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三月的暖风一样吹过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大三的那个夏天来得比较迟。 我焦急地站在大马路边,希望能尽快拦到的士。早上第一节课是一个关系到期末成绩的测验,绝对不能在测验课迟到,否则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那是个周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天下午,奶奶下楼梯时不慎摔跤,我急匆匆请假回家。鉴于奶奶的摔伤表面看上去无大碍,加上爸爸答应过来照顾,我一大早又匆匆忙忙赶回学校。 清晨的天气不错,难得的一场细雨一洗浮尘,天空和楼下的玉兰树都露出干净秀丽的模样。夏日迟迟,卉木荫荫。天桥上、人行道边、公园墙头,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在一团团绿叶映衬下娇艳盛开。 我在街边焦急张望、手舞足蹈带诅咒地等了二十分钟后,一辆救命的士终于停在面前。一个男人在里面等着付钱。如果他用十分之一秒抬头望一眼车窗外等待的我,就会发现我正用一种急切的不太友好的表情观望他和司机的交易。“快点儿,老大!”我用眼神催促着。 终于,他推开车门离开,我一屁股坐了进去。“华师大!大佬,我要迟到了,快走快走!” 下车的那个男人似乎也在赶时间,我上车的时候撞了他一下,他也没做任何反应,就急匆匆地快步离开了。 赶往学校的路上,我发现我的脚似乎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32开七成新的记事本。打开扉页,映入眼帘的是两行隽秀的手写格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字体能够反映一个人的性情,看到这么清新的字,我不禁来了兴趣,想看看这个记事本写了什么。记事本里写着一些类似提醒之类的话语和一些讲话的提纲。“×月×日××广州接机招待、×月×日××生日……” 在我翻着记事本的时候,一张机票掉了下来。“CZ158广州—南京四月二日十五点二十五分”,这是张下周一的机票。 在记事本的扉页通常会有栏目供主人填写自己的名字、紧急联系电话等。我一般会在这个位置写上爷爷家的电话,如果发生意外事件,这个细节可以帮到大忙,甚至可以救人一命。这个记事本的主人显然和我有一样的考虑。 他的联系人栏写着:左锐,133××××××××。 我,冯宝宝,那年是一名大学三年级的懵懂女生。 我的大学坐落在广州五山。高大笔直的棕榈树、枝叶干净的玉兰树、繁花似锦的紫荆树散落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茵茵的草坪上时见有情侣或坐或卧地依偎。校园不大,却异常拥挤地坐落着很多现代建筑。 我出生在一个父母离异的家庭,从记事起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亲在我心里并不是很亲近,他们各自重新组建了家庭,而我,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只有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才能找到那份家庭的温暖和归属感。 大学四年的美好时光都在一个叫“517丽人帮”的女生宿舍度过。那是一个混合宿舍,住着两个金融系女生——赵月、曾敏,两个中文系女孩——我和梁莉。 赵月,来自遥远的东三省,白嫩丰腴,染成深红色的BOBO头衬得她肤色更加红润。个子不高,健康,有活力。因为她袖珍水灵的模样,我一度怀疑她是假冒东北人。曾敏,广东三水人,头显得有些大,眼睛乌溜溜的,大如杏仁,堪比赵薇。体型瘦削,实地检测身高一米六七,在普遍偏矮的岭南人中鹤立鸡群,算是比较夺目的身材。 “517”的常住人口只有三个。梁莉的家就在学校围墙外,她很少在宿舍露面。我每个星期回家住一两次,但更喜欢和同龄人混在一起。如果不住在宿舍,不眼见黄昏时男生在女生楼下弹吉他、唱情歌,不跟着小姐妹暗恋篮球队的帅哥,不穿着拖鞋拎着饭盒去饭堂打饭,怎么能算有过大学生活? 我跟赵月、曾敏住同一个宿舍是上天赐予的奖赏。我们有着很多共同的爱好,喜欢看“我猜”,喜欢吃比萨和墨西哥卷,喜欢在校园的草坪上明目张胆地看美男,喜欢吃三饭堂的牛腩萝卜和腊肠,喜欢在西门外的繁华天河北遛弯儿,喜欢篮球队九七级的帅师兄。 在“517”,每个人都有昵称。月月,顾名思义,就是赵月。兰兰,是曾敏的花名,因为她超喜欢用玉兰油。洗面奶、沐浴露、面霜全都是玉兰油的。我一开始干脆叫她“玉兰油”,在她的数次严正抗议和交涉下,改为“兰兰”,然后哄她说她有“绝世有佳人,深谷有幽兰”的气质与感觉,她很受用这个说法。我当然叫“宝宝”,虽然听上去有点儿暧昧,有点儿腻味,但是很亲切。 女生,不管来自何方,不管肥瘦美丑,无不希望从烂漫的大学爱情天空撷取一枚闪烁的星。不恋爱何以度过长长的悠闲的四年大学时光? 爱情女神第一次光临“517”,丘比特之箭射中的是兰兰。那年秋天,没有碧空万里、天高气爽的辽远意象,广州还笼罩在太阳的热情烘烤之中。兰兰的情郎骑着竹马,在一个挥汗如雨的午后,睡眼迷蒙,穿着沙滩裤,趿拉着人字拖,闯进了“517”,闯进了她的生活。 大学生活里,电脑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要交网友吧,要上校园网吧,要找兼职吧,要去跳蚤市场买二手货吧,要写作业吧,全都不能没有电脑。没了电脑,就像鱼儿离开了水,瞎了聋了傻了,无法存活了。 偏偏,就在那一刻,不早不晚,兰兰的电脑在她赶作业的紧要关头崩溃了。三个人围着她的电脑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只好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其实班上很多男生电脑玩得都很好,但那天竟然无一得闲立即过来修。这时,命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我灵光闪现,记起了在本校读计算机系的高中同学——陈格。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不可捉摸。 电话里,我威逼色诱,让陈格立刻过来帮忙。修电脑,对计算机系的男生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殊不知,兰兰竟然在陈格修电脑的敏捷身手中发现了魅力。 男生,尤其理科男生,得到女孩子,还是一个漂亮女生的垂青,自然是招架不住的。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很快,他们就勾搭在一起了,经常晚上十点在女生宿舍门口依依不舍,经常在学校的玉兰树下说悄悄话,你侬我侬,你叫我honey,我叫你sweetheart。按月月的说法,那叫一个肉麻,直听得人鸡皮疙瘩掉满了校园的每条小路。 从出租车上蹦下来,我一路暴走加小跑,直冲课室。测验,听课,换课室,继续上课,打瞌睡,写笔记……上午在迷迷糊糊、忙忙碌碌中消失了。 午饭后赖在宿舍里睡觉。兰兰拍拖去了,月月是他们学院的学生会副主席,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组织辩论赛、组织讲座、组织文艺演出、组织公益活动……她永远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一样,蹦来蹦去,不知疲倦。没追求的我有时会想:能不能像她一样,让自己忙起来?不要总是上课、下课,在奶奶家、妈妈家、宿舍间游荡,把日子过得这么单调。 半睡半醒间,月月回来了,“懒猪,又在睡觉。下午没课吗?” “没有,上午四节课,累死了。” “奶奶没事吧?有没有去医院照片子啊?”兰兰和月月去过我家,奶奶十分喜欢这两个小姐姐。 “没大事,擦伤,爸爸今天陪他们去医院检查。” “你怎么不去啊?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爸爸。” “爸爸去就好了,我早上有考试。再说了,我也不想见他。” “别这样,怎样都是爸爸。” 我突然想起早上捡到的笔记本,“月月,我早上打的捡到一个记事本,里面还有张去南京的机票。” “用过的机票吧?” “不是,下周一的。” “谁这么马大哈?” “捡的,主人叫左锐。” “这名字不赖,够特别。”月月猛地扭过头来,“下周一有没有空?要不我们去南京玩,难得有张机票。” “你就想吧,机票是实名的,登机要用身份证。猪头!” “哦……什么烂规定。”月月很扫兴。 “那个人肯定很着急,我猜。” “记事本上有没有写电话啊?打电话叫那个人来赎机票,让他请我们吃顿大餐。”月月用笔敲着脑袋,“是去肯德基,还是去麦当劳呢?我喜欢肯德基的鸡肉卷,喜欢麦当劳的三角包。我喜欢哪个更多一些呢?” “切,有点创意好不好!大餐就选在肯德基、麦当劳?” “那你说去哪里?” “必胜客!!!”我这个提议似乎也没多少出息,但我真的喜欢必胜客的比萨。 “好,就这么说定了!有没有联系电话啊,家姐?不要让我瞎开心!” “有一个紧急联系电话,不知道通不通。” “打。”月月一听就来劲了。两个人头对头,开始拨打那个133的电话。 “你好,哪位?”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一口夹生的广州话,带着不知何地的口音,听声音年纪不大,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月月捅了捅我的腰,示意我说话。 “是这样的,我早上在出租车里捡了个记事本,有张下周一飞南京的机票。我在记事本上找到你这个电话的。” “我的记事本掉了吗?我看一下。”对方有些疑惑。 “你是不是叫左锐啊?”月月抢过电话,补了一句。 “哦,左锐。左锐是我同事,这样,我让他给你电话。你怎么称呼?” “冯宝宝。” “这个号码可以找到你吗?” “这是我宿舍电话。” “宿舍?你是学生?读哪个学校?” “华师大。” “哈哈。”电话里传来一个干净的笑声,“我们单位离华师不远。你等等,我让左锐打过去。” 五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肯定是那个叫左锐的,记得让他请吃大餐。”月月催着我说。 “你好,我是左锐,我找……呃……冯宝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沉,普通话不太地道,但发音圆润,听起来很温婉熨帖。 “我就是冯宝宝。”我咯咯笑起来,心里有点莫名的开心。 对方也笑了一下,“听说你捡到我的记事本了。我找了一上午,就是想不起来掉到哪里了,里面有我下周出差的机票。” “我在公园旁打的捡到的。” “公园?你是不是那个撞了我的女孩啊?是你把我的记事本撞掉了吧?我就说没理由会不见的,我下车前明明放包里的。” “切,哪里是我撞掉的,自己大头虾还赖我。”我跟月月互相白了一眼。 “哈哈,大头虾。说笑的,别介意。我怎么才能拿回我的记事本和机票?” “呃,要拿回很容易,你过来拿就行了。但是,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感谢一下我这个大恩人?”月月在一旁不停地指手画脚,提醒我要吃必胜客。 “应该的,我要怎么表示?要不送个锦旗到你宿舍?” 我倒!谁稀罕锦旗! “才不要锦旗,你请我和我的姐妹去必胜客撮一顿。这样很公道吧?” “还以为你要说去白天鹅撮一顿,吓坏我了。必胜客问题不大,岗顶好像就有一家。” “天河百货楼上,四点钟,一手交比萨,一手交记事本。” 对方又大笑起来,“没问题,接头暗号是什么?你手拿一份《广州日报》,我手拿一份《南风窗》?” 他又一次被我鄙视了! “我穿黑上衣、格子裙、橙色马靴。我有一个小跟班,红上衣、牛仔裤,学生头。”我被月月拍了一下头,以示对我说她是跟班的愤怒。 通话结束,我和月月击掌相庆,庆祝我们骗到了一顿“大餐”。 岗顶的必胜客临街,一派西式店铺的味道,干净温馨,灯光幽幽的,让人感觉很舒服。 我和月月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在餐厅里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落单的男士,于是在靠近门口的桌子旁坐下来。 “宝宝,那人长得帅不帅?” “我没注意他长什么样子啊,好像挺高。”早上,我的确撞到了那个叫左锐的人,但当时火急火燎的,真没注意他的长相。 “你竟然没注意到!那肯定不帅。我还不知道你看见帅哥掉口水的劲头。” “顶你个肺。说你自己的吧。我冯宝宝从不贪恋男色。” 七嘴八舌地交谈中,我注意到推门进来的那个男人,黑西装,清瘦高挑,很精神。 “就是他。”我指给月月看。 门口那人扫视一周,显然在寻找什么。我指着他的那一刻,正遇上他的目光。他笑了笑,朝我们走过来。 等他坐定,我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五官有点像李连杰,短短的头发,黑而浓的眉毛,单眼皮,眼睛大大的,颧骨有点高,嘴巴的线条很分明,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笑意里有一点羞涩。 “有点像李连杰哦。”月月小声跟我嘀咕。 “你是冯宝宝?”他看着我说。 “嗯,我冯宝宝,她赵月。” 他边跟月月打招呼,边讲:“早上我看到你就记住了。你是新疆人吗?” “八分之一新疆血统。”首次见我的人都要问这个问题。妈妈有四分之一新疆血统,这在我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那餐饭我们吃得特别丰盛,丝毫没有嘴下留情。咖喱牛肉饭、布朗宁蛋糕、咖喱虾面、十二寸的海陆至尊比萨、希腊烤羊肩。左锐一直笑盈盈地边喝水边看着我们大快朵颐。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暗骂:“遇到女劫匪了!” 我觉得气氛尴尬,把记事本递给他,“还给你,你的字写得不错。” “小时候练过书法。”他拿出机票晃了下,“下周去南京的票,要去投标的,去不了的话,就要我命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你同事说就在附近。”我问。 “通讯公司。” “好单位啊。今天应该让你去花园酒店请才对。”月月边说边吃。 “我是做苦力的,混口饭吃。” 谈话里得知左锐是扬州人,南京大学无线电系毕业后,到现在的单位上班。难怪他说话的腔调,轻柔婉转,原来是吴侬软语。 从必胜客出来,他开车送我们回宿舍。 “你有车,干吗早上还打的?” “昨晚喝多了,车存在酒店里了。打的过去取车的。” 月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的车,“你的车怎么连个气枕、抱枕都没有?整个儿一裸车。” “你知道什么是裸车吗?”左锐大笑起来,“单位的车,暂时归我用而已。” 一路上,车里放的是法语歌。法国香颂是我喜欢的音乐。 “你喜欢听香颂?”我说。 “挺好听的。主要是听不懂唱什么,不影响开车。哈哈。”又是哈哈!他很喜欢这样笑。 看着他的车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月月开始叫:“有气质哦,宝宝,动心没有?我快要爱上他了。” “你花痴啊,这样就能喜欢上。车是粤E的,粤E是哪里?”我问月月。 “不知道。冯宝宝,我觉得他喜欢你,吃饭的时候,老是笑眯眯地看着你。” “他也笑眯眯地看你了,肯定是被你迷倒了。” 那一夜,不知为何,我很晚都无法入睡,一直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月月说,左锐喜欢我,第二天肯定会来约我。她错了。他就像我们在公交车站遇到的路人甲乙丙丁,消失在人海里。我也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我明明看到,他看我的时候,眼睛会猛地一亮。但他像三月的暖风一样吹过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有点失落,就像一个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公主,以为会有王子来营救,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 周五晚上,学校模特比赛的第二轮在文化广场举行。我和兰兰都进入了比赛。这轮有三十个选手参加,淘汰十个。我是中文系选送的选手。辅导员看过我走台步和上妆后的样子,觉得我肯定能行。我上过妆后,有一些俄罗斯风情,辅导员说,这是《时尚》最喜欢的模样。但我的身高是明显的劣势。兰兰倒是很有希望,她的清瘦和些许淡漠透着模特的范儿。 我不是个积极上进的模范生,不是学生干部,不喜欢参加帮人搬凳子、送水之类的所谓校园公益活动;成绩不好不坏;偶尔写点小文章到“榕树下”发表;间或做个兼职,赚点生活费。那次模特大赛是我参加的为数不多的校园活动之一。 在后台等待比赛的时候,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吓了我一个激灵。 “宝宝,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你们?有事找你啊。”是月月。 “后台等比赛呢。好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你那么淡泊明志,这个小比赛,紧张个屁啊。” “控制不住啊,一个劲想喝水,然后想上厕所。我去厕所了,比完给你电话。” “哎,有事要告诉……”顾不上听她说,我急匆匆冲向厕所。 走秀的时候,感觉凉风阵阵,后背冷飕飕的。是我太害怕,还是天转冷了?走秀结束后,所有选手排在广场中央,等待裁判打分,决定谁能进入下一轮。 全部选手中,我倒数第二矮,好在七厘米的高跟鞋让我看上去跟兰兰差别并不太明显。我虽然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但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走得远一些,起码不能给中文系丢脸。 轮到裁判对我的表现进行点评了。我咽了一口口水,只觉浑身毛孔都散发着凉气。 “9号,台步到位,气质和妆容、衣服都配合得非常好。”一号男裁判说。 “9号的模样有点东欧风情,很上镜。不过个子比较矮。”二号裁判说。 24号是兰兰。点评兰兰时,我看到人群中,有人挥举着大大的“曾敏,加油!”的粉丝牌,时不时响起掌声和口哨声。不用问,应该是陈格拉来的助威团。 那一刻,无尽的落寞袭上心头。 宣布比赛结果的时候,我紧张得不知所措,脸上还要刻意保持着可掬的笑脸。在念到9号入选时,台下有个男人的声音喊:“冯宝宝加油!” “嗯?”应该是辅导员他们吧,真好,毕竟还有我的粉丝。 比赛结束后,月月第一时间冲过来,抱着我和兰兰,兴奋地怪叫。 “好耶!宝宝和兰兰都赢了。517有两个大美女模特了。” 在月月冲过来的方向,我猛地看到左锐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左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一直在下面看你比赛,你在台上很漂亮哦。刚才我还给你加油呢。” 听他这么说,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比赛的夏装有些松松垮垮,衣不蔽体的样子。 “刚才那一嗓子是你喊的啊?谢谢。” “我能跟你照张相吗?”他搓着手,有点跃跃欲试。 他穿着黑色衬衣、蓝色牛仔裤,很干净清爽的样子。离他那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有一丝很淡的香水味,很好闻。我忍不住多抽了几下鼻子。我喜欢打扮得干净得体的男人。 “怎么?受凉了?”他说。 “可能是吧,今天晚上比较冷。” “我帮你遮点风。”他说着,很自然地用手揽住我的肩头。 那张照片是左锐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影像记忆。他笑眯眯的,带有一点羞涩,那么温暖。 一直站在一边看着的那个陌生男子走了过来,“左锐,帮我介绍一下啊。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她们。”他也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红白相间的格子上衣,卡其布裤子,五官很俊秀。只是太瘦,看上去有点病恹恹的感觉。 “我是冯宝宝。”我看着他,感觉他有点像我表哥。 “他是关少非,你们通过电话的。”左锐介绍说。后来,从左锐那里知道,关少非出生在苏南,是他老乡兼同事,两个人是很铁的死党。关少非是个有很多故事的男人,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爱情、他的婚姻都有着很典型的上流社会的烙印。 收拾好东西,关少非提议去吃点消夜。我们提议去学三饭堂吃。在我们这些个学生眼里,学三的小炒已经很有小康生活品质了。 “饭堂啊?”关少非显然不满意学生饭堂这个建议,“出去吃吧?要不去炳胜吧?” 左锐看看我,“炳胜去过吗?在天河东。” “听说过,没去过。”炳胜我知道,是家老牌粤菜馆,最有名的是鱼生。 “你还是广州人哪,炳胜都没去过。”关少非说。 “就去炳胜吧,我请客。今天你们成功晋级,要庆贺一下。”左锐说。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家长一样,有些霸道地做了决定。而这一点,是我喜欢的。我不喜欢出去吃饭的时候,要我决定去哪里吃、吃什么。 “让你请,怎么好意思呢?上次都吃了你一顿。”我、月月对望了一下,不太好意思接受他的提议。 “好了,走吧。左锐有钱,别替他心疼。平时我让他请,他都不给面子。今天是看了你们几个美女的面,我才有幸跟左总一起共进晚餐。”关少非说着,拔腿就往前走。 “走吧。”左锐跟着走了。 我坐左锐的车,月月、兰兰和陈格坐关少非的车。我知道,肯定是月月搞的鬼,故意让我一个人坐左锐的车。 天河东离学校十多分钟的车程。炳胜所在的地方是广州新市中心的繁华区域。车来车往,霓虹闪烁,夜景璀璨迷人。 在路上,我忍不住问左锐:“你怎么会来看比赛啊?” “下午我和关少非在你们学校打篮球。关少非说没见过你,打电话到你宿舍。月月说你晚上有比赛,就过来看了。” “粤E是哪里啊?” “佛山。我现在被派到佛山分公司去上班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已经在佛山待了一年半,估计年底可以调回广州上班。有空来佛山玩,我带你去找好吃的、好玩的。” “那你来广州住哪儿?酒店吗?” “我房子在广州,下个月交楼。现在很少回广州,回来一般都住关少家。” 我很想问,你没有老婆吗?没有女朋友吗?为什么不住她们那里?但又觉得问不出口。 “我上周去南京了,用你捡到的那张机票。” “有手信吗?”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去想他老婆或者女朋友的事情。 “有,很好吃的小核桃。明天拿给你。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我是怎么安排的?好像说要回奶奶家吃饭。“有啊。”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有空哪?不是答应奶奶回家吃饭吗?难道跟他见面比爷爷奶奶还重要吗?我觉得自己好没良心,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怎么了?”他转头看了我一下,“明天我想去吉盛伟邦看看家具,你去过番禺吗,大小姐?” “去过啊。爸爸以前在那边上班。” “去过长隆吗?明天带你去看白虎,怎样?明天上午我要睡个懒觉,十一点来宿舍接你吧?” “呃……呃……”要不今晚回奶奶家?然后明天就可以跟他出去玩。但是爷爷奶奶看到有人来接,盘问起来怎么回答?要这么早给爷爷他们知道吗?人家不一定喜欢我呢。我快速地想着明天该怎么安排。 “怎么样?十一点太早了,还是太晚了?”他的问题的答案只有“是”,没有“否”选项。 “早了吧,我要睡个大大的懒觉。” “比我还能睡?那两点吧。你睡午觉吗?” “不睡,就两点吧。”我突然有点后悔,应该十一点的,那样我可以早点见到他。唉,还没分开就开始想念。我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 晚上到炳胜吃消夜的人很多。喝早茶、吃消夜,对广州人而言,不单只是吃饭那么简单,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老广州,都喜欢有空闲的时候,带一份《广州日报》或者《南方都市报》,找一家中意的茶楼,和三五老友“饮啖茶,食个包”,边饮茶,边看报、侃大山。炳胜可以说是广州的“消夜之王”,夜市比白天还要旺。凌晨一点还热闹非凡,一直营业到早上五点钟。炳胜有很多好吃的小吃,刺身、小炒、粥粉面,都很出名。 我们到时,人还不算太多。我刻意坐在兰兰和月月之间,免得又被人塞到左锐旁边。 “自己点吧,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左锐招呼服务员拿菜牌,跟我们说。 “我要海鲈刺身、土鸡粥。”关少非边给我们倒茶边说。很显然,他对这里相当熟悉。 “靠,你狠。”左锐说。 “顶,我推了书记的酒席来陪你……”他顿了一下,把下面的字咽了下去,“你还不让我吃点好的?” 我和月月对望了一眼。 “哈哈,粗鲁惯了,不好意思啊。他点的都是最贵的。”左锐说。 “我们都没来这里吃过东西啊,不知道点什么好。”月月说。 “关少,你点吧。点够我们几个人吃就行了。”左锐说。 “点菜我拿手。我向来是陪太子读书、给领导点菜的。”关少非说。 “你就装吧。”左锐说。 他们两个很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多少有点老油条的味道了。而我们四个愣头青,除了月月表现得比较能说会道,剩下的三个都很少能插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关少非看上去就是个很机灵的人,很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宝宝,下面的比赛还有几轮啊?”关少非问。 “两轮。下一轮再淘汰十个,然后决赛。好像有很多奖项,比如什么最有气质、最上镜之类的。” “宝宝至少可以拿个‘最上镜奖’。”月月说,“兰兰可以拿‘最有气质奖’。” “你们应该都能进入决赛。下一轮什么时候?我们再来看。”左锐说。 “你想看就直说,别老把我拉进来。”关少非说,“左总昨天挨我们书记骂了,书记说他是个神经病。” “为什么说是神经病?”兰兰问。 “书记说他都这么老了,还不找女朋友,不结婚,就是个神经病,要送芳村治疗才行。”关少非边说,边大笑。 一桌人都笑起来。芳村有一个精神病院。在广州,说送某人去芳村,就是骂某人脑子有毛病。 听到关少非说左锐没有女朋友,月月在桌子下面踩了我一脚。我瞪了她一下,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跟奶奶撒谎说班上组织联谊活动,周末两天全部留空给左锐。我觉得自己有点过火了,一大早就醒来,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以往的周末,我都可以睡到十点多。而今天,我失眠了吗?我在紧张什么? 吃过早餐,在宿舍里不停地试衣服,想找一套最合适的。兰兰和月月都被我吵醒了,气嘟嘟地趴在床上,看我走来走去。 “家姐,这么早起来干吗?你的王子不是下午才来接你吗?” “我睡不着啊,六点就醒了。我早餐都吃完了。” “不是吧,你!冯宝宝,你无药可救了,你被吃定了!”月月叹息着。 “宝宝终于恋爱了,要变成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了。”兰兰笑嘻嘻地说。 “我要跟兰兰一样幸福。”我旋转着身子,做了一个小天鹅的舞姿。 “唉,恋爱的女人真的会变成傻瓜。”月月翻了个身,打出很响的呼噜声。 “赵月,你也要加油啊!整天赖在床上睡懒觉,你的王子怎么可能找到你?”我爬上月月的床,掀了她的被子。 “姑奶奶,我做光棍好了。这样才能衬托你们两个幸福的小妇人。” “月月,上周我在行政大楼前面,看到你跟一个西装帅哥在那儿聊得热火朝天,是怎么一回事哪?”兰兰说。 “什么西装帅哥呀,我们系‘五一’后不是要承办三人篮球赛嘛,他是赞助商代表。” “唉……”月月突然长叹了口气。 “干吗啊,大清早叹气?”我问。 “没事,以后再说。快去找你的王子吧。” 要说月月在大学里没拍拖过,你肯定不信。但她浮出水面的感情经历,没有。只有我和兰兰知道她那段纠结的地下情。月月是个敢作敢为的女人,她想要的是石破天惊、轰轰烈烈的爱情。 整个上午我都在后悔。我应该答应左锐十一点见面。接到他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发呆,不停地看表,不停地想他会不会早点来。 “宝宝,吃完饭没有?” 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回他,“吃过了,在上网。” “没午休啊。要不我现在过去接你吧?我们早点过去。” “好的。到了电话我。”我高兴地自顾自地在那儿傻笑,但尽量让自己不要在短信里多打一个字,免得让他看出来。听说,男人如果知道你特别迷恋他,就会很骄傲。 “唉,这个女人彻底没药治了。”月月盯着我傻笑的脸,“人哪,又少了一个!” “我不还活着吗?赵月,赶紧去找个男人拍拖吧,别在这儿打翻醋坛子了。你电脑坏了没有,要不我找个男同学过来帮你修修电脑?” “要拍还不容易?但是,起码要让我赵月有点动心才行啊!” “我就不信。你就没遇到过让你动心的男人?” “还真有一个。”月月拉过椅子坐到我对面,“我最近对一个社会人士颇有点心思,但是,他那人总是一副死梗的样子,对人时冷时热,有一下没一下,捉摸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大新闻。“谁啊?谁啊?我见过没有?什么社会人士?不是兰兰早上说的西装帅哥吧?”我发现自己八婆起来,并不比任何女人差。 “就是他了,百事可乐的。因为篮球赛的事情,这段时间不停地要跟他打交道。” “帅吗?帅吗?” “麻麻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感觉,可能是喜欢他那股骄傲的劲头。” “肯定很优秀,不然也不会打动月月的芳心。喜欢就追嘛,女追男,隔层纱。对你来说,不是手到擒来?” “你傻啊,你怎么不主动追左锐?我希望是双方能够两情相悦。” 当然了,哪个女人不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不希望自己被很多男人追?不希望自己像公主一样被宠爱? 这时电话响起,“这么快就到了?”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蹦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要不要拿点速效救心丸?还没见到就高兴成这样,见到了还不一下子晕过去!” “顶你个肺,死月月。就算晕过去,我也不要吃药丸,他会给我急救的。嘻嘻。” “妈呀,现在的女人都不知道矜持是什么了。冯宝宝,羞死了。不要一副这么饥渴的样子,会把男人吓跑的。” “去找你的西装帅哥吧。我走了。” 飞到宿舍门口,改用慢悠悠的步子,踱到他的车前。他靠在车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过去,像欣赏一个艺术品一样专注。 “看什么?脸上有蚊子吗?”我说。 “很漂亮。穿这么漂亮,别人会以为我是你的老仆人。哈哈。”他手插在裤兜里。 “不会的,你今天很阳光。”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运动鞋,一如之前见到的一样干净。 坐在车里,他跟我说着他买房、去南京的趣事,时不时地侧过头看我一下。有时,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听着音乐,听着车外的风声。我是如此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心里很平缓,很宁静。我见到陌生人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紧张,会不知所措。可是跟他在一起,我感觉很自在,没有任何的拘束。 他其实已经看中了吉盛伟邦的一套实木沙发。枫丹白露的家具基本都是春秋风格。说实话,以我的年纪,我觉得太苍老了一些。我喜欢绿色、橙色的现代感的家具。一套沙发接近两万块,贵得吓人。售货员不停地说,沙发的木头如何如何好,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贬值。看得出来,左锐很喜欢这套沙发。他左看看,右摸摸,一直舍不得离开。看着他的脸,我突然想到,他三十一了,我二十岁。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在这套沙发上,就可以看出来。 左锐喜欢木头家具是受了关少非的影响。关少非在林和路有一间铺面,专卖黄花梨家具、古董、名画。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原来富人们喜欢的、交易的是这些东西。 从吉盛伟邦出来,左锐带我去长隆的自助餐厅看白虎。几只原本凶猛异常的猛兽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睡觉;一群看上去不是很干净的丹顶鹤,在脏兮兮的水池边,傻傻地喝水、站立、打盹、发呆、啄痒痒。我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就像我不喜欢去动物园一样。这些原本灵气十足的动物,在被人豢养之后,都变得灰头土脸,神采全无。 吃自助餐的位置,可以看到高大的棕榈树、青葱的野草和一些厨师。他们穿着白大褂在草坪上忙来忙去,不知道在做什么。左锐告诉了我,但是我忘记了。后来记起那个画面,总是想:我怎么会忘记他是怎么解释的了呢?我怎么可以忘记他说过的事情呢?可能那时沉浸在人生初见的甜蜜里,没有对以后的痛苦和分离有任何的戒备。 那里的自助餐很贵很贵,当然食物也不是一般的美味。吃完听到服务员报账单,我都觉得肉疼。“好贵。”我揪着鼻子说。 “环境好啊。主要是怕你刚才看家具走累了,这里比较近。” “下次不要来这里了。不喜欢这么金碧辉煌的地方,有心理压力。” “想帮我省钱是吧?是有点贵,我也是第一次来。” 据说,如果一个男人愿意为你花钱,那说明一点:他已经深深爱上你了。 两天都和他腻在一起,到天河城看电影、天贸看家电、小区看新房,可是晚上分开之后,心里还是会很想念他。整晚整晚地回忆当天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已经沦陷了,我对自己说。原来,我会这么轻易地爱上一个人,还是一个大自己十一岁的男人。原来,在我的心里,也有一把干柴,左锐让它熊熊燃烧了起来。 分开两地,对初涉爱河的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左锐每天中午下班、晚上下班都会发很多短信给我。我知道他不喜欢发短信,喜欢打电话。可是我喜欢发短信,因为短信里面可以说一些说不出口的、肉麻的话。他迁就着我。 模特比赛已进行到第三轮,因为知道左锐会来看,也因为自己很想有个好成绩,比赛前几天,我就开始紧张,每天在宿舍楼下跟兰兰练台步。 月月那些天总是很晚回宿舍。周四晚上,她没出去,而是在电脑前“奋键盘而疾书”。我好奇地想看看她在写什么,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