐在路边,仰头看天,任泪水肆意满脸。 天真亮,看不见月亮。此时,月亮应该在地球的另一端,照着那边的人,照着那边的欢乐和忧愁。半年的无望爱情是我不能复原的伤,每时每刻都在疼,无人能说,我只好对月亮祈祷,向往天降一粒嫦娥吃的丹药,让我吞掉后尽快飞走,不再承受这份硬硬撕裂的伤痛。 起身,再一次奔跑,在刺耳的怪叫声和巨大的撞击中,我真的飞了起来…… [三] 我飞的时候,身体轻得像羽毛,耳边有清风般的弦乐,身后是硕大的月亮,如同舞台上巨大的背景。我不需要翅膀,不需要动作,只需要心无旁骛地冥想,身体便瞬间轻盈,徐徐飞翔。 纬尔--呼唤我的声音渺渺地传来,远处有个白衣男子飘飘而至,他有款有形,貌似著名的大帅哥胡兵。 他是谁?他为什么那样召唤我?他是后羿吗?我是嫦娥吗?这一想,我便不能飞了,身体突然沉重。极速坠落之间,星辰被拉成光束,扯着耀眼的光线,组成一个陆离的大洞,吞噬了我…… ……呼唤依然在,身体不再坠落,我似乎躺在什么上面,脸上疼得厉害,伸手想摸,却发现一只手似乎被固定,另只手被另外一个人的手紧握着。那是一只陌生的手,体温传上心头,让我温暖。是他拉着我的手吗?我用力握着,紧闭着眼不敢睁开,怕这是个稍纵即逝的梦。 小纬--是妈妈的声音,是爸爸在呼唤,似乎还有其他人,为我擦去眼角的泪。 哦,不是他的手,是梦。爱已碎,人已散,剩下的时间,我要独自向前,不能哭,不能回头。 睁开眼,老妈哀伤的脸旁是老爸的黄瓜脸,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肿肿的,眉头也拧成了麻花。而我躺这里干吗?脸似乎还被什么包着。想去摸,手却被一个男人使劲握着,他满眼血丝,声音哑哑地说,你终于醒了……话音未落,泪已洗面。 这是谁,看上去跟我似乎关系很不一般。他痛苦的样子,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你是谁?我怎么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是我想象不到的微弱,弱到吓了自己一跳。 孩子,你被车撞了一下,没事,躺上几天就好了。好熟悉的声音,那张饱满的妇人脸也很似曾相识,可是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突然,又一张脸浮上心头冲我笑,我赶紧闭眼体会。嗯,是他,是梦里那张疑似胡兵的脸,凝视着我,神情款款。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前男朋友的脸。一想明白这事,我立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马上听到他的声音。 妈,帮我拨个电话。 老妈手忙脚乱地翻出小灵通,问我号码。 我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想得脑袋轰轰直响,眼前直冒金星,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我曾拨了无数遍的北京手机号码,和我背得滚瓜烂熟的固定电话号码。这是怎么了?难道冥冥中有一只神秘的手,轻轻按了删除键,非要我此生永远失去他? 暗暗叹了口气,眼里又汪出些泪,我对帮我拭泪的老妈说,我忘了,想起来再让你打…… 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想那两个号码。那失踪的数字带我进入冥想,我的身体又开始轻盈,耳边又有丝竹乐,背后又有一轮巨大的月亮,明晃晃地冒着白刺刺的光。我又看见那个长着胡兵脸的白衣男子飘飘而来,他远远地向我伸出手,说,乖,你快回来…… 再醒来,屋里是黑的,走廊里亮着灯,消毒水的味道里面有香水百合的馨香。一瞬间,我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头。因为我觉出来自己不仅脸疼,整个身子也酸疼,仿佛有人趁我睡觉时候,将我稀里哗啦地拆卸了一遍,又笨手笨脚地没组装好,弄得我哪哪都别扭,每一条骨头缝都需要重新磨合。 我还感觉,我的手依然被一只手轻轻握着。是谁?我抽手,听见有人轻轻问,纬尔,你醒了吗? 一盏台灯亮了,光不强,还是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适应半天,看清床前坐着的那个人,穿着橙色的衣服,像只特大号的橘子。好熟悉的脸,是前男朋友吗?不对,他曾说,男人穿艳色的衣服,不是纯爷们儿,是娘们儿。 大橘子站起来摇床头的把手,床头翘起来,我的身体随着被掀起来。他坐回来说,纬尔,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医生说一般巨大撞击后醒来的人,容易失去部分记忆,需要慢慢恢复。 我?失忆?开玩笑!怎们会呢。我从东三环前男朋友家逃跑了,原因是他整夜不归不解释,还有两条潜藏着巨大故事的暧昧短信。他的家在北京西大望路的风都柏林,9号楼10单元,多少号房我不记得了。他家的电话是……他的手机是……哦,还真有想不起来的事情啊。 医生还说,你需要住院治疗十天半个月的,等一切稳定后再出院。大橘子的普通话里面胶东味很明显,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我为什么浑身疼?我为什么包着脸?我被什么撞了?我问大橘子,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胶东橘子迟疑了一下说,……你被车撞飞了,落下的时候,你的脸……先着了地。 我的天!仙女下凡--脸先着地,这样经典的调侃,在我身上竟然变成了现实。花里花外、叮小当、泥巴弟弟、一马青尘、雁度千山……所有被我在网上欺负过的人,请你们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们是脸先着地的下凡仙女了,我再也不说你们身材猪八戒、模样沙和尚、动作孙悟空了。原来,说人家什么,自己就会遇见什么,还会变成什么。 忍着疼努力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我真害怕摸到一张歪瓜裂枣、一马平川、没有鼻子的大饼子脸。 别动!胶东橘子抓住我的手,温和地说,医生再三嘱咐不能碰,给你做了整形手术。 整形?这个词让我的眼前突然冒出迈克尔·杰克逊变形到惨不忍睹的面容。 我会不会变得很丑?这话一出口,我打了个哆嗦。如果真的很丑,这辈子我再也没脸去见我前男朋友了。 怎么会丑呢?我们请了最好的整形医生,征求你爸妈意见时,你爸说把你整成林青霞,你妈说把你整成张曼玉。最后,还是我拿了主意。胶东橘子打了个哈欠,一副很疲劳的样子。 他打哈欠引得我也想打,可惜我的脸被包着,连打哈欠的权利都没有,只好悻悻作罢。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不整成工凡小俐,也要搞成章子小怡。但这会儿,我不想知道被整成了谁的模样,只想知道是哪个混蛋撞了我。 听了这个问题,胶东橘子没有马上回答,屋里一下子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我自己的呼吸,还有铁床在我身子下面,像老鼠一样咯吱着。他低下了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用很低的声音说,是我-- 哼,怪不得你陪着我,原来你是凶手!我气得想拿床头柜的香蕉砸他,身子一动,全身如同插了千把尖刀,疼得浑身颤抖。我闷哼一声,半天缓不过劲来。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把脸贴上去,吻着我的手心说,纬尔,对不起!为了找你,我拐弯时开得太快,谁知你突然出现在路中间,我来不及刹车。你放心,我会好好爱你的,用一生赎罪! 我多想扇他一巴掌啊!可惜,疼痛让我失去力气,只能暗暗攒下仇恨。不过,我又好奇,眼前这个奇怪的橘子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对我总是一往情深的样子? 不等想出答案,才说一会儿话,我就累了,昏然欲睡。或者,不是睡觉,是想去梦里飞,看到那张胡兵脸…… 再醒来,天很亮,不知道什么时间,只听见两个人在低声争吵。 一个粗嗓门说,你必须告诉她,这是假结婚。 另一个胶东腔说,我不想,也不能伤害她。 粗嗓门说,我看你是爱上她了……你不能同时爱两个人! 胶东腔说,好吧,我现在宣布,我只爱她一个! 这时,有个童声打断了他们,在我旁边尖叫--老板--接电话-- 我眯着眼,见一个橙色身影走过来,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推门出去接听。 多么熟悉的童声啊,我记得似乎有人送我一部手机,那手机的铃音也是这样淘气。那个人要我做他的女朋友,还带我去见他家人,要跟我结婚。哦,那人是我在火车上遇见的休闲帅哥,名字很奇怪,叫訾元。那天,他在楼下大声喊我,带我去见他妈,拿我当结婚道具。……有个女人来闹,我哭了,跑了,接下来的事情呢……记不起来了…… 在回忆差不多终结之际,我突然意识到,訾元就是守在病床前的那只大橘子,他说他撞了我。 这时,一只手推我,粗嗓门离我很近地在说话,喂--醒醒--我要跟你谈谈! 我只好睁开眼,佯作懵懂。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男竖在眼前,宽厚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探身子,便遮了很多光线。只有脖子上的黑皮绳,拴着两个银光闪闪的字母小坠,像电影里催眠师的怀表,在我眼前晃悠。 我不搭话,却有种预感,他跟訾元的关系非同一般。 求求你!你能不能离开訾元?你能不能不跟訾元结婚?…… 我屏住呼吸,望着他,等待他说出令我特别吃惊的事情…… 他却犹豫了,吭哧半天,挠挠头说,其实……你跟訾元结婚也行,但是…… 你干什么?壮男被"砰"的一下推开,訾元在一旁怒目而视,两眼是喷火枪的枪口,随时会发射火焰。我郑重警告你!你再搅和,我们两个划地绝交!从今是仇敌! 壮男沮丧地坐在床沿上,狠狠地盯我一眼,又去望訾元,忽而长叹一声,后背松懈下来,竟显出些单薄姿态。我还从侧面惊异地发现,他的脸颊上竟然有一行泪痕。 訾元背对着他,双手叉腰,昂头对窗外,背影僵硬又决绝。 壮男忽然起身,有些哽咽地说,元元,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们还是朋友,还是哥们儿。说完,他拉门要出去。谁知,出门那一刻,却又停下来,望着我,犹豫一阵,三番两次把话咽下去,终于还是对訾元说,元元,我提醒你,这个女人肯定会让你伤心的,我……等你……回来找我…… 訾元一动不动地背对着门,一言不发。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反目,但我敢肯定,是我的出现给他们添了麻烦。这有些像电视剧的情节,两个哥们儿为了一个女人反目,儿女情意一绵长,英雄总是气短。我不是绝代佳人,也不是英雄,我仅是个病人,只能很狗熊地弱弱地说,訾元,我想喝水。 我微弱的呼唤让訾元惊喜,他探身子过来,拉着我的手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想訾元是气傻了,只好认真地努力地,再一次狗熊吧唧地重复一遍,訾元……我渴……我要喝水…… 訾元笑得像个孩子,低头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手舞足蹈地给我倒水,还给我加了果汁和蜂蜜,放上吸管,尝了一口,递到我的唇边。 我听到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那个男人在门外重重地长叹一声,脚步声远去。 真的渴了,我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咂吧咂吧嘴,有了些说话的力气,意犹未尽地嘟囔,我想吃冰激凌……巧克力的……一大桶……一口气吃掉……决不留到第二天! 訾元笑出了声,双手托着腮,胳膊肘支在床沿上说,乖,现在不能吃,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北京吃哈根达斯。 乖这个字真熟悉,似乎有人也喜欢这样叫我。比乖还熟悉的是哈根达斯,吃了忘不了的冰激凌。在北京,前男朋友曾经带我去吃过。我记得那次是在国贸店,我们两个吃"冰火情缘"。冰凉凉的冰激凌小球在热巧克力浆里转一圈,捞出来立马穿上了一层诱人的新衣,那是我最喜欢的馋死人不偿命的巧克力脆皮,一口咬下去,香香甜甜,脆脆凉凉,飘飘欲仙。如果这时有人白送个省长的职位,跟我换冰激凌,我准会认为此人从精神病院刚逃出来,需要抓回去继续治疗。 记得那晚,坐在车上,我回味着冰激凌和巧克力无与伦比的香甜,比较白痴地对开车的男朋友说,如果月光放进冰箱能冻成冰激凌,如果阳光放进锅里能煮成巧克力浆,这辈子我就不吃饭,只吃冰激凌了。 还记得那晚做完爱后,拉开窗帘望着月亮,我仍然回味着冰激凌和巧克力夺人魂魄的香甜,非常白痴地想,月亮其实是玉皇大帝造出来的特大号冰激凌,嫦娥是冰激凌上的水果块,吴刚是巧克力豆,桂花树是冰激凌的装饰小伞,玉兔是个提子干…… 一想到月亮,我的身子又开始轻盈,在弦乐渺渺中,飘飘飞天。升于高处,我焦急四顾,期待那个白衣男人,在月光里,早些出现…… [四] 终于出院了。闭门多日后,在叮小当的再三要求下,我终于同意她来看我。 叮小当围着我转了三圈,先用手摸了我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一屁股坐到我对面,大长着嘴巴轻轻地说,俺娘哎--太靓了--终于见到传说中整容的啦! 和叮小当一起来的,除了她的小狗三儿,还有挂着小猫耳坠的很像蔡依林的女孩。叮小当说她是小狗三儿的媳妇,还夸张地说,自从三儿认识丽丽安以后,在三儿的眼里,骨头第一,丽丽安第二,叮小当姐姐的位置一落万丈。 丽丽安温温柔柔地说,早就听说过你,没想到你整得这么漂亮,我也心动想整容了。你这全套的整容要花很多钱吧? 我其实最不爱听这话。这场车祸,先把我变成了脸先着地的丑八怪仙女,又把我变成了开眼角、割双眼皮、垫鼻梁、磨颌骨的人工芭比娃娃。我经历了把自己打碎重新铸造的过程,还遭遇了从失忆糊涂到清醒明白的折磨。这场劫难跟把肉汤里大块的姜当肉搁嘴里一样,被别人羡慕着,辣着装出满嘴都是肉香。当然,它也让我重生。从揭下纱布看到老爸老妈的惊喜表情和訾元的得意眼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不再是我,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将有另外一种生活。于是,我给自己了一个新名字,叫凌多拉。 我每天对着镜子照无数遍,使劲记住对面那张美丽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脸,努力忘记自己过去小眼小嘴的马伊俐样子。我知道上苍让我戴上了一副永久性面具,用来掩藏我伤痕累累的过去。可过去是掩不住的,它时不时会溜出来,在我身上猛掐一把,用疼痛提醒它的存在。 丽丽安对着镜子摆弄着訾元给我的一堆小首饰说,听说你男朋友家里非常有钱,这次的整容医生是他们家专门从韩国请的。可是,我怎么听说他是同性恋? 我惊愕地看着丽丽安有点婴儿肥的蔡依林脸,半天答不出话来。同性恋?怎么会?訾元那么爱我,他怎么会是同性恋? 叮小当拿着火腿肠一边指挥着三儿给我作揖转圈,一边打着哈哈说,什么同性恋啊,听起来刚瘆人来(济南方言,很吓人),别崩木根了(济南方言,编故事)! 丽丽安瞥了一眼叮小当说,肯定是有人嫉妒他们俩瞎传的,我也不信呢,我们不能上了坏蛋的当! 纬……不对……多拉……,你要坚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叮小当一听别人不正经说话就来劲儿,跳起来摆着向前冲的造型,大声叫喊,你还要坚持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胡言乱语去吧! 没错!我们一定要坚持自己的风格,把独子笛奏《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表演到开运会奥幕式上去!让陈艺谋和张凯歌跟着我们表演周杰棍的《双节轮》!让巩子怡和张小俐跟我们一起把恶搞进行到底! 丽丽安一口气说完这堆颠三倒四的话,跳到叮小当身边,也摆了一个跟着冲的造型。 我被她俩搞得完全晕菜,不由得伸手摸摸脑门,看看是我发烧还是她们发骚。倒是三儿趴在床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踩到电门上的家伙蹦跶,眼里似乎都是崇拜和欣赏。 晚上,訾元接我去他的酒店吃饭,席间仍然是满座的羡慕,满座的夸奖。男人们羡慕訾元找了个天仙妹妹,女的眼红我找了个财神哥哥。我早已习惯了这些奉承,神仙眷属是传说中的人物,现代人眼中的才子佳人,早已在才字旁边加上了贝字。可惜,此财非彼才,此佳乃为假,凡尘俗人目光短浅,以貌取人者众多,没几人能看清其中真相,才让太多假才伪貌,四处招摇撞骗。 晚饭后,訾元依然带我沿经十东路开车兜风,这是出院一个月来养成的约会习惯。我曾经无意说我喜欢经十东路的宽阔和橙色的路灯,喜欢开车沿辅道慢行听风。其实,我没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是这场景会让我有身在北京的错觉。 唉!明知道是错觉,我还是喜欢错下去,甚至错误地幻想在我身边的不是訾元,而是那个长着胡兵脸的住在北京东三环的男人。 訾元真是个合格的男朋友,我快乐的时候他幽默爽朗,我沉默的时候他安静温和。他爱我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珍宝,唯恐有闪失。与北京恋爱相比,济南恋爱将我升上云端,逐渐忘却了凌纬尔的痛苦,慢慢适应了凌多拉的新生活。 多拉,我想……訾元停下车叫我,欲言又止。 我听见,在混着大自然声的班德瑞音乐背景里,多了些訾元沉重的呼吸声。 多拉,认识这么长时间,我们还没有接过吻呢…… 我惊讶地望着訾元,不明白他怎么会说这话。 ……我们仅仅是拉手……男女恋爱,是要接吻的……訾元挠着头,语气明显羞涩,仿佛一个高中大男生。顿了一会儿,他扭头说,多拉,我们接吻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啊,我们天天出双入对,却仅仅拉拉手,而且都是他牵着我,像领着妹妹,顶多在分手的时候拥抱我一下,吻吻我的额头,完全例行公事。 我们为什么不像其他恋人一样正常接吻呢?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要不……我们接吻吧……訾元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我想了想,心一横,眼一闭,把头伸了过去。 哦,那是什么在轻触我的唇?像清风,像鹅毛,像一片带雨的云朵,让我忍不住有些颤栗。那是訾元的唇吗?柔软得似和风细雨。这是訾元给我的吻吗?与我前男朋友的吻真是天壤之别。如果说前男友的吻很男人很力量很暴风骤雨,那么訾元的吻就是三月的江南,很纤柳很桃李很烟雨蒙蒙…… 一想到前男朋友,我的心头痛痛地一颤,分开三个多月,他的身边应该有新人了,此时,我被别人吻着,他一定在吻别人…… 訾元湿热的舌头把我唤回热吻中,我发现我的座位已经被他放平,他的座位也早已放倒。我平躺着,安静地享受着訾元俯身下来的轻柔吸吮。 热吻和空调让我有些燥热,我的身体有些不听指挥。我听见訾元喃喃地说,宝贝,我想要你…… 天!这句话真是道符咒,把我钉在了副座上,任他的手像他的唇一样轻柔地探进衣服,滑过我身体的凹凹凸凸。我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出了喉咙,却是一声呻吟,不是拒绝,却是鼓励。 我知道我的身体渴了,尽管我不想把自己在失恋三个月后很快交付给另一个男人,但是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它性趣盎然地迎合着抚摸,热情洋溢地鼓励着进入,仿佛从三伏天被晒得打蔫萎靡之刻,瞬间跌入了凉爽迷离的雨季,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饥渴的小嘴,饱饮清风甘露。 当寒冷在沉醉中悄悄冒头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衫。 闭上眼,紧紧抱住自己,强迫自己不思想,忘记北京,忘记东三环,忘记五百公里外的他…… 我听见车落锁的声音,我听见脱衣服的声音,我听到訾元从驾驶座上爬过来的声音……他覆盖了我…… 我听见他说,宝贝,我进去要你了! 天!那么强烈的进入!解渴!销魂!我忍不住抱住訾元滚烫的身体,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不是我的哭泣,那是凌多拉的呻吟,是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的进入,合二为一后的叫声,愉悦又迷醉。 宝贝--我控制不住了--啊--訾元也在叫,他使劲抱着我,人瘫软下去,叫声转为哭声,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我抱着在我身上泪飙的男人,不知所措,不清楚他为何一进去就不行了,更不清楚他为何哭得这么伤心。而我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渐渐地,在我轻摸下,訾元收住了哭声,吻着我的耳垂,喃喃地说,宝贝,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做了男人! 比訾元更惊动我的,是车外异常的动静。那是一个男人的压抑哭声,像舔舐伤口的狮子,在痛苦地低哮。 訾元也听到了,我们两个裸着身子,几乎同时循声而望。 车前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一辆轿车旁,有个女人靠在车身上抽烟,有个男人坐在轿车后备厢上,面对着我们的车,双手蒙着脸哭泣。 訾元像条浅湾里翻身的大鱼,一扑棱就回到驾驶座上,探手从后座抓过衣服,飞速套着说,乖,快穿衣服,我们要抓紧离开这里! 我尴尬地抓纸巾,胡乱一抹,埋头穿衣。訾元几下套完衣服,踩了油门往主道里开。 我套着毛衣问,刚才那两个人是不是看见我们做爱了? 訾元不吭声,眼神溜着后视镜,车开得飞快。 我又问了一遍,訾元还是不回答,依然溜着后视镜,车速快得吓人。 我觉出有些不对,扭头,见车后,有辆车开着大灯疯狂地追来,距离我们越来越近…… 那车好像要撞我们--抓着訾元的胳膊,我喊起来。 訾元不做声,紧抓方向盘,见了红灯也不减速,时速表指针直逼200。 这时,手机响,訾元急切地说,赶紧把号码念给我听。 我刚报完号码,訾元就大声说,快打开免提,接听! 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回荡在车里--訾元--你停下-- 訾元紧握方向盘,加大油门咆哮着,佳佳,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哦,又是那个女人,她又想干什么? 可听筒里回答訾元的,不是佳佳,是个男人在哭喊着,訾元,你听着!你要是不停,我们就一起撞死! 我惊骇地扭头张望,只见后面的那辆车像头怪兽,大睁着两眼,越逼越近…… 天呀!到底怎么回事?到底谁疯了?我不想被撞死,也不想被撞成植物人,我拼尽全力大声喊--訾元--求求你--快停车--我不想再被撞飞了--我不想脸先着地-- 訾元猛地打右转向,急踩刹车,又腾出一只手把我死命按在座位上。车发着怪叫停在路边,訾元紧张地扭头,抓着我的胳膊说,宝贝,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跟我在一起。乖,记住!这个世界上,你是我的唯一和最爱! 我咬牙往后抽被他抓得生疼的胳膊,从后视镜里瞥见那辆车怪叫着,与我们的车擦肩而过,停在前面。 没有任何征兆,一场祸事似乎已临头。我双手合十,抬头寻找,希望得到月神的佑护。可是头上只有路灯,不见月亮。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很可怕吗?为什么月亮也躲起来了? [五] 你真的叫凌纬尔?对面的老警察握着鼠标逼视着我,仿佛审问一个全国通缉犯。 你不是已经查到我的身份证了吗?对待警察的问话,我表面平静且嘴硬,心里却打鼓。不是为了那身警服,而是担心很多人知道我进了派出所,并清楚进派出所的原因后,我二十五年夹着尾巴苦心经营的温文尔雅形象,以及经常随夕阳红合唱团上电视唱歌的凌氏夫妇的脸面,将在济南一夜之间付之东流。 你身份证上的照片为什么跟本人差别那么大?那个警察反复把我跟电脑屏幕上的身份证照片比较,显然有些丈二和尚的样子。这……这……女大十八变……也变得忒大了点吧……老警察不再看电脑,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龇牙一乐,打开手机,给我看他手机上的照片。 我立刻目瞪口呆,搞不懂他的手机上,怎么会有我以前的照片? 老警察对我的惊愕表情很得意,合上手机说,这是你工作证上的照片,如果我没猜错,你整容了。 面对这句话,我只能沉默,忍不住想起网上和手机上比较流行的,关于新警察和老警察的一个段子--进电影院只有新警察才排队买票,看电影只有新警察才对号入座…… 老警察坐回桌前,满脸堆笑地说,世上真是巧合的事情多,山不转水转,真没想到,你也有坐到我面前的这一天。 他这话说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看来今天真是个凶多吉少的日子,连警察都跟我犯冲。出门前,我真该先看看皇历,或者扔枚硬币。 这时,门在我背后被轻轻推开。有人进来,关了门,却不往前走。老警察对来人说,事情还没处理完,你最好别在这里待着。 回头瞧了一眼,我赶紧转过身来,真是见鬼了,怎么是他? 他与我目光相撞,也吃了一惊,甚至倒退了一步,仿佛见到了UFO上的生物。 老警察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给我发彩信了吧,哥们儿,这已经不是你苦恋的在水一方的佳人了。这年月,纯洁的女人要从幼儿园开始预订。 我掐了自己的手一下,确定不是做梦后,想拎块板砖把自己拍晕。今天到底是个什么破日子?奇怪的事和奇怪的人怎么一股脑都冒出来了?还让不让我活了? 他转到我面前,蹲下,凝视着我,目光里透露出的情绪,想当的复杂。 闭上眼,我像避瘟神一样避开他的目光,奇怪自己为什么躲来躲去,就是躲不开这张老衣橱脸。 这个人是我的同事,脸长方长方的,像专门用工具凿过。脸上一年四季一个表情,长得特像我妈舍不得丢的,我家那个两开门的古旧大衣橱。据说他是个老处男,对男女老少皆不感兴趣,从不主动与人说话打招呼。从我进台与他打第一个照面起,他就跟影子一样,时不时出现在我身边,冲我挤出难看的大衣橱笑脸。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我让他春心萌动枯树发芽。我却被他盯得四肢发麻,头皮发炸,就像地下党遇见盯梢的特务,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有段时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国家安全局训练过,这与生俱来的跟踪盯梢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 还有更神的,他简直跟克格勃一样,能查到我的北京手机。我离开北京之前,打到男朋友家座机上的匿名电话也是他,他可真有本事,仿佛与我上辈子就定了娃娃亲,不找回我去,他便无颜穿越时空去面对江东父老。或者,是我上辈子给他下了蛊?这辈子他不得到我就肝肠寸裂? 这样不正常的人,面对变了模样的我,会做出什么非人之举呀?如此一想,我打了个哆嗦,睁开眼。 你真的是凌纬尔……他声音颤抖,左半脸抽搐着,像恐怖片里的僵尸,面目骇人。 我现在叫凌多拉。我一说话,他的脸抽搐得更厉害了,似乎不定哪会儿就开始抽风。 凌多拉跟潘多拉一样,是传说中的美丽女人。可惜她把灾难给了人类,却把希望关在了盒子里。他垂下头,兀自嘟噜……我不要凌多拉……我不要灾难……我只要我的青鸟…… 我被他吓着了,怕他一时想不开,变成青面獠牙的妖怪,当场把我撕成碎片。我赶紧咳嗽一声,期望老警察来阻止他。 老警察不动声色地看电脑。他沮丧地站起来,冲老警察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命里注定啊,要想找回青鸟,只能等来生了! 说罢,他仰头闭眼,稍停,摇摇晃晃向外走。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我还是没有醒过神,愣愣地想他的反常举动。 老警察也叹了口气,点了根烟,询问我刚才打架的事情。我没有心思回答,给他讲条件说,你必须告诉我,刚才那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叫他来,不然,我什么也不说。 老警察磕磕烟灰说,胆子不小啊,敢给警察讲条件。 我闭紧嘴巴,盯着他,一言不发。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老警察哼哼哈哈挂了之后说,行,你没事了,你可以走了!你婆婆真是个本事通天的女人,看来你真是逮了个金龟婿!可怜我的同学,老是拿着死了二十年的那个女人的样子找对象,怎么能找到呢?那时候的女人多纯洁啊,你们现在这些80后啊,个个都是妖精,什么事都敢做。 这话让我刚倒下的汗毛又竖了起来。怪不得那个老处男从看我第一眼起,眼神就一直不正常呢,原来,马伊俐版的凌纬尔,还跟一个死人很像! 这样一想,我就庆幸自己因车祸而整容,不然,那副倒霉脸还不知道要带给我什么噩运呢。 多拉--多拉,你在哪儿?走廊里,訾元在大声喊我。 我沉默,不应答。 走廊里有人喝斥他,嚷嚷么?这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场! 走廊里不再有喊声,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我知道訾元在找我,可是我实在不想再见这个人,并且一想到两小时前他曾进入我的身体,我就恶心。 门还是被訾元推开了,我一动不动,听到他在背后轻声叫我,多拉-- 老警察严厉地说,别谕磨(济南方言,磨蹭),赶紧出去! 我站起来,低着头,侧身从訾元身边经过,径直向门外走,不回头。 派出所门口,停着辆宽大的银色奔驰。訾元妈妈从车里下来,伸手拉住我说,闺女,让你受委屈了。 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母亲味道,跟我妈很像,亲切得让我的眼泪立刻喷涌而出,令我哭成一片寒风中的落叶。 訾元跟上来,从背后抱住我,哭着,一连串地说,宝贝,对不起!…… 身后,"啪"的一声,紧接着是佳佳的哭声和訾元妈妈的吼声。佳佳,我这一巴掌扇得你轻了,你还是个女人吗?怎么这么歹毒啊?你得不到訾元,也不能毁了他呀!从明天开始,你要是还在济南出现,訾元和小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豁上这条老命,也要亲手宰了你! 突然,扑通一声,我的面前跪下一个人。他垂着头说,求求你,原谅訾元吧!自从你出现以后,他就跟我分开了。是我一直纠缠着他,想挽回他的心。我现在想通了,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幸福,今后我再也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好好相处! 不用仔细看,我也知道,跪在我面前的,是医院病房里跟訾元吵架的壮男,是看见我跟訾元做爱放声大哭的那个男人,是追上我们的车跟訾元大打出手的那个疯子。他,是訾元曾经的男朋友。 哈,太可笑了,跟我谈恋爱的男人訾元,是这个同性恋男人的女朋友。怪不得钻石级别的訾元三十三岁了还不结婚呢,怪不得他见了我就说跟我结婚呢。他把我当做什么?他又把自己当什么?在我面前,他人模人样的是个男人,可在人家面前,他却是撒娇耍嗲的女人。他的嘴,他的身体,他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恶心得想吐,想把自己从里到外,洗个干净。 可怜的我,为什么在北京爱上一个男人被伤害,回济南又陷入同性恋和多角恋的圈套,再一次被伤害呢?我招谁惹谁了?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恶气,既然佳佳可以不择一切手段,我为什么要这么斯文?为什么这样懦弱? 把心一横,我脚下使劲乱踢,手上凶狠地撕扯,奋力挣脱訾元的搂抱,大声喊,放开我!别碰我!你让我恶心! 訾元发愣的一瞬间,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沿着马路拼命地向前跑。我真盼望这时出现一辆高速飞驰的车,把我撞飞撞死撞得稀巴烂,让我不再看见这些烦人的事,打根上彻底解脱。 都怪我从小偷懒不好好上体育课,訾元很快追上来,一把抓住我,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着说,宝贝,对不起!我本来想让你做名义上的女朋友,名义上的老婆,应付所有的人。可是你却让我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并且还让我做了真正的男人。我发誓!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 訾元的下跪让我不知所措,只能站在马路上无望地痛哭。近三个月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让我还能相信谁?我还能爱谁?我还能接受谁的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除了我爸爸之外。 訾元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哭着说,孩子,同性恋不是什么错,为了訾元,我这么大年纪这么守旧的人都接受了,你年轻轻的还不接受吗?以前说假结婚只是为了挡住闲言碎语,不是我们家真想难为你欺负你。现在訾元爱上了你,他的男朋友也退出去了,你应该高兴啊。 她擦着眼泪弯腰去拉訾元,可是訾元却任性地跪着,怎么也不起来。老太太无奈地陪在一旁,悲伤的脸上有月光也有泪水,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哭泣的原因,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霸气和镇定,显露着臃肿的老迈之态。 伸手去帮她擦眼泪,又闻到好闻的母亲气息。我分不清是泪水盛满月光,还是月光载着泪水,只是触摸到她脸上的一片冰凉。冰凉之下,还有一些温暖,那是比月光和泪水还多的母爱,通过指尖,丝丝传入我心里。 扶起訾元,叮嘱自己为了母亲也要止住眼泪。月光里,他是那样无助,像个受惊吓的孩子,把我抱得紧紧的,抽泣着呢喃着,宝贝,别离开我!原谅我! 奔驰车缓缓滑过来停下,司机打开车门等我们。 老太太牵着訾元和我上车,她的沉默,让我们如两尾在水面翻腾的鱼,一下潜入水底,阑珊了波澜。 车窗外,夜空如海月如钩,清冷的星星和地上的人一样多,却彼此遥远孤单地眨着眼睛。我是天上哪颗孤单的星星?为何坠入情海不能上岸?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承认此事古难全,可我很想知道,到底我与谁能长久相守?又与谁共婵娟? 奔驰车载着无语的我们滑过济南街头,仿佛一艘船在悄悄夜航。车外的济南睡了,在冬夜清冷的月光里,了无声息。 [六] 宝贝,别离开我!訾元又在迷迷糊糊地喊我。 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我用双肘支着膝盖,双手捧着脸,固定自己的视线,端详这个发烧的大男孩。他真不像三十三岁的人,尽管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皱纹,但这些皱纹却像展开的合欢花丝,给他的脸平添了很多迷人的男人味。 如果他不是同性恋,以他家的财富背景,以他的形象,身边定是美女如云,完全可以在济南海选女朋友。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呢?同性恋真的是天生的吗? 訾元妈妈进屋摸摸訾元的头,说她刚给我爸妈打了电话,向他们借凌家闺女照看生病的儿子。她还说,我爸我妈在电话里回答,欢迎借用,借了不用急着还,反正早晚是訾家的人。 我就这样被留在了訾家,以准儿媳妇的身份,照顾訾元。 訾元妈妈招手把我叫到客厅,给我开出结婚条件,第一,在我名下存两百万存款;第二随便我挑一辆五十万以内的车;第三给一套我名下的一百八十平米左右的婚房。如果两年内生孩子,孩子一出生,名下存三百万,如果是男孩,再奖励给我两百万。她每年给孩子生活费教育经费三十万,至孩子大学毕业后,我和訾元将拥有訾家的全部财产。这些许诺的前提条件,是訾元身体恢复后,马上登记结婚,并终生不得离婚。 我盯着脚尖说,阿姨,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我想想。 訾元妈妈吹吹茶梗,喝了口茶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会想明白的。以我们家的条件,连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托人来提亲,想把女儿嫁给訾元。我呢,就这么一个孩子,不包办,随着他心愿。济南就这么大点儿,你跟訾元的事,大半个济南都知道了,如果你不嫁给他,以后想再找对象,挺麻烦。 深夜,訾元醒了,精神还好。我被訾元妈妈含蓄的逼婚弄得心事重重,失眠。訾元靠在床头,给我讲他的故事…… ……小时候,妈妈爸爸忙着赚钱,没人陪我,我像一只没人管的野狗。老家刘大叔家的强子考上了济南的大学,他家穷,出不起钱。爸妈主动给他交学费,还管吃住,条件是课余时间住家里陪我学习。 那年,我八岁,强哥十八岁。强哥高大魁梧,喜欢打篮球,经常把我扛在肩上。我跟强哥一起睡觉,一起吃饭,像个小尾巴。 十三岁的夏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去游泳,所有的人都没穿衣服,我也没穿,趴在沙滩上晒太阳。前面有个女人背对着我梳头,后背白得耀眼。女人忽然转身对我笑,我又想看她又紧张,赶紧闭上眼睛。谁知,我听见女人走过来,还感觉到,她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那只柔软的手抚摸得我舒服极了……不知怎的,有些尿急,一下没控制住,我趴着就尿了。这一尿,真舒服,从来没有过的痛快…… 那一瞬间我猛醒,伸手摸到床单上的湿漉漉,尴尬极了。我可不想让强哥笑我尿床,赶紧悄悄地把床单晾在了阳台,想早起一会儿再悄悄铺上。没想到强哥醒了,起来到阳台一看,笑呵呵地轻轻打了一下我的屁股说,小子长成大人了。 十四岁的夏天,我想去卫生间拿东西,听见里面有强哥不同往日的哎哟声,我在门缝里偷偷看见强哥在浴室里正用手摸自己。当时他湿淋淋的,闭着眼,面孔绯红,一股白色的东西喷射出来时,他迷乱的样子特别男人。我在外面也跟着冲动起来,躲到卧室里学着强哥的样子第一次摸自己,只一下子,就找到了梦里的那种舒服,舒服得我直想叫。不过,我没忘记用短裤挡住喷射,悄悄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独自享受。 后来,强哥谈恋爱了,我总是被拉去当电灯泡,跟他们一起看电影逛公园。我其实莫名奇妙地讨厌那个女人,讨厌她跟强哥撒娇和亲热。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强哥跟她结婚离去,我一直觉得,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变的,吸强哥的精,喝强哥的血。 二十六岁,我热衷喝醉酒打架。一次,我被三个人打倒在地,旁边桌的男人看不下去,出手帮了我。我擦一把鼻血,跟那个男人喝了一顿酒。酒桌上,我俩相见恨晚,成了形影不离的哥们儿。 那个男人叫大东,在健身俱乐部当教练,身材肌肉一级棒,还带我经常去健身。 一次酒醉后醒来,我发现自己跟他赤裸地躺在一张床上。可怕的是,我还搂着打呼噜的大东。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抽胳膊,轻轻挪腿。这时,我感觉自己的大腿上,大东硬硬地顶着我。那一刻,我很恍惚,用手指挑开被子往里看。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个诱人的东西…… 后来,我们越发形影不离。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大东。 那段时间,我非常害怕,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态了。可是,我又不能自拔地依恋大东,像现在依恋你一样。我和大东像所有的恋人一样,有浪漫,有温馨,有关心,也有争吵,当然,还有令人迷醉的性爱。 前年,我决定和大东同居。我妈软硬兼施都不能改变我的主意,干脆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跟我断绝了来往。整整两年的时间,我和大东的衣食住行,全靠大东一个人的工资。他早晚打了两份工,没有任何怨言,每天乐呵呵的,给我做好早饭午饭去上班,下班又急忙赶回来给我做晚饭。这一年,我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以平常心过平常日子。 訾元说得很平静,我却听得别扭。尤其是他说他的性启蒙,我听得面红耳赤。 訾元不看我,倒像是在自言自语,继续讲他的故事…… ……如今,我和大东的爱已经都是往事了,我珍藏了所有的美好回忆。这场爱,我不后悔,因为我们爱得很纯粹,没有一点点杂质,比那些用身体交换房子和钱的人,干净多了。我的生活里有太多像佳佳那样的女人,不顾一切绞尽脑汁地要嫁给我。吸引她们的,不是我,是訾家的钱。她们想嫁的,是别墅、汽车和少奶奶的位置。 后来,我妈还是心疼我,她投降了,认可了我们的关系,就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我必须去北京商学院进修;二是假结婚,不管自然受孕还是人工受孕,我必须给她生个孙子…… 訾元停下来,看着我,忽然笑了,拉住我的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上你吗? 我挠挠头,猜不出自己牵动了这个同性恋男人的哪根神经,让他变成了异性恋。不过,在好奇中,我又隐约有点得意。 ……在北京回济南的车上看见你的第一眼,我的生活就翻天覆地地变了样。那天,你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猫,抽抽搭搭地哭,那个可怜啊!我当时忽然特别想留下这只小哭猫,想让这个丫头笑起来……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真的像抱着一只小猫一样,吻着我的头发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就想把你抱在怀里,给你擦眼泪,哄你高兴。那天晚上送你回家,分手的时候,我抱你一下,还尝试吻了一下你的头发,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甜的奶香味道,一整晚都在我鼻子尖回荡,让我忍不住就想起你哭的样子。你相信吗?那是我第一次抱女人吻女人,也是我第一次想一个女人。 訾元把脸埋进我的头发和脖颈之间,使劲吸了口气说,嗯,就是这个味道,是你的体香,闻一下,忘不掉。 我很好奇,拿手在脖子里面摸了一把,放到鼻子底下闻闻,却什么也没闻到。 訾元吻一下我的手说,傻宝贝,你闻不见,我能闻见。一闻到这个味道,我就想抱你。你跑的那天,找你的时候,我的车开得飞快。在拐弯的地方你恰好起身奔跑,我来不及刹车,一下就把你撞飞了。那一刻,我可后悔了,要是当时地上有个月光宝盒,我一定马上让时间倒流,再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刹住车,避开你。 后来,你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我吃不下喝不下,更睡不着,唯恐你醒不过来。我对老天说,让她醒过来吧,我要娶她,一辈子对她好。 前天,吻你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想要你。这个想法一出来,真是吓了我自己一大跳。我才发现自己可以异性恋,再后来……哈哈,我们的第一次很不成功,那是我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 訾元说着,手又伸进了我的衣服,干热的唇吻住我,呼吸也慢慢急促起来,喃喃地说,我又想要你了…… 我应付着他的吻,用胳膊挡住了他的手说,你还发烧,等你好了吧。 訾元把手停在我的乳房上,轻轻揉着我的乳头说,好吧,我听你的。但是今晚,我要抱着你睡。 我按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说,时间有的是,等你好了,怎么样都行。 訾元拉着我的手,我坐在床边,像他在医院陪我一样,扭暗台灯,看他慢慢沉睡。 我也困了,在床边的贵妃榻上躺下,沉入寂静,陷入冥想,任身体轻盈。 我慢慢飘浮起来,在空中低头,瞥见自己睡在贵妃榻上,旁边床上睡着訾元。我脖颈向旁一挺,穿窗而出,慢慢上升,低头俯瞰别墅变成鸟笼,变成火柴盒,变成指甲盖…… 我放松,冥想,意识到月亮在我头顶,我离它越来越近。忽然,我发现,身后有人陪着我一起飞,那人白衣飘飘,面目酷似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