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自称催眠师,让一群成年人当众手舞足蹈或模仿“猫王”,我们会说他的催眠对象“被催眠了”。邪教成员实施有悖自身利益的举动甚至自杀,我们也会说他们“被催眠了”。可矛盾的是,有人说我们不可能被人实施幻术,做出违背我们意志的事。我们也会用类似的语言描述被诱出幻觉或在非麻醉状态下经受外科手术的人。也许你会以为在我的表演中,某个行为怪异的参与者陷入了某种“催眠状态”;当然,记者们总说我是个“催眠师”。有时候商务研讨会也教成员“催眠术”或“催眠语言模式”,以增加其影响力。网上一些把妹教程也对孤独的单身男(刚发现我就是这种人)做出相似的承诺。电影中的人物受到邪恶势力的引诱,走向犯罪——他们“被催眠了”。2005年2月,《洛杉矶时报》报道称,几名俄裔吉普赛“催眠师”当街实施妖术,路人向他们乖乖奉上钱财,毫不疑心。我们也把那些有舒缓音乐与强大暗示语的录音带称作“催眠磁带”,我们还会说醉人的音乐或梦幻般的烛光礼拜“催眠”了我们。有人告诉我他们不“信仰”催眠,还有人则貌似可以使用“催眠”一词描述每一件事。 是不是真正的催眠只有一种,而其他所谓催眠都只是隐喻?欣赏放松音乐和误入犯罪歧途竟会是同一件事?催眠必须进入“入神”状态么?如果一个人进入了奇异的入神状态,即使在清醒时,也会对别人的命令言听计从,那么催眠与普通的意识清醒状态下的心理暗示有何不同? 什么是催眠,临床心理学界关于这个问题目前主要有两种思潮。一派认为催眠是种“特殊的状态”。这一学派的最高逻辑是催眠状态下的人能做到清醒状态下无法做到的事。如果能证明催眠状态并没有什么稀奇,那么这条思路就是多余的了。与此针锋相对的,则是“非状态”论者。他们认为事实上各种催眠现象其实都可以轻松愉快地解释,根本无须涉及“入神”“催眠”或任何暗示特殊、奇异及类似独特意识状态的概念。如果“状态”论者能够证明某些独一无二的事情只发生在“被催眠”的个体身上,就能驳倒“非状态”论这一观点。偶尔,你会在报纸上读到催眠研究已经“证明”如此这般,或者某个“入神”状态中被试的脑电图仪或大脑活动显示怎样的结果,但刊登这些新闻报道只不过是因为“状态”论者在这一领域的看法天生更吸引眼球而已。尽管这些报道总是有点儿耸人听闻,但“非状态”学派对催眠本质的理解却越来越被主流学界接受。当然,我们必须谨记,证明催眠是一种特殊“状态”是“状态”论的任务,而不是相反——让“非状态”论者证明其不是。 想到与催眠有关的一切奇异现象都可以用常规而非催眠术语解释,真叫人感觉怪异。这些事难道人们在正常状态下能做到吗?毅然戒烟说戒就戒?当众发癫耍痴?为了娱乐而兴致勃勃大嚼洋葱?甚至在无麻醉情况下安然承受剧痛的手术?想要理解这些咄咄怪事,关键是首先要忘记那个名叫“催眠”的特殊事物。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魔术”,在变戏法的意义上理解。我们知道魔术是假的:它只是一套浩大繁复的技巧,由手法高妙、魅力夺人、下颌蓄有潇洒短须的演员娴熟地展示出来。也许他掌心藏着纸牌,巧用钩子和复制品,暗藏橱柜,雇用双胞胎作助手,往桌上放牌时巧妙使用衣袖遮挡,或者左手小指第三指骨暗藏机关。魔术技巧或许迷人,或许简易,或许愚蠢,但效果是另一回事。只不过,我们使用“魔术”这一术语来描述最终结果。当所有的一切组合为一套独特的表演之后,“魔术”就是终极的效果。用这个词可以轻松描述演员使用的全套方法和技巧(“他在变魔术”),观众也可描述自己观赏到的从小把戏到大变活人的所有节目(“这是魔术”)。这个词很有用,因为我们理解,某件事虽可分解为无数寻常的片段,但最终结果让人眼前一亮。 我想催眠同样如此。催眠师使用某些方法,催眠对象展示某些行为,他们创造出的整体效果被我们称作“催眠”。我们心安理得地使用这个词,甚至都不需要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样,魔术师在剧场之外的地方悄悄使用同样的“魔术”手法或花招,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也不认为这是变魔术(比如在超市小偷小摸或障眼法,这些我们都干过),所以,催眠技巧也可以暗中使用,而我们会问在这种语境下是否可以使用更好的词汇来描述,比如“暗示技巧”。如果明显有“催眠”发生却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入神状态”,“暗示技巧”就是描述此种情境更好的术语。同样,观众与魔术师有现场互动时,魔术更易实施,更易识别,而在催眠中,如果一方扮演催眠师(包括代理催眠师,比如磁带),另一方扮演催眠对象,人们也更容易把这种情况名之为“催眠”。 那么,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一场这样的互动活动不是严格的“催眠”,正如一场互动活动不是严格的“魔术”,那么它本质上是什么?从我学生宿舍时代拿同学练习放松技巧以来,这个问题就深深迷住了我。决定催眠效果的不是我练出了怎样的神力,而是催眠对象的期待。但无论他们期待的结果是什么,为什么竟会引致我创造的异象呢?我曾让一个极易受暗示的朋友坚信我能隐身,我也曾让宿舍空中飘满物品,吓得他们魂飞魄散。显然,如果他的期待不够强烈,就不会带来这种轰动结果吧? 但若真正讲清发生了什么事,也会有麻烦。回到我们刚才的“魔术”这个比方。假设我们是一群观赏魔术的外星人,想要探究我们所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避免我的某些粉丝太激动,容我澄清一下,我不认为会有哪些外星人真想探究魔术的秘密。首先,他们都忙着模仿地球的政界精英呢。)我们该怎么开始?也许会先观赏几场魔术,但是第一,或许根本没用;第二,只能让我们看到自己看到的东西。我们进行测验,采访一些亲眼见过魔术花招的人,了解魔术的真相。当然,他们会说“就是魔术呗”“他给我变了个魔术”,正如他们说“我给催眠了”“他催眠了我”,所以这个比方站得住脚。可是,我们会遇见几个问题。首先,人们对同一个魔术的反应千差万别。有的人觉得这是真正的魔术,有的人觉得不是魔术,而是魔法师使用了杰出的心理学甚至心灵学技巧。有人迷惑而抓狂,有人一眼看穿了魔术师的把戏,又觉得说破未免太唐突。然而,观众最常见的反应则是欢喜痴迷,“仿佛”那是魔法,甚至乐于用“魔法”一词来描述。当然他们不会败兴到告诉魔术师他们没觉得戏法是真的,那太煞风景了。调查魔术当真太棘手(棘手【tricky】一词,又有变戏法的意思。最初这个双关语最初并非有意为之,后来检查时才留意到,因此特意保留,但括弧里的澄清是后来才加进来的)。 催眠亦然。催眠对象很难告诉别人他们究竟亲历了什么。舞台上常见的大结局是催眠师隐身不见(上文提到我曾经对室友做过这种催眠),而木偶的四肢遵循着某种指令自行移动,现场天真可欺的观众轰然震悚。这种魔术用术语讲是“负面幻觉”,催眠对象在人引导之下,对实际存在的事物一无所见,而非相反。显然,这种魔术中并不包括透视某物或某人,但假设催眠对象会产生幻觉,感觉“隐身”之人背后的物体能填补他们想象中的虚空。总之,这种本意善良的消遣能够为愉快而聪明的演出奏出醉人心魄的终曲,而且每一秒钟都和女郎热吻振动棒幻想那是布拉德•皮特式的演出一样迷人。 过去我也常常以隐身作为终场大戏,但接下来我通常会和催眠对象随便聊几句,问他们实际上经历了什么。嗯,大概问过十个被我实施催眠暗示的人,他们的反应是这样的:两个人明显能看见我,见我分明离开了人群。两个或三个人赌咒发誓,说木偶和椅子自行移动,他们根本看不见我,尽管已经猜到我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制造了这场接踵而来的混乱。余下的五六人通常会说,他们明白是我在移动那些物品,但心中某个东西却始终想对我视而不见,因此他们无奈做出“仿佛”我能隐身的模样。 这一事态真是太好玩了。引出了下一个问题:明白我还在舞台上却强迫自己视而不见的人和坚称看不见我的人,他们所亲历的究竟有没有本质的区别?在前一类事件中,似乎催眠对象十分在意如何配合我的要求,哪怕只需要一点勇气,却不敢对抗压力,只得服从。这种“服从”的含意至关重要。它与有意识的“伪装”行为不同,但也不是真正“入神”状态的独特产物。在后一类事件中,那些催眠对象当真看不见我,他们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负面幻觉。但是我们如何才能知道他们真的看不见我?只是他们自证而已。他们有无数机会“坦白”,但显然,我们只能将他们的答案视作更强大的服从。如果你打算全情投入一场幻想中的游戏,在那里,你真的很想亲历催眠师隐身不见的传奇,后来催眠师问你见到了什么,如果你预料到会有以下几种结果,是不是太不合理了? 1.一想到要承认自己并没有体验催眠师要求体验到的经历,催眠对象便窘迫起来,因此他宁可坚持说催眠现象是真的。 2. 催眠对象像所有易受暗示性高的人一样,在日常生活中轻信各类异事的发生,因此这个时候,她也真的坚信面前所见的事件全然不虚。何况她一想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故遭受惊吓,倒不如声称催眠现象是真的。 3. 催眠对象进入心醉神迷的催眠体验,爱上了当秀场明星的感觉。此刻她终于有机会让别人黯然失色了,那就是显摆自己的成功:看,我真的能体验到什么是催眠,而你们大多数不能。 那么,我们谈论服从或者不甚真诚的亲身经历时,似乎在说催眠对象撒谎了。事实远非如此。要解释舞台上(或实验室里)催眠对象的行为,有无数种可能,其中可能包含简单的撒谎,但也可能与撒谎无关。 1.首先有种情况是催眠对象真的在撒谎,而且是在催眠师的鼓动之下。在许多商业演出或酒吧秀场上,催眠师关心的只是如何铺陈一个笙歌鼎沸的夜晚。这些专业人士会悄声对参与演出的观众说“一起玩”,而不是演砸。保罗·麦肯纳曾给我讲过一个成功催眠师(你知道自己是谁)真实(希望如此)的故事。一天夜晚演出时,遇到了棘手的催眠对象。为了救场,他关掉麦克风,对舞台上最活泼的小伙子悄声说:“一起玩,完了以后我给你五十英镑。”看在钱的份上,小伙子决定卖力配合他的演出,很快成为台上耀目的傻瓜,催眠师让他干啥就干啥,演出的气氛掀到了高潮。最后一幕里,催眠师把他和其他观众一起推回椅子,假装再次对他实施催眠。他轻叩响指,而他的助手也尽职尽责地表演,仿佛真的已经入梦。“醒来之后,”催眠师戴着麦克风说道,“你会坚信我欠你五十英镑。你的朋友越说没有,你就越生气,越觉得我欠你钱!醒醒吧,醒醒吧……”我爱死这个故事了。 2. 催眠对象的确撒谎了,但只是因为他不好意思打断演出。在剧场演出或者任何催眠表演中,如果催眠师对那些领受魔咒却依旧清醒的催眠对象法相威严,言语烦躁,那么,你很难举手说:“其实你知道吗?催眠对我不起作用。”这就是群体压力的效果,时常发生。 3. 催眠对象真的特想体验暗示的效果,全力以赴,一心推进催眠进程,绝不“阻碍”任何奇异现象的发生。效果能出就出,尽力做个合格的催眠对象,但至于自己是否真被催眠了,他反而更加茫然。更多时候,他幻想自己一定被催眠师的法力收服,这场演出一定能大获成功。他最经典的一句话是他“本来可以随时停止”。这第三种情况我想相当常见。 4. 催眠对象也乐于推进催眠进程,呼应暗示,不管是什么奇异的冲动驱动他如此行事。但同时他还是那种人,很容易“忘记自己”,容易领会催眠师下达的任何进行夸张表演的指令。也许还有一点对他颇有裨益:他天生高效,对于那些与他有亲密关系的权威人物的命令能立即服从。后来对他来说,将自己的行为归于醉人而无法解释的原因,全然信赖催眠师,相信自己堕身奇异的催眠状态,这更让他舒适。很可能他觉得催眠师终究有洞察力,因此很容易走上这一步。 无论这是不是与催眠有关的全部,但肯定能用正常的语言解释催眠体验,无须用到“特殊状态”这一概念。 显然,否定权威人物的命令极其艰难。我至爱的一些观众看过《通天大盗》,曾经见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斯坦利•米尔格兰姆[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以服从威权实验而闻名于世,因在社会心理学领域的杰出贡献而多次获奖。——译注 ]名垂后世的服从威权实验再次上演。无论是原版还是我们的版本[ 我们的版本与1963年的版本非常相似。即使是我们使用的电击机器也是米尔格兰姆所用机器的仿制品,而今它就放在我的办公室,旁边是我所得的所有奖杯。——原注 ]中,被试都来到实验室,与一名科学家和一名中年人见面。这个中年人据称是另一名被试,但其实是实验助手。两名被试进行生词背诵实验,先选择自己的角色,是当“老师”还是“学生”,而实验助手选择了当“学生”。内心毫不起疑的“老师”则眼睁睁地看着假学生陷入了电击惩罚的深渊。根据实验安排,学生要告诉主持实验的科学家自己有心脏病。老师随即被带进另一个房间,在一台可怕的电击机器前坐定。这台机器可以释放出不同强度的电击,从无害的15伏特到致命的450伏特,强度间隔是15伏特。按钮下的标签上写着“轻微电击”“危险:严重休克”等描述,一直到不祥的“XXX”。老师通过麦克风向留在对面房间里的学生提问生词,一旦学生答错,老师就必须对其施加电击惩罚。电击强度以15伏特的差额依次增加。 当然,事实上那个扮演学生的实验助手根本没有遭到电击。但在一些版本的实验中要求实施电击惩罚时,对面的房间会传来录音带播放的惨叫声和抗拒声,作为对实验要求的回应。直到后来,对面忽然陷入了沉寂,因为可怕的高强度电击导致学生昏迷不醒,无法回应。 米尔格兰姆进行这个实验,像一切心理学系优等生一样,目的是想看看“仅仅因为科学家执意要求实验继续”,有多少人会将电击惩罚持续到致命的强度。曾经有人让心理学家预测结果,他们说估计会有千分之一被试会将实验持续到致命的电击强度。但实验的惊人结果——这场实验经受了多次重复——显示,大约百分之六十的人会将实验持续到释放致命强度的电击。不,他们并不是没有经受两股战战、汗出如浆的折磨,也并非没有向科学家抱怨,但他们依旧继续实验。[ 这个实验很快遭到纸上谈兵的卫道士及心理学界的攻击。他们的预测被证明失败了。许多对米尔格兰姆实验一知半解的人认为被试实验中遭受了莫大的心理创伤,有些甚至自杀身亡。这全是假的。实验结束之后,主试对被试寄送了追踪问卷,有的问卷甚至是实验一年之后才寄出的。只有大约百分之一的人表示后悔参加实验。绝大多数被试表示参加这场实验令他们入迷,许多被试表示下次实验愿意立即参加,无论是当学生还是老师。因此,尽管这场实验引起了关于实验伦理的许多有趣争议,但它今天获得的崇高声望却是始料未及。任何人只要看看那部影片,就会知道实验参与者在多么敏感地应对此事。 人们无数次批评我在演出中对待被试似乎太过鲁莽。事实上,让他们尽情享受演出,在光明而积极的体验中完成节目,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在表演中这种深层的关注并不经常显示出来,因为那恐怕会干扰将剧情或演出的节奏。例如在《僵尸》系列中,我确信那个小伙子会对剧情推进安之若素,即使他是个幼稚的被试,那种精心设计的把戏对他也不会造成损害,而他呢,也坚信强大的自己足以应对任何即将出现的意外。追忆起来,我想还是事先阐明演出的极限更合理。 另一方面,我结识了许多曾经参与许多红极一时的“真人秀”节目的观众,他们说那种体验让他们崩溃。我一个朋友参加过某个节目,摄影师说那场选秀从开始就很严格,但后来,我的朋友发现娱乐公司买了八万张选票,操纵选手最后电话投票的决赛成绩。他觉得非常恶心,又为其他选手的待遇深感不平,因为一开始就有人告诉他们这次比赛多么严格,他们应当如何举手投足,才能符合选秀的“范儿”。这次“真人秀”的经历让他哭了一个星期。 我觉得好龌龊。——原注] 一个威风凛凛的舞台明星或临床心理学家想让被试做出无害的行为,只需要下达相对简单易行的命令即可。
不是读心术不是心理学不是魔法——什么是催眠
书名: 不是读心术不是心理学不是魔法
作者: [英] 达伦·布朗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译者: 毛燕鸿 | 朱朝晖
出版年: 2014-5
页数: 368页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13312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