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1582年),上车补票的程序完成,王宫女的地位终于得到 了确认,她挺着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号。 两个月后,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万历长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老太太高兴,大臣们也高兴,唯一不高兴的, 就是万历。 因为他对这位恭妃,并没有太多感情,对这个意外出生的儿子,自然 也谈不上喜欢。更何况,此时他已经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后世俗称的郑贵妃,北京大兴人,万历初年(1573年)进 宫,颇得皇帝喜爱。 在后来的许多记载中,这位郑贵妃被描述成一个相貌妖艳,阴狠毒辣 的女人,但在我看来,相貌妖艳还有可能,阴狠毒辣实在谈不上。在此后 几十年的后宫斗争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脑筋之愚蠢,反应之迟钝,实在 令人发指。 综合史料分析,其智商水平,也就能到菜市场骂个街而已。 可是万历偏偏就喜欢这个女人,经常前去留宿,而郑妃的肚子也相当 争气,万历十一年(1583年)生了个女儿,虽然不能接班,但万历很高兴, 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为了贵妃。 这是一个不祥的先兆,因为在后宫中,贵妃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妃嫔, 包括生了儿子的恭妃。 而这位郑贵妃的个人素养也实在很成问题,当上了后妃领导后,除了 皇后,谁都瞧不上,特别是恭妃,经常被她称作老太婆。横行宫中,专横 跋扈,十分好斗。 难能可贵的是,贵妃同志不但特别能战斗,还特别能生。 万历十四年 (1586年),她终于生下了儿子,取名朱常洵。 这位朱常洵,就是后来的福王。按郑贵妃的想法,有万历当靠山,这 孩子生出来,就是当皇帝的,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自己这个宝 贝儿子会死在屠刀之下,挥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当时,这个孩子的出生,确实让万历欣喜异常。他本来就不喜欢 长子朱常洛,打算换人,现在替补来了,怎能不高兴? 然而他很快就将发现,皇帝说话,不一定算数。 万历十八年(1590年)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内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 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 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其实郑 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身体也弱,等他身体强 壮些后,我才放心啊。”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 是说我不会插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 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插队,老婆也没 有干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身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 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日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 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 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关键。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强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 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 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闹到最后,万历烦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宫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宫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身,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 “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 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宫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 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色财气的 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父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内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宫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 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 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 万历由衷地说道: “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 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十八年(1590年)正月初一日,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 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 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啊。” 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 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屁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这正是他绝顶聪明之处,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今天先定调,后面再 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和谐的对话,不但史无前例,而且后无 来者。“争国本”事件的严重性,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因为决定此事最终 走向的,既不是万历,也不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