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7日上午,两面五色旗在北京东厂胡同黎元洪宅第门口飘扬。虽然已是民国,五色旗作为中华民国的标志,其含意并不为人们广泛知晓。很多人看来,五色顺理成章应该是朝廷社稷坛中的颜色:南红、西白、北黑、东青、中黄——那是华夏土地的象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很少人知道五色旗的五色别有深意:它不再表明帝王对国家的私人占有,而是代表五大民族汉、满、蒙、回、藏,成为“五族共和”之象征。 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有人曾劝他下令将清皇室迁出紫禁城,移到热河或者奉天去。袁世凯担心此举对清廷压力过大,导致激烈矛盾冲突,拒绝此建议,只是将中华民国总统府的办公地址,选在了紫禁城旁边的中南海,并在临长安街的一侧开了个口,做了一个大门,取名为新华门。这样,进入到中南海大总统府,就避开了紫禁城旁的西苑门,从新华门直接进入。黎元洪继任总统的仪式,因在袁世凯服丧期间,简朴低调,没有安排在中南海大总统府,而是选择了黎元洪东厂胡同的住宅。这一所大宅,是黎元洪1915年下半年以“大德堂”的名义,花了两万银两购置的私人家产。房屋面积很大,有数百间,几乎占去了东厂胡同大部分面积。 如果不是那一天胡同两端突然停有十数辆汽车马车,风平浪静的古旧胡同还真看不出什么迹象,一切跟以往一样。十点十分,简单的就职仪式正式开始:军乐声中,黎元洪身着军服,众星拱月般出现在黎府客厅内,左右两旁是段祺瑞及内阁阁员。黎元洪先向左右鞠躬示意,段祺瑞及各部长也鞠躬还礼,然后,黎发表就职宣言,表达维护共和国体和建设法治国家的愿望,宣誓说:“自惟德薄,良用竞竞,惟有遵守法律,巩固共和,期造成法治之国。” 关于黎元洪的上台,有种说法是——袁世凯刚刚去世,一向对黎元洪远而敬之的总理段祺瑞,在总统府秘书长兼教育总长张国淦的陪同下去黎府告知。一路上段总理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张国淦如坠五里雾中,摸不清总理的意图。到了东厂胡同黎宅,张国淦抢先进入内院向黎报告:“总理来了。”接着又仓皇地喘着气回报段祺瑞说:“总统过去了。”在此之后,主人坐在长方形楠木桌子的主位上,段、张分坐两边。段祺瑞忽然起立,向黎元洪三鞠躬,黎亦欠身答礼。礼毕,二人仍归原座。段不开口,黎也不出声,张更不敢讲话了。段临走时向张交代说:“副总统方面的事,请你招呼!”张这才抢着问:“国务院方面的事呢?”段答:“有我。”一面说一面上了汽车,车子就开动了。 这一段带有漫画意味的说法来自丁中江的《北洋军阀史话》。作为孙中山友人的后代,丁中江在《北洋军阀史话》中的诸多情节,带有某种立场。丁中江说之所以出现如此尴尬的见面情景,是因为段祺瑞发自内心看不起黎,毕竟他的资格比黎元洪老许多。如今袁世凯一死,却要奉黎元洪为老大。只是护国军以拥黎为旗帜,北洋一系内又各怀鬼胎,段祺瑞只好暂奉黎元洪为总统,也因此,出现了这一番见面时的不愉快。 丁中江所描述的这一次黎段见面,应该是6日的情景。后来,张国淦本人曾在《北洋述闻》一书中叙述道:“6日上午五点,段祺瑞拉了我要我和他一齐到东厂胡同黎副总统府去,并叫差官给副总统府打了一个电话,即一同上车。在车里我问段:‘袁总统死了,应当依照约法请副总统继位。’段并不清楚新旧约法的问题,只答复说:‘我们去就是请副总统出来担任。’到东厂胡同,黎的副官唐仲寅已经在大门等候招待,唐在往里走的路上问我来意,我说:‘段总理是来请副总统担任大总统的,你快先进去告诉副总统稍作准备。’我们走进黎的办公室(东花厅)见到黎元洪,段向黎鞠躬后,黎坐在一个长桌的西首,我和段坐在南北靠近两头,黎、段相对而视,都不说话。我当时想:黎应该问袁总统故去的情况,段应该说请副总统出来担任大总统等话。平时段是拙于言词的,在有什么事情时,常常是先向我们商量到那里应该怎么说,或者旁人替他说,但现在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了,而我在当时对这样重大的问题又不便替他说,这样足足坐了半个多钟头没说一句话。忽然段站了起来和黎握了手,然后向我说:‘潜若,你今天不要到国务院去,黎总统这里没有人,你就在这里帮忙吧!’说完后,他点了点头就走了。大总统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请出来的。” 在此之后的黎元洪就任总统的布告,埋下了之后黎元洪下台的伏笔——张国淦在总统府替黎元洪拟继任总统的布告,第一句是“元洪于本月七日就大总统任”,“就任”两字,是根据旧约法而写的。布告写就后,张国淦即亲送府学胡同由段祺瑞过目,段祺瑞也没有提出异议,即署名盖印然后登报,并电告全国。不过在国务院所拟的故大总统令却根据了新约法,其中详细说明:“依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大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由于“就任”和“代行”两个字的不同,后来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也为黎元洪后来的下台和任期问题制造了隐患。 实事求是地说,黎元洪成功继任总统并非由于段祺瑞的谦让,而是因为当时情形下政治的走势。黎元洪的上台,除了《中华民国约法》的规定,也是当时社会方方面面所能接受的最稳妥方式。张国淦后来在《北洋述闻》中引用了《日本外交文书》中对于这一事件的记载:六月六日上午十时半,日、英、法、俄、比、意六国公使于日使馆密议,研究袁世凯死后,对华应采取的措置(会议期间各国公使得到了袁世凯死的消息)。午后一时,六国公使见到段祺瑞,英使代表询问袁死后谁继任总统,段回答:“根据约法第二十九条规定,当然应由黎副总统继任。”这一个《约法》指的是袁世凯时代的《中华民国约法》,也即“新约法”。英使代表六国对黎继任表示满意,并声明对黎将给予“道义上的支持”。六月七日日本外务省急电驻华公使日置益,令其速向黎元洪转达如下意见:希望他在今后对内对外方针上,“努力融合统一国内各党各派分子,对南方主张予以慎重考虑,以达成妥协,根除全国动乱之祸根,为实行国内和平而努力。但目前当务之急,首在不要重复袁世凯时代日中两国间的种种龃龉和矛盾……日本在其可能的范围内,将予以直接或间接的援助。”(见《日本外交文书》大正五年第二册,页131—132、 136)这一段话,表明了包括日本在内的列强坚定的态度。可以看出,黎元洪的上台,除了是遵循“新约法”外,国外势力的一致支持,也是其最终成为总统的必要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段祺瑞在袁世凯死后的态度。不管内心真实想法如何,对于黎元洪的上台,段祺瑞一直表现出坚定的支持。张国淦在《北洋述闻》中同样谈到,据徐世昌后来跟他说:袁世凯死的时候,身边只有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张镇芳、段芝贵、袁克定等一批北洋系老人。袁世凯死后,徐世昌与段祺瑞提出谁来担任总统的问题,徐世昌先表示,“最好是请黎总统出来,他的声望在对南北的统一等问题上,做总统比较合适”。不过徐世昌继而一想,这问题由负责的段总理表示意见才好,因此又向段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应该怎么办,还是看总理的意见。”这话说过后,段祺瑞停了约有两三分钟后说:“相国这样说,就这样办吧!”徐世昌因此认为:“决定这样大的事,他考虑两三分钟,也是应该的。”《申报》在《黎元洪就任纪》中也描述道,实际上袁世凯去世前一天晚上,段祺瑞就前往黎元洪住宅,请他“依据约法,出任重寄,维持大局”。段祺瑞明白,只有黎元洪,才是各派包括南方在内能够接受的人选。6日晨,袁世凯死后,段祺瑞又两次来到黎元洪府。这一行为本身,意味着对黎元洪继任大总统的认可。 段祺瑞坚定不移的态度,对势单力薄的黎元洪顺利接任总统起着积极作用。尽管《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对于副总统的继任有着明确规定,但那些手握重兵的军人并不习惯服从文字,在北洋军人不满的情绪下,随时存在颠覆的可能性。张国淦描述道:当天晚上,唐仲寅屡次进来和黎耳语,我觉得情绪有些不对,到九点钟黎告诉我说:“听说外面情形很不好,你给段总理打个电话问问。”我便去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我要找段总理说话,接电话的人说:那里人挤满了,他没法到段的办公室去,这样几次都没能和段说话。最后黎说:“电话既然打不通,请你到段处去一趟吧!”我即坐车到府学胡同,看到段宅门外车辆一直排到胡同口到大街,后来的都在口外下车走进去。我一进门便看见到处都挤满了穿着军服、挂着军刀、戴着白鹅毛制帽的军人,他们都是反对黎元洪做大总统要求段祺瑞拥戴徐世昌出来的。我拥挤到电话室后,刚才接我电话的人还在那里,他说:“实在挤不进去,您如果一定要去的话,从厕所那边绕过去或许可以。”我绕了过去,几度找人才把段请出来,段也是全副武装,样子很急,一见我就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告诉他:“黎总统听到外边一些事情,让我来问问。”段说:“我既然请副总统出来,这就是我的事了,他不要管,如果他怕的话,就请他来管吧!”说完后就急忙回头进去了。当晚黎留我在那里和他在东花厅相对坐了一夜,隔二十分钟就给段宅打电话。后据接电话的人说,经段向这些军人解释,约到夜里三点钟左右,这些军人才逐渐散去。黎听了这话也才放心。 张国淦所叙述的差点兵变一事,应该是真实的。如果不是段祺瑞态度坚决地坚持《约法》,结果如何还真难说。段祺瑞表现出对新约法的尊重,似可看作对共和制的信心,也可看作他对于局势不明朗的谋略。当然,就段祺瑞和黎元洪的真实关系而言,北洋出身且刚愎自用的段祺瑞对黎元洪有些瞧不上。毕竟,黎元洪无论是资历还是个人能力,都不能让段祺瑞信服,也因此,段祺瑞在此后一系列事件中表现出对于黎元洪的不屑实属正常。段祺瑞从来就不是八面玲珑之人,他比黎元洪更真实更性情,也更直截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