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玛县的鱼池里正养着彩条鱼的鱼卵,整个湖面很安静,待到萱巧屋檐底下那排直溜溜的腌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是鱼季的到来,现在鱼还是密密麻麻地悬在那里。萱巧中午趁着客人稀少的时候在里屋打盹,从湖面上折射过来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做了个梦,梦里面鱼池里的水都干了变作一个个的小泥潭,彩条鱼晒成了手指头般细细的鱼干,小碗的父亲背着包囊从门外进来,她的身体就陷入了潮湿的海洋,她在梦里面很舒服地和小碗的父亲睡觉,男人急着喊:“你快点把腿分开。”萱巧却发现自己的两腿紧紧地并着,上面已经长出了彩色的鱼鳞,怎么也分不开。 她猛地醒来,见小碗正站在一边直愣愣地看着她,手里面拿着一把用来刮鱼鳞的剪刀,那朱漆的簪子落在地上,边上是一绺乌黑的头发。萱巧还未从梦中的恐惧里清醒过来,尖叫着:“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爹爹死了,你心里还有谁?”小碗收起剪刀走到柜台里撮了一撮鱼松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空留地上那个朱漆簪子和一绺死掉一样的头发。 次日萱巧把被小碗剪断的头发干脆剪成了齐密密的刘海儿,照旧笃定地在男人堆里面并拢膝盖坐着,切葱花的时候手都不抖一下。有个吃到“碗”字的男人嘴巴里面嚼着一大块腌鱼醉醺醺地对小碗说:“小碗啊,几时接替你娘啊?”听到萱巧重重地把手里的菜刀斩在砧板上,哐的一下,才慌了神,赶紧说:“这不说笑嘛,等等我加倍补偿给你。”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塞进萱巧的口袋,萱巧才捂捂口袋对小碗说:“洗澡去,这儿没有你的事儿。” 小碗拿着块檀香肥皂拎着木桶往自己的身上浇水,摸到自己隆起的胸脯胀得像发酵的小馒头,身上面光溜溜的。她蹲下身体在地上撒尿的时候突然看到窟窿里面一只浅色瞳孔的眼睛,她盯着那只眼睛看,那只眼睛也盯着她看,她突然感到抹肥皂抹到撒尿的地方时一种很怅然的感觉,那只眼睛让她怅然若失。她赶紧擦干身体草草穿上衣服,神情恍惚地回到阳春店里,看到萱巧已经切了满满一砧板的葱花,一股清香和酒气混合在一起。 恍恍然好像两个世界。 小碗静悄悄地回到萱巧的房间拿面霜,看到摆在床底的红色高跟鞋只剩下一只了,她把光着的脚踩进去,笃笃地四处寻找了一番,又蹲下身体,把床单撩起来,赫然看到另一只红色高跟鞋,和正捧着高跟鞋,裤裆里支着帐篷的阿二。这幅奇异的情景让小碗呆了片刻以后蹲在地板上笑了起来,咯咯乱笑,而阿二躲在床底下捧着那只红色高跟鞋也跟着傻笑起来。 一会儿小碗感到膝盖跪得酸了,才轻轻地对阿二说:“你几时回来的?” “这才回来。你姆妈呢?”阿二说到萱巧就又脸红了。 “刚刚你看我洗澡了。”小碗又嬉笑起来。 “啊,无意的,我憋着屎呢。”阿二的耳朵也红了。 小碗沉下了脸,把另一只高跟鞋从阿二的手里面抢过来,踩在自己脚底下,像踩了两只船那样踱了几步,然后又踢到墙角去,半晌才对床底下的阿二说:“她就快回来了,你快点走吧,别让她碰见才好,又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其他男人,碰见就不好了。”说完就光着脚抹着面霜悄无声息地走了。 玛县上有阳春店和彩条鱼,阳春店里有“碗”字瓷碗和朱漆萱巧。 那“碗”字瓷碗是有来历的,小碗知道,是她死去的爹爹给烧上去的,爹爹唯一的遗物。爹爹本是玛县上顶顶能干的捕鱼能手,后来在某一个鱼季里跌进了鱼池被渔网纠缠住,没能浮上水面来。当时萱巧正临盆,生完小碗赶到鱼池时已经收了尸。但这事儿萱巧不让小碗说,她说:“被渔网缠死的事情是很晦气的,闭口不言才好。” 那日阿二又来阳春店,萱巧不急不躁地跑上去与他寒暄,问起他姆妈的精神毛病,阿二说是城里医生开了几帖药,也不管事,还是要时刻锁着。小碗倒是主动帮萱巧下了面条,汤里舀上猪油,晃悠悠地端到阿二的桌上,放下碗赶紧用手指去捏耳垂,边呼:“烫死了。”萱巧一边责怪着小碗的冒失,一边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阿二觉得这天的面条尤其香浓,入口濡香四溢,并紧了筷子往碗底戳竟戳不到底,扒开面条一看底下正埋着手掌大小的一块腌鱼,金黄的。阿二心头紧,吃得快,舌头上被滚烫的面条烫出泡来,眼睛里更是烫得流出了眼泪,呼噜呼噜一阵之后又淅沥地喝尽了汤水,见碗底一个模糊的烧上去的“碗”字正对着阳光熠熠生辉。巨大的幸福感在刹那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跌跌撞撞地想往萱巧的房间跑,又觉得不妥,赶紧回家洗个澡,又怕萱巧等急了,在门槛上来回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先跑回家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了再来。 萱巧收拾饭碗的时候见桌上莫名摆着一只“碗”字底的饭碗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她把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小碗由脖子拎起来,盖头就是一个耳光,这是这么多年萱巧头一次打小碗,手心发麻,心头发痛。 “谁叫你碰那碗了,你把那碗给他做什么?” “他想要啊。”小碗瞪着无辜的鼓鼓的眼睛。 “男人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啊?你别跟我一样贱好不好!”萱巧头顶的朱漆簪子颤抖着。 小碗闭口不言了,她紧紧地拽着小袄的边角绞来绞去。 “阿二,他是你哥啊。”萱巧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觉得是五雷轰顶。 萱巧初来玛县的时候是坐着渔船来的,掌舵的就是小碗的爹爹。那男人有个迷人的脊梁,萱巧主动献身于他,把自己娘给自己准备的唯一的嫁妆,一根朱漆的簪子送给他作定情之物。男人已有一妻一儿,儿子当时还小,却很懂事。男人本打算过了鱼季好好地赚一笔钱把妻儿都安顿好了,就带着萱巧离开玛县,去别处过活,却不想那个鱼季竟然葬身渔网,也是上天的造化了。他的妻得到消息来收尸的时候看到丈夫的贴身口袋里竟然放着别的女人的一根朱漆簪子,受不住打击发了疯,留下的儿子叫做阿二。 阿二换好了干净衣服兴冲冲地往阳春店赶,到了时却是店门紧闭,他想定是萱巧嫌他不诚心诚意,只好无助地敲了几声门便坐在门边等。太阳落在玛县鱼池上的样子就好像是一条彩条鱼跃入水中般波光粼粼,不久就完全没入水里了。当他生出倦意的时候,阳春店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不是萱巧,却是一个面孔陌生正在系着裤带的男人,阿二来不及多想就冲进了店里,萱巧的屋里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檀香味道,阵阵阵阵的。萱巧正对着镜子把那朱漆的簪子插进刚刚整理过的头发里,身上还只穿着亵衣,见阿二来了,她又把那朱漆的簪子从头发里拔了出来,摆在手心里掂了掂,对阿二说:“为什么别的男人给我的东西我从来不戴,而只戴这个?”顿了顿继续说,“因为这簪子本就是我的,是我送给你爹爹的定情之物,你明白吗,我是你爹爹的情人,是把你母亲弄疯的凶手。你惦着我做什么?”说完这些话,萱巧又仔细地把头发盘起来,插进簪子,别过头,定定地看着阿二。 阿二转身浑身发抖地冲入厨房里,小碗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板凳上面吃鱼松,把手指放在嘴巴里面使劲地嗍着,发出响亮的声音。阿二已然红了眼打开碗柜把筷子勺子和瓶瓶罐罐都打翻在地上,最后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小碗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看着他说:“你要找的是这个吗?”她从身后拿出一只大口的瓷碗,在模糊的光亮中可以看到底下一个“碗”字。 “你不是已经吃到这个碗了吗,为什么你还是不高兴呀?”小碗说完就把碗举过头顶,碗底薄薄地透出了那个烧上去的“碗”字,然后手一松,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粉碎,碎片落在一堆碎片里面就分不出彼此了。 小碗冲着阿二咯咯地笑,说:“你现在高兴了吗,以后没有人会用这个碗了。” 玛县上的阳春店关了几日,空留一排直溜溜的腌彩鱼在鱼池反射的湖光里来回地晃动。小碗照例搬着小板凳坐在店门口吮着手指吃鱼松,遇见有客人闲闲散散地走过来问:“萱巧呢?病啦?” “这阳春面几天不吃还真是闷得慌,馋那猪油味啊。” “还有腌鱼哟,腌鱼配上一小盏酒,那个味哟,掉口水咯。” 小碗也不答,只顾自己咂吧着嘴巴吃鱼松,用鼓鼓的眼睛看人家闭口不言语。萱巧已经几日没有起床,她在床上从早睡到晚再从晚睡到早做梦不断。她不再梦到小碗的爹爹,她不再梦到任何的男人,只有玛县鱼池里面的彩条鱼,它们变得比手指头还要细,用手抓不住,用网网不住,钻进衣裳里面那个痒哟,钻进耳朵里面再从眼睛里面钻出来,滑腻腻的一点都不痛。几日后醒过来是一个艳阳天的中午,小碗的鱼松已经吃完了,她用手指从一个摔破的罐子里抠出一块腌鱼,一根鱼骨头鲠在了喉咙里面,正在拼命地咳嗽。 萱巧起身洗漱完毕以后从墙角把红色高跟鞋拿过来踩上,笃笃地走到梳妆台前仔细地把头发在颈边盘了起来,一绾,再拿朱漆簪子一插,侧过身体对了镜子看了一下,又笃笃地走到地上满是碎片的店铺里,从瓶子里舀了勺醋叫小碗张开嘴帮她灌在喉咙里面,小碗被醋呛着了又开始拼命咳嗽,一会儿清一下喉咙说:“好了。” 萱巧说:“我们到鱼池边上走走去吧。”萱巧牵着小碗的手笃笃走到鱼池边上,脱去高跟鞋坐在岸上,拿手抚摩自己冰凉的脚后跟,见着鱼池里面波光粼粼,杨柳青青地垂进水里,有一些不知名字指头粗细的褐色小鱼来回地穿梭,小碗挽起小袄的袖子伸手进去拨弄,那鱼儿就一哄而散了。 “你还没到穿这高跟鞋的年纪,以后你自然会知道这胭脂粉儿的事情,不急。”萱巧摸摸小碗温润的头发,“说不急其实我也还是急呀。” “姆妈急啥?” “赶明儿起就开始留辫子吧,像个大姑娘那样盘个发,挺俊俏的。”萱巧摸摸小碗的脸。 “嗯。” “这屋檐下的腌鱼也够你吃到鱼季了吧。”萱巧叹口气,“你爹爹的魂儿总让我们娘俩不缺鱼吃。” “贱人!杀贱人杀贱人,我要杀了你这个贱人。”背后一阵凄厉的叫声,小碗回过头去见那个玛县上的疯女人半裸着身体指着萱巧头上的朱漆簪子浑身发抖地叫着:“贱人杀我夫杀我儿,天理何在哟,还我夫来,还他命来。” 疯女人猝不及防地就扑上来,小碗伸出胳膊去挡,哪里挡得住,疯女人在小碗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小碗也不叫,又使劲拖住她的腿把她绊倒在地上,朝萱巧喊着:“姆妈,把簪子给扔水里去,她是真疯啊。” 萱巧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一字一顿地指着疯女人的鼻子说:“我现在寻我夫去,寻、我、夫、去。” 说完转身跳进了鱼池里,那鱼池是祖上的宝物,深不见底,萱巧的一弯黑发在水面上浮了几下就转了弯儿打着圈儿沉了下去,惊走了鱼池里所有的褐色指头鱼。小碗愣了半晌才晓得松开疯女人的脚脖子,跌撞着爬到鱼池边上,已不见萱巧的人,鱼池上冒了几个泡泡又是波光粼粼,那一根朱漆簪子浮在水上面,打着转儿。 小碗伸手去捞簪子,在衣服上面擦去那簪子上的水,也不哭,只把那簪插在耳朵后面的头发里,那一小簇刚刚长长的头发盘成一个不成形的髻,簪子血血红地在乌黑的头发里露出一段,小碗转过脸看那跌在地上的疯女人,那眉那眼俨然已是一个小萱巧。 疯女人的胸口起伏了几下,泪如雨下,号叫着:“我的夫啊夫啊。” 小碗踩上萱巧落在地上的高跟鞋,笃笃地跨过疯女人,向阳春店走去,那鞋子还是大哟,好像鱼池上的船,晃来晃去,明晃晃的湖光扎着小碗的眼睛,砧板上传来的葱香钻进小碗的鼻子,远处那疯女人的号叫已变成了呜咽。 恍恍然,两个世界了。 于二○○三年三月二十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