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谈谈我对语言和文学里的各种问题所逐渐发生的兴趣,以及我个人怎样主张以活的通俗语言去代替[半死的]文言作为教育工具和文学媒介的经过。在我的《四十自述》里,我曾写有专章讨论此事;此处我想再用英文留点记录,也该是很有趣的罢①。 首先我想指出的便是这一运动时常被人误解了。举个例子来说罢。前些年[美国的]《展望杂志》(Look)选出我为全世界一百名闻人之一。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件荣誉。可是当我一看到我照片的下那一段颂辞,我不禁失笑。他们选我的原因,是我曾经替中国发明了一种新语言。这一项荣誉,世界不论任何人--男人或女人,都不能承当。我没有替中国发明一种语言,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曾经替任何国家"发明"过一种语言②。 我并且必须先说明,由于我个人的历史观念很重,我可以说我经常是一位很保守的人。我是反对什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由于历史观念很重,我总是告诉我的朋友们,语言文字是世界上最保守的东西,比宗教更为保守。这句话已经就说得够重了。 语言之所以为语言,正如宗教之所以为重要的宗教,它们都必须深入到百万千万的广大群众中去。当一种社会上的事物,深入群众而为群众所接受之时,它就变成非常保守的东西了。改变它是十分困难的。语言文字之所以变成世界上最保守的东西,就是它普及于群众而为群众所接受的缘故。就中国的语文来说罢。汉语已成为亿万群众所接受,因此对汉语要有任何兴革的倡导,难免都是要为听者所误解的。因此其结果便是要从事一个[易为亿万群众所误解的]语文改革,谈何容易?!在英语里面从事拼音改革而受到阻力的故事,是尽人皆知的。在我当学生时代,一些有影响力的要人如老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等人所策动的英语拼音改革运动,毫无成绩之可言③〔也是这个道理〕。 上面已经说过,由于我的思想深深地受了历史的训练而使我变成个保守的人,所以我对语文改革运动并不十分乐观。纵使我才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对语言问题已是相当保守的了。我反对那些轻言中文字母化的人。关于这一点,我在《四十自述》里曾经有过交代[见该书附录《逼上梁山》第一节]。我说我是被"逼上梁山"的。这句中国成语是说一个人为环境所迫,不得已而做出违反他本意的非常行为[我原来是个保守分子,被众人所迫而走上了对中国语文作激进改革的道路]。 [在《四十自述》里(1954年港版,页99)],我说过一个故事:做个庚款留学生,我每月总要收到一张自华盛顿清华学生监督处寄来的支票。在这张支票的信封里,总也有一张由主办书记所私下插入的小传单。这位传单的作者叫钟文鳌,是位教会学校([上海]圣约翰)出身的好好先生。他对改革中国社会具有热情。因而他在每月寄出的支票信封内,总夹了一张宣传品,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不满二十五岁不娶妻。" "废除汉字,改用字母!" "多种树,种树有益。" 平时我们收到这些小传单,总是把它向纸篓里一丢就算了。可是有一次--我想是1915年--我坐下来写了一张小条子,回敬了他一下。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既不懂汉字,又不能写汉文[而偏要胡说什么废除汉字],你最好闭起鸟嘴!"大致如此④。 这张小字条寄出之后,我心中又甚为懊悔,觉得我不应该对这位和善而又有心改革中国社会风俗和语言文字的人这样不礼貌。所以我也就时时在朋友们的面前自我谴责,并想在[文字改革]这方面尽点力。我说假如我们认为像钟君那样的人不够资格谈这类问题,那我们这些够资格的人实在应该在这方面用点功,把那些可行和不可行的问题都提出来检讨检讨!因而我就和我在1910年同时进康乃尔的赵元任谈起这些问题。 赵君一直对语言问题有兴趣,尤其有关汉字拼音和拉丁化的问题。事实上我当初并无心反对汉字以字母拼音。我只觉得像钟君那样的人,实在不够资格来谈汉字拉丁化这一类的问题罢了。换言之,只有像我同学朋友赵元任这样的人才能以科学分析方法来谈谈汉字拉丁化这一类的问题。 那一年恰好美东中国学生会新成立了一个"文学科学研究部",我是文学股的委员,负有准备年会时分股讨论的责任。我就同赵元任先生商量,把"中国文字的问题"作为本年文学股的论题,由他和我两个人分做两篇论文,讨论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赵君专论"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我的题目是"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 我二人的论文都在中国学生会中宣读了。赵君后来觉得一篇不够,又连做了几篇长文讨论吾国文字拼音化的问题。今日大家都知道,赵先生自此继续深入研究,也就变成了后来汉字注音两大系统之一的主要编制人。现在的"国语罗马字"便是他和其他几位音韵学家编制出来的⑤。 在我自己的那一篇讨论如何使"文言"文字易于教学的论文里,我也提出了若干条,此处我就不想重复了。各条之中后来对我研究语言问题有关的一点,便是我指出中国的文言文是个"半死的语言"。我认为语体(白话)是活的语言,而文言半死的原因,就是文言里面有许多现在仍在通行的词汇,同时也有些已经废弃不用的词汇。例如"狗"字今日仍在用,"犬"字就不用了;"骑马"仍是日常用语,"乘马"就是个死词,事实上已不通用了。所以我说教授活的语体语言的方法,应该和教授半死的语言的方法,大为不同。这一条便至少可以看出我后来说白话是活的语言,文言是个半死的语言,这一主张便是这个时期开始的⑥。 这是1915年的夏天。那年秋季我就从康乃尔转学到哥伦比亚去了。因而从这次开始之后,以后两年我致力于语文改革的工作,也就是我在哥大学生生活中的一部分。 当我正准备离开康乃尔之时,我的朋友梅光迪那时在绮色佳度假,正准备去哈佛升学。梅君也是一位庚款留学生。他自威斯康星大学读毕英国文学学士学位之后,便转入哈佛去跟随当时有名的文学批评家白壁德(Irving Babbitt)继续深造。梅君与我为文学改革引起了一场辩论,也就是因为他对我改革观念的强烈反对,才把我"逼上梁山"的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