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和大师兄 轻柔的风吹在塞纳河畔。 阳光普照。 矗立在阳光下的凯旋门。 车辆和人群川流不息。 金色的阳光让风中的空气都变成金灿灿的,人们的笑脸洋溢在一片金色之中,那么灿烂明亮。 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绿色。 有流浪艺人在街边拉着小提琴,饱经沧桑的脸上是陶醉的神色,他眯着眼,仿佛已经将自己遗忘在这一片金色的光芒中。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有的人带着满足的神情走了,有的人弯下腰将几个硬币扔进流浪艺人面前的小盒子中。 有甜蜜的恋人在街头拥吻,他们的表情那么幸福。 广场上有金色的喷泉。 成群的白鸽在广场上悠闲地踱着,灵巧的眸子时不时地瞅一眼过往的人群,时而成群飞起,冲破湛蓝色的天空飞向高耸的艾菲尔铁塔。 艾菲尔铁塔下,一个瘦弱的白色身影手里抱着巨大的牛皮纸袋,拼命地奔跑着。白色的裙子在阳光下飞扬,白得似乎透明。她的脸因为狂奔而涨得通红,不住地喘着粗气。 牛皮纸袋的口子微微打开,露出里面深深浅浅的绿色布料。 周围的人们纷纷向白色裙子的女孩子投去善意的目光。他们的嘴角都是微微上扬着的,在这样美丽的阳光下,似乎能包容任何事情。 女孩子奔跑着,灵巧地躲开来来往往的人群。 树阴下,一位眉目俊美的男子悠闲地散着步。他穿着黑色暗纹的衬衫,白色的休闲西装随意地拎在手里,对着电话温柔细语:“唔,我知道了。拜访过老先生之后我会马上回去的——知道,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我呢……”他笑着皱起眉头。 手机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声音:“来不及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交稿日,可是你现在竟然说还没有一点思路……” 笑意更浓,眉头皱得更深,男子苦笑着将手机拿开距离耳边半米远——这家伙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啊,他一边在心里感叹着。 然后—— 手臂受到了重重地撞击,手里的银色手机应声飞出去,在半空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接着便是清脆的落地声,伴随着一声尖叫。 “啊!我的衣料!” 布料散落一地,各色各样的绿,深绿,浅绿,淡绿;叶子绿,鹅黄绿,苹果绿——满满地铺了一地。 来不及叹气,小攸急忙蹲下去将一地的布料一条条捡起来,匆忙地折叠好塞进纸袋子里。没时间了!要是十二点前不能赶回去的话,那个怪脾气老头又要大发雷霆了。 想起怪脾气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她赶忙加快了速度。 男子眼前一亮。 这些绿…… 好像有什么想法逐渐在脑子里形成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然而摔落在路边的手机里依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已经无人理会。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小攸已经收拾好布料起身正要再次狂奔而去。他急忙拉住——“欸……mademoiselle(法语:小姐)……” 小攸本能地回头:“对不起啊,我来不及了……”迟疑一下才发现应该要说法语,正在脑子里拼命搜索法语的对不起要怎么讲的时候,男子拉住她的手忽然松开了。 “你……”男子的眼底掠过一丝震惊。 然而顾不上许多,小攸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以飞快的速度朝人群中奔跑过去,如在大海中灵活穿梭的小鱼,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男子微怔,站在这风景如画的林阴大道上。 温柔的风抚过他俊美的脸庞。 忽然淡淡一笑,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脑袋。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他有些发愣,侧过头去望着女孩子消失的方向。 恍惚间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然后在心底嘲笑自己。 怎么可能呢…… 她早就死了,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就算她活着,也不会是这个女孩子的——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罢了。 正午。 几束温暖的阳光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叶子斜斜地照进屋子里。幽暗的屋子里点着一盏不算光亮的灯,遍地铺满了深绿浅绿的布料,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在稀疏的阳光下散发着古老沉重的气息。 然而墙上挂着的一条浅绿色的裙子却让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 那是一条浅绿色的小礼服,无肩带的设计,胸口处有细微的褶皱,然后裙子是可爱的娃娃裙的设计,间或点缀一两颗水晶,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也能折射出万丈光芒。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小攸抱着巨大的牛皮纸袋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将袋子朝着桌子上一扔,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柔软的绿色布料里。 哎呀妈呀,总算赶上了! 里间的门随之“吱呀”一声打开,是一张苍老的脸庞,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却闪着狡黠顽皮的光芒,看到小攸这样,他忍不住啧啧道:“哎哟哟,年纪轻轻的走几步路就喘成这样,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啊……” 小攸撑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模仿老人的语气接口道:“……那可是跑遍全巴黎,大气不喘一声!”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女孩子明亮的声线模仿来,显得格外滑稽,自己便忍不住笑了。 老人也忍不住笑了,拾起桌子上的尺子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头。 “小家伙!来,开工了!” 一听到开工了,小攸立马来了精神,将一袋子的布料“哗”地倒出来,得意扬扬地:“看,我又搜集了十六种不一样的绿色——” 老人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 小攸的脸上笑容明亮。 这就是她到巴黎之后的生活。 两年前,骗了许年恩,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拎上行李拿着莫如心给的所谓“补偿”来了巴黎,那时候的她是茫然的,只一心想要逃离,逃离景安,逃离中国,逃离过往。幸运的是,她在巴黎辗转了半年之后,搬到了这里。 于是遇上了这位在民国时期上海大名鼎鼎的裁缝师傅,成了他手下的一名学徒。 有些事情真的是需要机遇的吧。 记得曾经看过的那部韩国电视剧《我叫金三顺》里三顺在应聘糕点师的时候说过的话,当时她恰好拿起一本关于法国甜点的书,所以成了法国甜点师,如果当时她拿的是关于鸡只鉴定的书籍,那么她可能就会成为一直鸡只鉴定师了。 她也是这样,因为遇上了冯师傅,而迷上了服装设计,才一点点地发掘出自己体内对于服装的热情。 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吧。 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是有一丝惆怅呢? 她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挂在墙上的绿色小礼服,记忆却轻轻浅浅地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忽然响起轻微的叩门声。 冯师傅沉寂在一堆绿色的布条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开门去!”声音嗡嗡的,好像是从远古的山洞里传来的。 小攸皱皱鼻子,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模糊不清中,只看到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的身影,穿着黑色的衬衫,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道,让她有些发怔。 男子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然而只是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他展开笑靥,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稚气。 “你好,我找冯师傅。” 这时候光芒渐渐褪去,男子的轮廓慢慢地清晰起来。 哇—— 好漂亮的男人啊! 小攸忍不住惊叹。 虽然看起来是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却给人以稚气未脱的感觉,尤其是嘴角的那两个酒窝,活生生把他的年龄减了一半。 “唔——”布堆里的老头子从眼镜上方往门边瞄了一眼,似乎没有一丝惊讶,就又扑在缝纫机上,“小飞啊。”好像早知道他会来一样。 小攸侧过身子去让冯师傅口中的“小飞”进来。 男子进门,熟稔地将外套往门口的钉子上一挂,拣了个还没被布条淹没的空地就坐了下来。 看起来好像是老爷子很熟的人呢——倒是可惜了他身上的名贵衣服了,若是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著名设计师Vincent Won推出的最新春装呢,单件就要上千美元。 “怎么看到我来,您老一点都不惊喜啊!”男子的声音里略带嗔怪。 若是平常四十来岁的男子用这样的声音说话,一定会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然而从眼前的男子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再自然不过了。 老爷子漫不经心地:“我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你来巴黎的消息了。哪次你来巴黎不会来烦我?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男子笑着摸摸鼻子,好像是什么秘密被人看穿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正好奇地看着他的小攸,心中一动。 “看起来你好像收了新徒弟啊?” 这个女孩子,就是刚才在路上撞到他的那一个吧?连道歉都没有,迷糊这一点都和她好像呢。不过知道她是老爷子的徒弟之后,倒有了一丝谅解。 当年他在老爷子手下学习的时候,也是每天这样横冲直撞地在巴黎奔跑呢。 小攸急忙笑着伸出手去:“你好,我叫季小攸!” 男子也笑,握住她的手:“温绰飞。我可是你的师兄哦!” 他的手心温暖,让小攸有一时的发愣。 好奇怪,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一点都不陌生呢。 老爷子在布堆后面冷笑一声:“嗬,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堂堂的大设计师,怎么会是我的徒弟呢!怎么,这次又要在巴黎待多久?” 温绰飞冲着小攸扮个鬼脸,转过去已经是垮下来的表情:“唉,您怎么还是这个脾气,老人家不要这么尖酸刻薄,会折寿哦……” 话音未落,小攸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一把剪刀闪着寒光直直地冲着温绰飞飞去。 她吓得捂住嘴。 完了,要出人命了,老爷子晚节不保了—— 然而温绰飞只是轻轻一侧身,便躲开来,脸上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好像这是他们玩惯了的老把戏一般。 老爷子气得冷哼一声,他却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在屋子里四处踱着。 “后天就要走了——回中国去。新设计卖给了Ing,您知道我一向对销售方面的事情盯得很紧。”目光落在墙上的浅绿色小礼服上,忽然绽放出巨大的光芒。 “好……”他惊叹,“没想到三年不见,老爷子你倒时尚了不少。”不仅会大胆地用整片的绿色,还会采纳娃娃裙的样式。 老爷子瞟他一眼:“这是小攸的设计。”声音是闷闷不乐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 小攸顿时无语,这一对师徒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性格啊,明明老掉牙的年纪了,却还愣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回中国的话,会去哪个城市呢?”小攸随意地问。 温绰飞这时候已经凑到老爷子的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老爷子忙活着:“景安市——你是哪里来的?” 景安…… 小攸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暗了下去。 然而只是那一瞬间的,很快又恢复了清澈的表情:“好巧,我也是景安来的呢。” 温绰飞抬起头,孩子气的脸上忽然严肃起来。 他看着她。 的确好巧。 这个女孩子,和年少时候的绰辰长得真的好像。如果不是早就得知绰辰的女儿年惜已经死去的话,他真的会怀疑眼前这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外甥女的。 忽然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好像是好多年没有回景安了。 不知道年锦和年恩过得怎么样。 老爷子忽然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来,犀利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向小攸:“怎么,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他朝温绰飞努努嘴:“正好,让你这个师兄顺带捎上你。” 温绰飞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多一个同伴。 小攸犹豫了。 回景安…… 这是她做梦的时候才敢偷偷想一想的事情。 她那么想念景安。 想念大学的林阴大道,想念林七月那个死丫头,想念年恩…… 那么地,想念那个人。 那个,霸道地拿走了她的心的,杀父仇人。 “怎么样?”温绰飞笑容明亮,“我可以带你去看许多和服装设计有关的东西哦——设计、制衣、推广、销售——这可是你在老头子这里学不到的哦!”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诱惑,对于一个将设计服装当做自己梦想的人来说。 老爷子劈手给了他一下,两师徒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开始了鸡飞狗跳的追打。 小攸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直知道老爷子是个老顽童,没想到却能活泼成这样呢。 回景安吗…… 她就偷偷地回去一次,悄悄地,远远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就马上回来,继续跟老爷子学习设计。 主意已定,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