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真正的优雅,可以抵抗世间所有的不安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这首由杨绛翻译的兰德的诗,也可以看作她一生的写照。 看老年杨绛的照片,会觉得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淡定从容的气质。很多人过了中年往往一脸戾气,那是因为他们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而杨绛经历了那么多风霜,却始终能化戾气为祥和。岁月把她打磨成了一颗珍珠,散发出的光芒并不那么夺目,却内敛而温润。 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先生因病去世,享年105岁。消息传来,朋友圈里一时被纪念先生的文章刷屏,从清华大学的学生,到普通的老百姓,许多人自发地悼念先生。这些人中,可能大多数并没有读过杨绛的作品,抑或读过,也只是半爪一鳞。 人们怀念杨绛,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写出过《我们仨》《洗澡》等足以传世的作品,更是因为她活出了很多人理想中的生活状态,拥有过很多人向往的理想爱情。无论时局如何变化,大多数人仍然希望拥有宁静与平和的内心,希望能够和相爱的人白头偕老。而这些,杨绛恰恰都做到了。她一生写过不少作品,但最好的作品其实就是她的人生。 杨绛出生于1911年,走过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当我们回顾中国历史时,便会发现,这是一个惊人动荡的世纪,尤其是民国时期,新旧碰撞、政权更迭,远远没有后人想象的那么浪漫美丽。 民国时期是一个群芳荟萃的时代,拥有一群芳华绝代的女神:林徽因、陆小曼、张充和、孟小冬、阮玲玉、胡蝶……一个个名字缀在一起,成就了那个时代的满天星光。在姹紫嫣红的民国群芳之外,杨绛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任人争奇斗艳,她始终雅淡如菊,就像一缕清风,一杯香茗,一竿翠竹。淡泊和温润是她性格的底色,她编剧、写作,都是“随遇而作”,并无争名逐利之心。她每次都说自己不过是试着写写,没想到一试之下,写出来的不乏精品。 在人心惶惶的“文革”期间,杨绛被剃了阴阳头,她拿起女儿剪下的辫子,细细织了一顶假发戴上。被发配去打扫女厕所后,她发现这里反而是一个安乐窝,可以在此读读随身携带的旧诗词卡片。她一生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在动荡年月中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正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中,她着手翻译八卷本《堂吉诃德》,后来被称为最好的译本。 这样的心境,便是“优雅”的最佳注脚。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优雅呢?我想,真正的优雅,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随遇而安”,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遇,都能够从容面对,宠辱不惊。但光有随遇而安的恬淡还不够,还得有内心的笃定和坚守,守得住底线,熬得过艰辛,这样才能做到由内而外的优雅。 杨绛就是如此,当有人挑战她的底线时,就算温润如她,也会显露出金刚怒目的一面来。风雨飘摇的年代,很多人劝她和丈夫钱锺书离开中国,他们夫妇一口回绝了,原因是“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去外国做二等公民”。“文革”时,钱锺书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被贴了大字报,杨绛就在下边一角贴了张小字报澄清辩诬,后来被揪出来批斗,她还是据理力争:“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 《大学》中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一生悬命的追求上从未放弃过,内心才能够安定,杨绛恰恰做到了这一点。从古至今,世界从来不安,时局多半动乱,有了安定的内心,才可以做到在不安的世界里安静地活,才能够活得优雅。 真正优雅的人,遍历人间沧桑,依旧云淡风轻,纵然有过怨气,也早已被消解。所以杨绛写“文革”往事,用笔轻淡,从无一句血泪控诉,的确做到了“哀而不伤”“婉而多讽”。 当我回顾杨绛的一生时,不时会因她遭受过的那些苦难而动容,但我更加感受到她在漫长而动乱的生活中所迸发的生命之光。日子再艰难,前路再迷茫,她也从未放弃过幽默和乐观,始终坚信:“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 回忆往事,杨绛写道:“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杨绛其人其文,就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哪怕漫天乌云,只要抬头看见有这么一道金边,就能给人无限慰藉,让人看到活着的尊严和希望。 杨绛先生走了,“我们仨”终于可以在天上团聚了。我们为她高兴,却又禁不住失落,因为先生终究和我们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