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生活》和《(建筑)论坛》;还有《财富》,好像都对我特别好。 ——赖特致亨利·卢斯信 赖特需要做宣传,需要有报道价值,不能诿饰说这种需求只是他个性中的一个表面现象;倒是该说,这是一种主要特点。 ——唐纳德·约翰逊(DonaldJohnson),《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对阵美国》(FrankLloydWrightVersusAmerica) 2001年9月11日,凡是当时年满十岁的美国人都不会忘却这个日子,一架被阿拉伯恐怖分子劫持的客机在宾州西南部的一处牧场上坠毁。这架客机撞向地面的位置在索莫塞特郡的石溪镇上,在山克斯维尔村(人口230人)和更小的兰伯茨维尔村之间,此地位于匹兹堡市东南78英里处。为了免得跟这些地理细节夹缠不清,报纸和电视媒体马上就说坠机地点是在“匹兹堡附近”。 非常合乎逻辑,然而同是这些媒体,说到离匹兹堡更近33英里的流水别墅时,为什么却要说它建在工厂溪呢,工厂溪这个小村的人口——鼎盛时期也许能达到50人——可把山克斯维尔村衬得像是个大都市了。或者他们就会说流水别墅是在熊奔溪,此地的动物种群倒是数多量大,但都不属于Homosapiens(智人)的种类,这一种类的数目是零。这就警告了我们,流水别墅的名声公然无视逻辑。它却是靠着自行其是的大肆宣扬而造就的。 流水别墅的想法萌发于1935年,建筑落成于1937年,它在1938年第三次出现时,就驾上了宣传的狂潮,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为它喝彩,说它是现代建筑的一件杰作。造就这种赞誉的宣传战招致公共舆论发生了令人瞠目的转变。迟至1935年,美国人还在为华盛顿新建的仿冒希腊风格的最高法院大楼喝彩,认同着建筑上的保守品位。事隔仅仅三年,是什么让他们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竟然称赞起了极端现代的流水别墅呢?到了1940年代,等艾恩·兰德(AynRand)把流水别墅变成了畅销小说和电影里的核心主题的时候,这座别墅已经是个明星了。 无论哪座建筑能如此迅速地成就盛名,背后都一定有格外巧妙的宣传推手。与众不同的是,在1938年一共有四种大众传媒在宣传流水别墅——电影、收音机、图片杂志和报纸——其中的前三种自己都还是新生事物。迷恋电影的多是十几、二十岁的人;到30年代的时候,每个星期能有8500万名美国人被拉进电影院。收音机直到20年代末才赢得了追随者,可它的吸引力很快就强得像催眠术一样了。大量发行的杂志也刚刚走出幼年期:华莱士的《读者文摘》于1922年开始出版;亨利·卢斯在1923年发行了《时代》,在1930年发行了《财富》,在1936年发行了《生活》。排在电影、收音机和图片杂志前头的只有报纸。《图片伦敦新闻》在1851年出了雕版插图版,轰动了世界,但它又花了几十年才在新闻纸上印出了照片。在1938年,就连周末报纸上轮转凹印的亮光图片版也被看成是新鲜事儿。 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人越来越会按着他们从大众传媒上得来的信息去衡量自己生活的天地。如果在1938年随便抓住一名成年美国人,要他指出这辈子最为激动人心的顶级事件的话,有两个答案会很突出:1927年林白飞往巴黎,还有1936年爱德华八世国王逊位。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这两桩事件都靠着收音机、新闻纪录片和优质上光纸印成的图片杂志传播得极其广泛。仅仅半代人之前,大家还得全靠看报才能了解到划时代的重大事件,比如说泰坦尼克号船难,或者是世界大战停火。在林白和国王逊位这两件事当中,人们对后者的了解更加直接,因为听众可以通过全球转播亲耳听见国王的声音,这在十年前从技术角度说还是做不到的。就在流水别墅落成之后不久,全国广播联播或全球联播的功效在1938年10月崭露头角,奥逊·威尔斯(OrsonWelles)的广播剧《世界大战》(WaroftheWorlds)引得各地的听众们歇斯底里大发作。 林白和爱德华国王/温莎公爵还不仅仅是出了名:他们成了世界级的名流。19世纪也不乏名流,但是像莎拉·伯恩哈特(SarahBernhardt)、奥斯卡·王尔德之类的人物从来都不曾赢得全世界的知名度,那可全得靠1930年代的大众传媒去造就。(无名小卒也能一举成名:有匹名叫“海藻饼干”的赛马吸引了两万名观众的注意。)名人的影响力可以通过电视呈指数级增长,而电视也已经跃跃欲试了:BBC(英国广播公司)于1935年开始在电视上播出节目,而到了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开幕的时候,主办城市有两万台电视可以追踪对这一事件的报道。 流水别墅还远远谈不上是举世第一座名流建筑。世界七大奇迹中就有四项是建筑:任何人只要读过希罗多德的著作,就能适度地谈论起金字塔、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哈利卡纳苏斯的王陵,还有亚历山大港的灯塔。其后获得了类似荣名的还有耶路撒冷的岩石圣殿、圣彼得大教堂、泰姬陵,还有北京的紫禁城。但是那些建筑,再加上稍次要一些的划时代建筑比如克里姆林宫和凡尔赛,都费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才出了名。与此对比,靠着插图报纸,19世纪的建筑奇迹只需用上几年时间就能暴得大名。还没到20世纪之前,一位受过中等教育的美国人就可以轻易从照片上认出埃菲尔铁塔来,它看着就像布鲁克林大桥或是自由女神像那么眼熟。 不过,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明星们虽然能够遽然成名,可比起流水别墅及其同时代的一些建筑项目塑造名气的媒体闪击战来,却是相形失色了。在1930年代大肆鼓吹得最聒噪的建筑有帝国大厦、金门大桥、胡佛大坝——短时间内还得加上芝加哥世博会和纽约世博会上那些开创未来风格的明星们。由政府部门来宣扬那些公共或者半公共的建筑项目是很自然的,为的是在大萧条期间鼓舞士气。普通人对这些公共建筑的了解会比他们后来对流水别墅的了解更多:让人惊讶的是,流水别墅聚来了全方位的注意力,其中有些人通常只会去注意大型公共项目。起初,大家由于这只是一座别墅就没把它放在心上,但是在它后来几年一路走红的过程里,这却成了一个关键要点。你可能会崇拜金门大桥但是你不会爱上它,而帝国大厦就更难让人爱昏了头——金刚吃尽了苦头才闹明白这一点。作为一座住宅,流水别墅能被人视为有个性的东西。 是谁在背后推动着流水别墅的宣传洪流呢?旧谚云:“成功有许多父亲,但失败却是个孤儿。”由于流水别墅的宣传之成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有可能为它充当父母双亲的人就多得数不清了。此外还另有一层复杂情况:无论哪个媒体大亨都不肯承认是自己主力“吹嘘”了流水别墅,于是追溯半个多世纪之前推介它的人可就难了。我们得考虑到,如此大规模全方位的宣传战可能牵涉到了许多出力者。换句话说,既然流水别墅自我宣扬的手段是如此高妙,它很可能不只经历了单独一场宣传战。 不过,流水别墅背后一定至少有一套最基本的广告运作班子,我们也应该能估计出在哪一部分后面藏着哪一位玩家。研究此事最有效的方法是,参照20世纪建筑史中唯一可资对照的成功巨献——弗兰克·盖里(FrankGehry)在毕尔巴鄂设计的古根海姆博物馆——通过类比来查明实情。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成功变成了大热门可能是当之无愧的,但是我们可以断定,它的公关工作可没在听天由命。这家博物馆于1997年11月开幕,此前它的推介者早就提前授意印行了大量书籍,在它开幕的当天立即发行。这场公关行动的回报是巨大的:在古根海姆博物馆开幕的第一年里,有140万名参观者走进了它的大门。 和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一样,流水别墅也是在彻底完工之前就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了宣传。毕尔巴鄂在迅速成名这点上与流水别墅大致旗鼓相当,但是在1938年那会儿宣传流水别墅相形之下却是困难无比。流水别墅散布自己的消息时完全指望不上电视、有线新闻、电子邮件、网络、手机、CD、聊天室、音乐视频、传真、即时卫星传送。在毕尔巴鄂和熊奔溪这两次左右公共舆论的胜利中,流水别墅成功塑造名气的胜利还是让人印象更深刻的。 传媒信息业的行话把公共舆论的形成过程分为两个阶段:天花乱坠的大肆宣扬和嘁嘁喳喳的口碑传诵。大肆宣扬操纵着媒体,以图推销某件产品,口碑传诵则是一种真实的公共反响,会促使大家买它的账。大肆宣扬和口碑传诵是相辅相成而不是相互对立的。在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纳粹的新闻机器倾尽全力只肯大肆宣扬德国的短跑运动员,但是赢得了大众口碑传诵的却是杰西·欧文斯。继而,欧文斯在他回到美国以后就获得了大肆宣扬。 大肆宣扬可以不顾所推销产品的实际优劣,但口碑传诵却不会这样。好莱坞出产的每一部电影都做过大肆宣扬,然而只有真正让人看得开心的影片才能有口碑传诵。流水别墅赢得了极好的口碑,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它是美国在遭受战争和短缺打击的那十年里做成的最有意思的东西。但是流水别墅必须在还没上市之前就开始推销。沃尔特·格罗皮乌斯在1939年为匹兹堡市的弗兰克一家人设计的别墅是一件迷人的作品,它应有的名气该比现在强上百倍,但是弗兰克家不愿意宣扬它,而格罗皮乌斯到美国的时间也太短,还不懂得怎么去亲自动手为它大肆宣扬。 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让我们见识到,当一座建筑得到大肆宣扬时,获益方可以归为五类: ⊙建筑师:毕尔巴鄂把弗兰克·盖里推上了设计领域排行第一的宝座。 ⊙赞助人:毕尔巴鄂是古根海姆得到的天赐礼物,人们长期以来一直认为这家博物馆黯淡无趣、定位不明,因此冷落着它,同样获益的还有该博物馆野心勃勃的馆长托马斯·克伦斯(ThomasKrens)。 ⊙主办城市及地区:例如,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把这座衰落的工业城市转变成了欧洲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 ⊙文化产业及媒体:世界上没有哪家报纸或是有线机构敢于忽视新的古根海姆博物馆。 ⊙其他可供出售的连带产品:西班牙的航空公司、旅馆和餐厅都靠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挣了大钱,不过待售的主要产品却是巴斯克民族主义,因此这家博物馆的1亿美元建设成本才会由西班牙的巴斯克自治区付了大部分的账。这家博物馆本是由美国人建造和运营的,却变成了推行巴斯克文化及其自治活动的强大托拉斯。 从流水别墅的成功中获益的相应五类人群或组织是:建筑师赖特、赞助人考夫曼、主办地区美国(而不是匹兹堡市或者工厂溪)、媒体和文化产业的主要代表时代—生活报业集团和现代艺术博物馆,还有在这五类里算是“其他可供出售的连带产品”的,就是现代建筑本身。 既然流水别墅的最大赢家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这是不是暴露出,正是他在背后谋划了流水别墅的宣传战?是——也不是。建筑领域有史以来最会操纵媒体的这名好手完全有能力推动这么一场战役,但是目前看来,这位操纵老手却好像是漫不经心地放过了机会:赖特似乎从没想到过流水别墅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如果是他谋划了流水别墅的宣传战的话,我们就肯定能从他精心保存的往来通信中找到相关的记载。但是通信断然表明,赖特没有跳出去为流水别墅策马征战。他在正常情况下定会亲身投入,全面推销考夫曼别墅,但是在1937年,赖特所处的状况绝不是正常情况。 在多年难觅专业饭碗之后,赖特现在赶上了一波建筑热潮。在他看来,从1936年到1938年之间设计的重大项目不是流水别墅,而是威斯康星州雷辛市的约翰逊制蜡公司,随后是为蜡业大王赫伯特·约翰逊设计的豪华住宅。对赖特来说,约翰逊制蜡公司可比流水别墅重要得多,因为赖特想甩掉自己身上贴着的住宅设计师的标签,而约翰逊制蜡公司正是他想得要命的商业建筑类型。赖特在1937年的头等大事不是流水别墅接近完工了,而是约翰逊制蜡公司严重拖期了。他顶多只能为宣传考夫曼别墅提出几条试探性的建议。 “追猎媒体的赖特”,这一主题令人痴迷,却没人把它研究得非常透彻。赖特总是很注意媒体在怎么描写他,还有他能从宣传里获得什么好处。他永远都在传扬自己的早期作品,借以招徕生意——有人认为他在刚开始跟考夫曼合作的时候给他寄过一本自己的作品集。他还不厌其烦地邀约重要人物加入他的社交圈,例如他曾给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连珠炮似地发去了信件和电报。 赖特凭着天生就有的公关能力,即使在那段从1922年持续到1935年的惨淡时光里,仍然做到了让众人皆知有他这么一位多姿多彩的老傻瓜。例如,他确保所有人都能了解到他在东京设计的帝国饭店的抗震胜利。他利用的还不仅是久经历练的媒体:好几十年里他都经常出现在《女士家居杂志》和《美好家居》上,在1930年代初还不断出现在主流媒体中,比如《读者文摘》上就发表了不止一篇而是两篇奉承他的文章。赖特的《自传》在1932年出版,五年以后他与人合著的《建筑与现代生活》(ArchitectureandModernLife)也出版了,这都是重要的文坛大事:有二十多家报纸对这两本书发表了评论。 我们找不到档案记录来证明赖特专门为流水别墅发起了一场公关战役,但是至少有一些证据表明,他朝那个方向做过努力。诸般努力主要利用了他自己的人格角色、流水别墅大胆创新的结构及形式、精心安排的别墅照片,以及“流水别墅”这个名字本身。自从1880年代以来,赖特就在精心构建自己的人格角色,加上他用词生僻的言谈风格,这就保证了当流水别墅在1938年引起举世瞩目的时候,人们不仅会把它看做一座建筑,还会认为这是一部伟人戏里的一幕: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起死回生。 赖特明白,蛮不讲理既能让言辞有力,又能塑造形象。我们已经见识过他的所作所为:他在1930年代前后发表了他早期作品的几份图纸,这些图纸经过篡改,为的是显示出他比包豪斯还要早一代人的时间就在用包豪斯的风格做设计了。赖特为数不少的古怪建筑方案都纯粹是为了耸动视听才做成那样的。例如,他在1956年做成的极受追捧的“英里高”摩天楼方案就只不过是一个投机的概念,但这个方案让他在全国出了大名,而此时恰好是密斯·凡·德·罗正在超过他,成为全国最受称赞的建筑师的时候。 把建筑当成宣传来做,这种想法不但被运用在理论探讨方案中,也被运用在实际建筑项目里。在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无拘无束的建筑体外面包裹着钛板,这本身就成了建筑的公关手段。与此类似,罗比住宅戏剧性的悬挑结构以及流水别墅的国际风格特点,都切实保证了批评家们会对这些建筑发生兴趣。我们此前已经看到,在流水别墅,两处最上相的设计特点就是水流穿过建筑的画面以及楼上的挑台比楼下飞得更远的做法。至少后一个特点似乎纯粹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宣传这座别墅才想出来的,又或许这两个特点全都属于这种性质。 赖特是位自我推介建筑作品的大师。他在19岁时就“安排”了自己的第一次媒体亮相。1886年,有一份神教派的快报上提到,他对他的伯父在斯普林格林进行的小教堂建设做出了贡献——这个报道是夸大其辞的。他在1887年第一次发表了设计图纸;随后在1892年第一次发表了他设计的一座建筑的照片;他第一次出版作品册是在1898年;他的第一篇署名文章发表于1901年。赖特于1906年在拉金大厦的项目里第一次为宣传某个委托任务而出了书,而且,当然还要提到,他在1910年和1911年出版了《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实际工程及设计方案》,为他造就了国际声誉的正是这本书,而不是他盖的哪一座建筑。1913年,芝加哥市的新闻俱乐部由于嗅出了赖特的气味相投,接纳他当上了终生会员。 在赖特的从业初期,他既有眼光也有自信,不仅能控制别人对他的建筑都写下些什么,还能控制由谁来写这些东西。1903年,他挑出卓越的批评家拉塞尔·斯特吉斯(RussellSturgis)在《建筑实录》上撰文赞扬他的建筑。由于对结果不满意,赖特随后抛开了斯特吉斯,五年以后他又为了拉金大厦和这位老人打了一场笔仗,让人家丢了脸。 尽管赖特没时间去督阵流水别墅的重大公关战役,不过他还是可以伸出左手,协同策划一点儿细事。在推动报纸第一次提到考夫曼别墅这件事的背后,就可以察觉到赖特这只手的作用,鲍勃·莫舍为“在塔里埃森”专栏供稿,讲述了流水别墅的建造工程,这个专栏是赖特定期向《麦迪逊资本时报》(MadisonCapitalTimes)和半打威斯康星州的乡下报纸供的稿。这份专栏稿于1937年1月底在好几家报纸上刊出,可是别墅的完工还要再等11个月。 但赖特还远远谈不上是个公关策划人,他在宣传流水别墅的过程中主要是在袖手旁观的同时坐等好运连连。他的一个幸运突破点是在1937年1月,圣路易斯的新闻记者马克斯·普策尔(MaxPutzel)给他发了个电报,请求就约翰逊制蜡公司以及考夫曼别墅对他做一次访谈。普策尔没说他是怎么知道考夫曼别墅的——合乎逻辑的渠道是莫舍的文章当时正在《资本时报》待发,但也有可能是考夫曼指派了他。赖特显然看出了由一名一无所知的局外人来做这个访谈是有些好处的,他就邀请了普策尔下个月到斯普林格林来做访问。 普策尔在1937年3月初从威斯康星州回来,带着关于考夫曼别墅的独家新闻(约翰逊制蜡公司被降格成了次要话题),还有一个更大的奖品,就是1935年10月赖特和杰克·豪一起画成的瀑布角度的透视图。设计方案后来做过修改致使这版透视图此刻已经作废了,但是普策尔看见这张图显然就着了迷,亲自把它送回了圣路易斯用来制作彩色底版。 《跨着一道瀑布的别墅》这篇文章于3月21日发表在《圣路易斯快邮报》(LouisPost-Dispatch)的周日照相凹版杂志上,全色的透视图横跨了两个页码的上端,同时还发表了两张施工现场的照片。这是就流水别墅发表的第二篇文章,但它又是全世界第一次唤醒读者的呼声,它报道了一个震撼消息,赖特的事业大张旗鼓地起死回生了。普策尔的文章感情充沛而且很有预见性,它抓住了考夫曼别墅的有机特性、技术功效以及灵性。考夫曼别墅的预计完工日期被定在1937年6月,普策尔声明那些挑台会被覆上金箔。 普策尔的文章让赖特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流水别墅会给大众留下强烈的印象,他把文章印出50份寄给了分布巧妙的新闻界人员。但是随后他就开始两面下赌注,有一本书本来会让全美国都做好准备迎接流水别墅,可他却在这本书里对这座别墅略过不提。这本书就是1937年出版的《建筑与现代生活》,合作者是西北大学的教授贝克·布劳内尔(BakerBrownell)。布劳内尔在1936年10月提出合作写书的建议,到了1937年2月,这两个人已经大致写好了他们各自负责的篇章(赖特的文稿基本上是用他1931年在普林斯顿大学专论康的讲稿改编而成的)。这两位作者介绍了赖特正在为赫伯特·约翰逊做着的新办公楼和住宅,他们希望能把这本书大量卖给约翰逊制蜡公司,让公司方面拿这本书去送给自己的消费者和雇员们。布劳内尔假作正经地讥讽道:“……约翰逊公司会很感兴趣这本书里有两座建筑都是他们的。” 《建筑与现代生活》的排字工作还得再等几个月才能完成,于是赖特完全来得及先行观察一下普策尔3月发表的文章带来的过电般的效果,然后再做决定把流水别墅插进这本书里去。但是他决定不这么做。《建筑与现代生活》面世时对流水别墅只字未提,而且这本书里居然用上了流水别墅的几张照片也纯属意外。出版商哈泼斯兄弟公司在3月里通知赖特和布劳内尔说,书里可以配上8幅插图,布劳内尔力劝赖特和编辑把约翰逊的两座建筑放在最显要的位置上。等5月里那些照片送到纽约的时候,还有几张考夫曼别墅的照片也被同时送来充作待选内容,不过赖特和布劳内尔再次达成一致意见,如果出版商需要节约成本的话,首先就要删掉的仍是流水别墅的照片。 哈泼斯兄弟公司在1937年6月把《建筑与现代生活》的第一稿排版校样送给了作者,这时布劳内尔再次公开表态说,流水别墅的三张施工照片是本书里最无关紧要的插图(本书里的照片总数现在跃升到了15张)。赖特对此不置可否,于是这本书就付印了,里面的插图有约翰逊制蜡公司、明尼阿波利斯的威利住宅,还有塔里埃森的一些雕塑,它们全都比流水别墅的图片等级更高。在最后时刻,哈泼斯兄弟公司添上了流水别墅的三张施工现场照片,这也算是普策尔文章造成的连锁反应之一。这三张照片出现在86页对面贴着的附页上,说明文字是“施工过程中的E.J.考夫曼别墅,宾州,匹兹堡。” 流水别墅的工作照显然让赖特心里很矛盾,因为他并没想百般设法把它们塞进这本书里去。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建筑师通常总是不愿意发表施工照片的,因为没有专业人士指导的外行看到了就会产生错误的印象。赖特曾在1937年春答应普策尔在流水别墅的访谈里配发了两张施工照片,但是他让一本介绍详尽的书再多发表三张施工照片却很异样。为了得到他的批准发表这些照片,出版商一定是花了大价钱来劝说他,而他也确实得到了一大笔钱。到了1937年10月份,成千上万的美国人都知道了,这位老人正在匹兹堡那儿盖着一座迷人的别墅。 流水别墅的公关势头显然正在推进,可赖特还是没多大信心进一步去努力宣扬它。新闻记者比阿特丽斯·沙佩尔(BeatriceSchapper)在1937年10月16日写信给他,计划在一家全国发行的杂志上为考夫曼别墅做一篇特写,他拒绝了她的请求。正常情况下沙佩尔的提议本该让赖特很满意。她是威斯康星大学的一位校友(这向来都是个好征兆),她是靠着小考夫曼的大力推荐找来的,而且她的职业信誉也是绝佳的。沙佩尔从前是一位作家,也是《匹兹堡邮报》的推广经理,她现在是个独立撰稿人,文章分别发表在《国家》、《魅力》、《读者文摘》、《美好家居》和《红书》上。作为记者,她的分量可比普策尔重得多,而且她代表的还是赖特最喜欢在上面露面的主流报刊。尽管如此,他不容分说地回绝了沙佩尔,只告诉她说,1938年1月号的《建筑论坛》会专门介绍考夫曼的别墅。这话虽是实情,却是不着调的:沙佩尔的读者不但完全不是《论坛》的那群读者,而且人数还会比那多出二十倍。 遐迩闻名的曝光猎手而今为什么却会羞于曝光呢?这么一种姿态在赖特身上是如此异常,于是它就逼着我们开始猜想,他实际上是不是害怕冒险让人了解流水别墅。他最想回避的就是有哪个从匹兹堡来的记者问起那一大堆裂痕。随着1937年一天天过去,赖特似乎越来越焦虑了,担心着流水别墅能不能完好无损地得见天日。一年以前他曾经告诉沃尔特·霍尔说,他有好多设计毁在了承建商的手里,而现在流水别墅可能就会成为其中之一。这可能不过是在暗夜里吹口哨给自己壮胆,但是也许他真就相信如此呢?1943年,赖特在他的再版《自传》里为介绍约翰逊制蜡公司增加了好几十条文字,但他对流水别墅基本上是只字未提。即使到了那么久以后,他是不是还在害怕它可能会塌掉呢? 无论赖特的动机何在,当流水别墅正在施工期间,他授权发表的文章只有莫舍和普策尔写的那两篇,此外还有他的书里不加文字说明的几帧插图。另有第三篇文章也提到了流水别墅,它于1937年7月18日发表在赫斯特报业属下《密尔沃基哨兵报》的商务版,但那时赖特正在动身到俄罗斯去做报告的路上,对此可能并不深知。这篇文章鼓吹着密尔沃基重新开办了“国际著名”的吉伦木器公司,说是靠这家公司提供木橱具的客户有匹兹堡附近盖在一道瀑布上的壮丽新住宅,是斯普林格林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作品。 尽管《哨兵报》上的文章微不足道,它总算是第一篇用图片全面彻底地介绍流水别墅的文章,因为它登出了一张由埃德加·塔费尔新拍的照片(赖特把以前拍的那些照片全都随身带到俄罗斯去了)。这就是说,至少在两种媒体上有四位摄影师拍照记录了流水别墅,而这时离它揭幕还有半年的时间呢。从1936年6月前后开始,匹兹堡的摄影师卢克·斯旺克(LukeSwank)就一直坚持不懈地用电影和照片记录着它的施工过程。(这些拍摄作品中有几十件都保存在哥伦比亚大学埃弗里图书馆的考夫曼档案里。)斯旺克就是附近小镇约翰斯顿的本地人,他的事业在1930年代的美国摄影界是一段流星闪耀,如果他没在1944年英年早逝的话,今天他的成就应该和沃克·埃文斯(WalkerEvans)或者是玛格丽特·伯克—怀特(MargaretBourke-White)旗鼓相当。他在这些年里为考夫曼家的人拍摄了几十张随意的人像照片,1930年代末的时候甚至还陪着考夫曼和莉莲去过他们在安大略的钓鱼小屋。他在1936年开办了一家摄影工作室,是考夫曼百货公司全额拥有的附属部门。这显然是考夫曼在用这种方法支持斯旺克的事业,他既是考夫曼的扈从,也是他的雇员。 继斯旺克的电影和照片之后,接着在1937年5月前后又有了鲍勃·莫舍拍的电影和照片,随后是埃德加·塔费尔在7月里给这座别墅拍的照片。纽约市的建筑师亨利·丘吉尔也在1936年10月拍摄了这座别墅。丘吉尔长期以来一直都在专业的设计杂志上为赖特做宣传,他拍这些照片可能是想配合一篇文章却终究没能写成。赖特是不是把他想写的特稿也给枪毙了呢? 1937年刚过去一半,赖特获得了他从业以来最大规模的公关宣传,还有大肆宣扬他卷土重来的完美媒介。这就是《建筑论坛》(ArchitecturalForum)在1938年1月推出的赖特专刊,它在所有语言、所有种类的建筑杂志中都是最著名的一期,绝世无匹。这期杂志打破先例,把它的全部篇幅都献给了单独一位建筑师,可它同时也打破了赖特与《建筑实录》长达十年的出版合作协定,在从1920年代持续到1930年代初的那段歉收的年景里,赖特自始至终全靠着这份协定,才能给塔里埃森的餐桌摆上了食物。如此出人意料地跳到了《建筑实录》的对手《建筑论坛》那边去,听起来好像是再次印证了赖特在公关事务上的玩世不恭,但是促成《建筑论坛》特刊一事只不过是他碰巧运气好,并不是预先谋划出来的。当然,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从来不曾怀疑过,流水别墅会是出版界的明星。 《建筑论坛》特刊背后的天才是约翰逊制蜡公司的广告经理威廉·康诺利(WilliamConnolly)。约翰逊公司在大萧条中保住了自己的财产,靠的是新发明出来的“光膜”牌自动上光地板蜡。康诺利凭借着自己在全国消费广告界的专长,生龙活虎地推销着“光膜”蜡(约翰逊公司号称是美国第一家在全国范围大做广告的广告客户)。1930年代,康诺利把约翰逊公司做成了最大的收音机广告客户,从而维持了它的生存。事实证明,它为极度热门的广播喜剧《小骗子麦吉与莫莉》(FibberMcGeeandMolly)提供赞助真是挖到了金矿。 作为希伯·约翰逊智囊团中的一员,康诺利帮着选定了赖特来设计这家公司在1936年新建的管理总部大楼。破土动工几个星期之后,他就召开了一次经理层会议,讨论本公司应该如何利用这座新建筑来推动公关。康诺利觉得赖特的名望——现代,却不风行——最准确地反映出了这家公司的名望。他决心要把赖特的激进设计比作约翰逊父子公司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免费公关宣传。 1936年10月,康诺利向赖特提出了个双管齐下的宣传策略,目标瞄准了大众新闻以及专业的建筑与工程杂志。康诺利明确规定了该由谁来掌权:“我相信我们在雷辛市这边的广告部应该就全部新闻发布事宜起到情报交换中心的作用。我们自己在芝加哥市的宣传机构可以用来关照报纸并安排书刊出版事宜。”赖特在次日做出回应,他建议由他在《建筑实录》的老朋友来操持建筑的报道。赖特说,这是建筑领域里“编得最好的杂志”,而且也最适合于在它这儿推介约翰逊公司里负责建筑维护的建筑师。 康诺利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在亲自调查过各家建筑杂志以后,他觉得《建筑论坛》的形象才跟约翰逊公司最合拍。《论坛》属于卢斯的时代—生活报业帝国,而且它还有个特点比一般的建筑杂志都强,这就是它与大众报纸的联系更紧密。康诺利和《论坛》接触了一下,它马上就跳起来抓住机会满足全国最大的一家广告客户,登了一篇文章介绍该公司的新建筑。赖特在1934年引诱考夫曼时,汤姆·马洛尼(TomMaloney)曾经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这时他也回过神来,让《论坛》的主编霍华德·迈尔斯(HowardMyers)给了赖特500美元,请他提供约翰逊制蜡公司新建筑的介绍文章和插图。 然而赖特的胃口可不仅限于约翰逊制蜡公司:他想让《论坛》也报道一下他新近设计的其他建筑。他与霍华德·迈尔斯费尽心机地讨价还价了八个月,终于在1937年8月谈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规格待遇。《论坛》将用1938年1月号的整本刊物来做赖特的特刊,除了约翰逊制蜡公司的方案以外,他还可以在上面随意发表“四到五个”新建筑。提出《论坛》特刊也该报道考夫曼别墅的人是迈尔斯,并不是赖特。 不是赖特的运气好就是由于他固执己见,《论坛》才专门指定了乔治·纳尔逊(GeorgeNelson)为这期特刊当主编。纳尔逊后来是美国工业设计界的领军人物之一,他长期以来一直都是赖特的拥趸。他曾在1937年2月到访塔里埃森,当时他似乎被流水别墅深深打动,于是就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美国的现代建筑是应该追随赖特的方向还是国际风格。继而这就成了他为《论坛》的1月特刊设定的主题。1937年5月,他写信给赖特的秘书尤金·马萨林克说:“我和赖特先生谈过了有没有可能收进考夫曼别墅、麦迪逊的(雅各布斯)住宅和其他到夏末之前将会完工的建筑……这样一组建筑必定带来最大的趣味和价值,因为它绝对会引起大家注意到一个事实,正当所谓的国际风格抓住每次机会大做宣传时,美国有机建筑的理想仍然由它最早也是最领先的代表人物生气勃勃地继续坚持着。”总编辑迈尔斯在7月给赖特回信时,鹦鹉学舌地说到了“美国”这句台词:“我们最近老是听人说美国建筑界群龙无首;(《论坛》的)这么一期特刊将会断然回击那种观点。” 在六个月的时间里,赖特的学徒都在为《论坛》的特刊忙活着,最后则轮到纽约编辑部里那群头脑发热的人熬夜开会了。随着最后发刊时刻的逼近,即将发行的特刊会带来怎样的利益已经非常有力地显露出来,于是就连对手《建筑实录》也咽下了自己的高傲。《建筑实录》的编辑们恳请赖特允许他们发表约翰逊住宅或是约翰逊制蜡公司的蘑菇柱,尽管“我们明白整个建筑已经答应交给《建筑论坛》了。”《实录》乞求至少让他们发表帕洛阿尔托市新建的汉纳住宅、为橡树园新设计的商店方案,或者随便赖特扔给他们哪块儿骨头都行。 《建筑论坛》的特刊在1938年1月10日星期一上市,厚得像一本书似的。封面上只印出了名字“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内页里有一些每月固定的特写稿,但是关于赖特的102页篇幅被装订在特制的内封之间,这样读者就可以撕掉与此无关的页码,得到一本只讲赖特的螺旋装订的单行本。在特刊里,用来款待读者的有引人注目的排版布局和鲜艳耀眼的照片,周围环绕着沃尔特·惠特曼的诗句。正文重点概括了赖特的哲学和早期事业,随即介绍说这位老人爆发出新的创造力,超过了美国其他任何一位建筑师。几小时之内,读者就用祝贺电话和电报淹没了塔里埃森和《论坛》的编辑部;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论坛》一举把赖特推上了他从此牢牢坐稳了的宝座:美国有史以来或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 按照迈尔斯和纳尔逊的计划,本期特刊描写着赖特这位美国人毕生致力于现代主义,可他的地位却遭到了晚来一步的欧洲人的模仿和谋篡。《论坛》的读者们听清了对美国精神响亮而清晰的宣扬:接下来的几期杂志上登出了几封读者来信,继续探讨着杂志提出的话题,说现代建筑的核心问题是赖特鼎力对抗欧洲人的问题。然而完全超出预先计划的却是流水别墅赢来的颂词,这期特刊上的灿烂明星变成了它,却不是约翰逊制蜡公司。约翰逊总部大楼在进度上拖后了很多,因此它在《论坛》上只发表了几张图纸,一些施工照片,还有内页的“书”皮上一幅概要的立面。雷辛郊外的约翰逊府邸也进展堪忧。与此对比,流水别墅则是辉煌地占满了12页的篇幅,刊出了不可磨灭的动人形象,而且它还另有后援:考夫曼在匹兹堡市中心区的华丽办公室也占了两页篇幅。公主般的约翰逊总部本该博取世界声誉的,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派成了灰姑娘的房子,人们只承认它表面光鲜虚应门面。 照片左右了《论坛》特刊里的局面,这就确保了它报道的建筑中惟数流水别墅最为灿烂夺目。所有建筑师都明白,照片能无比强烈地促进或阻断大众对其建筑的理解,不过谁也比不上赖特深谙其道,我们已经看到,他本人就既是一位哲学家,又是建筑照片的收藏者。在1908年他和拉塞尔·斯特吉斯吵架的时候,赖特就狂怒地抨击了这位资深的美国建筑批评家,认为他在《建筑实录》上毫不修饰地发表拉金大厦的照片就是在犯罪:赖特说它们是“谋杀,全方位的诽谤”。现在《建筑论坛》给了他无限的权力,听任他随心所欲地去展示自己的建筑。 赖特很器重卢克·斯旺克给流水别墅拍摄的照片,但是乔治·纳尔逊想派少数几位自由撰稿的建筑摄影师去成套拍摄赖特的作品。纳尔逊做了些特殊安排来报道赖特的加州住宅,不过他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了芝加哥市的赫德里奇—布莱辛事务所。肯·赫德里奇是赫德里奇—布莱辛事务所的经理,他一开始还亲自出马去拍照片,但是由于熊奔溪地处偏远,他就把考夫曼别墅委派给了他的小弟弟比尔。结果是,在1937年11月中旬,这位25岁的新手赶着编辑进度的最后期限来到这里,拍摄流水别墅。 西塔里埃森流传着一个老说法,说赫德里奇入选这项任务是因为赖特最喜欢他这个摄影师,还有,赖特让他透过蒸腾的水气拍摄流水别墅,目的是要向两年以前他亲自与杰克·豪合作画成的透视图公开表示敬意。当然,如果只看流水别墅的挑台翱翔在清澈瀑布上的这番景象的话,当年那张表现图和赫德里奇拍的照片严密吻合,的确是摄人心魄,无疑证实了赖特有本事极其精确地给建筑打腹稿。但是塔里埃森的这个传说在每个重要细节上都错了:赖特在事务所里专宠的摄影师是肯·赫德里奇,而不是比尔,当赖特得知肯把这项不太重要的任务推给了他没有经验的弟弟的时候,一定是大失所望。 透视图很吻合赫德里奇拍的照片,这件事儿半是有意为之,半是出于偶然。比尔·赫德里奇对流水别墅一无所知,直到他为接受任务先去面见赖特之前,他既没有见过它的照片也没有见过图纸。我们知道,赖特在比尔来访时摆出了这座别墅最讨他喜欢的几张表现图,其中一定包括了从瀑布底下仰望的透视图。到那会儿原先那张表现图可能已经被送到了纽约,因为瓦伦蒂诺·萨拉(ValentinoSarra)要把它用在1月17日的《时代》封面上。但是赖特让人在塔里埃森到处放上了普策尔的文章副本,因此,赫德里奇在启程去熊奔溪的时候,他的工具包里几乎肯定塞了一份表现图的彩色复制本。 赫德里奇开车去了宾夕法尼亚,半路上停下来见过了考夫曼一家人,随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观察流水别墅。他看出,如果他想抓住赖特那张透视图的角度,就得涉进冰冷的熊奔溪水深处去。他马上跑到俄亥俄派尔去买了双高及腰部的钓鱼靴,拍下了让流水别墅成名的那张照片。除了在天空部分用了深色滤镜以强化画面的戏剧感以外,赫德里奇不需要再做其他任何特效处理。流水别墅非常上相,从任何角度看它都真是自己拍摄了自己。 赫德里奇对流水别墅的著名诠释为它点燃了从未平息过的倾慕的烈火,然而并不是谁都对照片一见钟情。按照赫德里奇本人的说法,赖特先是对这张照片的夸大效果很不屑,嗤之以鼻道:“很有特技,很有特技。你真觉得我设计过这个吗?” 一个月以后,这张照片还惹着了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策划流水别墅展的几位主管,显然是因为他们偏好德国口味,而它相形之下太过浪漫了。现代艺术博物馆在这次展览中收进了这张照片,但他们没有费心把这张历史性的图片收进为本次展览出版的图片册里。他们倒是在这本图片册的封面上选用了赫德里奇拍的另一张照片,是从第二道瀑布下面拍的。这张照片的拍摄距离比较远,有一大丛杜鹃花遮住了流水别墅的石塔,绚烂的强光把挑台都照耀成了闪烁的白色。结果,流水别墅显得更像密斯的作品而不是赖特的,这显然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至今仍然钟爱的效果。《建筑论坛》鼓吹的却是这座别墅的美国精神,因此很爱赫德里奇拍的那张戏剧性更强的照片,把它放大成了横跨两页的摺页。我们可以说,这是建筑历史上的第一张明星照。 我们还记得,流水别墅首次与全国公众见面时被称为“E.J.考夫曼别墅,匹兹堡市,宾州”。小明星在抓到机会扮演突破性的电影角色之前需要先去垫鼻隆胸,同样,考夫曼别墅要想更加吸引人也得先来装点一番。它不需要在身体上动手脚,却得取个种族意味不太明显的名号,还得定个不那么臭名远扬的地点。在这两项改变中,地理位置是比较剧烈而彻底的变化。人们至今仍会偶尔发现这个度假地被列名为“E.J.考夫曼别墅”和“流水别墅”,但是从来没人会看见它的所在地点被写成“匹兹堡”。 我在本章的开头曾说过,否认流水别墅的位置在“匹兹堡附近”这一事实是很不合逻辑的举动。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背后有哪些缘由导致了如此这般的否认。假设有位旅行作家正准备写一篇文章,介绍柯托纳、蒙特普西安诺或是其他哪座不那么出名却同样迷人的托斯卡纳小山城:她应该怎样向美国读者说清这些小镇的地点呢?当然得说是在“佛罗伦萨附近”啦。无论她所讲述的小镇是在佛罗伦萨城外50英里或80英里,还是它的地志学坐标把它更合理地定成了“靠近普拉托”或者是“在阿莱佐郊外”:为了行文清晰,就得把它联上大多数美国读者都知道的某个托斯卡纳城市,才能说明这个含混的地点。 假设还是这同一位作家,如果她把流水别墅定位在“宾夕法尼亚州,工厂溪”或者是“宾夕法尼亚州,熊奔溪”的话,她说的地点不仅是含混不清,而且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工厂溪是斯普林菲尔德镇上的一组住宅聚集之处,这个镇治甚至没把流水别墅包括在内。这个小村在英国或是新英格兰地区可能算是有点儿分量,但是在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小村只意味着某个镇子上缺乏独立地位的任何一段地界。工厂溪如果没办一个邮局的话,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有。从法律角度来说,它根本不存在。 如果你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紧盯着的话,至少还能找得到工厂溪,它总算还有一个欢迎来宾的标志,而“宾夕法尼亚州的熊奔溪”则是除了一道溪流以外什么都没有。有些写旅游书的作者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就把流水别墅的位置定在了俄亥俄派尔、康奈斯维尔,或者是联盟镇,但是那些做法也都没什么道理。俄亥俄派尔是一个有77人的自治镇,康奈斯维尔是一个有8000人的小镇,联盟镇也没大出多少去。康奈斯维尔和联盟镇的居民们住在离流水别墅好远的地方,大多数人听说过这座别墅,但是几乎没什么人跑去看过它。 流水别墅的法定地址是实事求是的描述:“斯图尔特镇,费耶特郡,宾夕法尼亚州”,但是如果有哪个游客想从圣迭戈或者斯图加特一路找来的话,这个地址却帮不上什么忙。流水别墅唯一合理、有用的地点是“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附近”,这正是最早有人提到它时用的说法。如今媒体不肯承认流水别墅的地址是在匹兹堡,这种做法从文化角度讲是不对的。马克斯·普策尔根据名叫“熊奔”的溪流为这座别墅创造出了另一个诗意更浓的地址。现代艺术博物馆把这条溪流说成了子虚乌有的“宾夕法尼亚州熊奔溪”,但他们既然是说这座住宅矗立“在熊奔溪上”,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人好歹还没把那片自然地貌说成是一座城市。是《时代》杂志完全把这个地址编造成了“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熊奔溪”,同时《建筑论坛》则去掉了所有的前置词,宁可用“宾夕法尼亚州熊奔溪”的说法。从此以后,几乎就再也没人能发现流水别墅是位于匹兹堡市内或者附近了。 流水别墅的地址在1930年代并不存在,这个特点对它很要紧。没什么人有闲钱跑去参观,因此一个实际可靠的地址就几乎没什么必要。听起来如同牧歌田园一般的“熊奔”这个名字兆示一个永恒的、遥不可及的地方,就像是美国的香格里拉(小说《失去的地平线》[LostHorizon]中的天堂,这个从1930年代开始启用的名字也指美国总统的戴维营)。众人皆知这个建筑的地点很特殊,它从此用上了“熊奔”这个更配衬荒乡僻壤的地名:倒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乌托邦啊。 现在来看新的名号。要想把考夫曼别墅装点成乌托邦,就必须得有一个非常富于魔力而又通用的名字,听上去得像是一个咒语,而不会提醒人们想起那个出钱盖了它的商人。“流水别墅”的名字给这座别墅染上了乌托邦色彩和普适性,似乎它不再属于考夫曼家族,而是属于全人类。新的名字还让这座别墅超脱了地理特性甚至是时代特性,让它听着好像是永恒的,会传之永久。但是流水别墅这个名字出现得比较晚,而且也有点含糊。埃德加·塔费尔相信是赖特把这个名字写在了最早的一张平面图上,但他的意见没有找到另一个旁证,而且如今也找不到这么一张图纸。确实有一张早期的图纸上注有“流水”字样,可是字迹非常小而且浅,显然是后来由档案保管人写上去的。这座别墅从1935年、1936年直到1937年间,一直都只用了它主人的姓氏。 比尔·赫德里奇声称是自己用那张著名的照片为它命了名,他说这张照片才让人们第一次把这座别墅和“流水”想到一起去了。这倒是有可能的,如果考虑到赖特是在1937年11月第一次写下了这个名字(用在他为《建筑论坛》写的文稿中),而这正好是赫德里奇拍摄那张照片的时节。这个名字首次登场是在《论坛》特刊上,而且这一点事实是躲不过去的,因为杂志上介绍考夫曼别墅的文章开篇第一句就恰好只用了一个词:“流水”。 赖特是从何想出这个名字的呢?把英文的“瀑布”(waterfall)一词倒置过来变成“流水”,恰巧流露出了他的文字游戏喜好,类似于他为赫伯特·约翰逊的别墅起的名字“展翅”。赖特或许是见过西宾州高速公路上常见的警示落石的标牌,因而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个名字,不然许是想起了熊奔溪东南方向的一个西弗吉尼亚小村“落水”标注在地图上的名号。再不然,赖特就是因为他受过太深重的折磨才忘不掉这个名字。我们知道,最早与这座别墅有关的用到这个词汇的文件记录来自于莫里斯·诺尔斯事务所在1935年提交的备忘录,它预言说这座建筑由于“瀑布流水”的作用会自己垮掉。那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在赖特的潜意识里扎下了根,只等着这座别墅准备好要胜利揭幕的时候才冒出来呢? 我们还可以在这个弗洛伊德式的解释之外再加上一个荣格式的解释。“流水别墅”这个名字可能还满足了赖特某种更深刻的心理需求。他对他最著名的创作很奇怪地缄口寡言,但他显然对这座拯救了他的事业的建筑有一种深刻的认同。我相信它不仅反映出了他的自我想象,而且还直接反映出了他的名字。流水别墅的英文音节缩写准确地吻合了他本人名字的缩写,都是F-L-W。1 由于“流水别墅”这个绰号抢了考夫曼家本来的风头,他们自己家人就从来不用这个名字。这很讽刺,因为梦想着提高社会地位的莉莲和考夫曼照理特别应该给自己的产业起上这么一个高贵名字的。美国传统的住宅都总是有个奇特的名字:维农山庄、蒙蒂塞洛、圣西米恩、比尔特摩、林德赫斯特、匹克费尔——甚至还有猫王的“优雅园”。在大不列颠联合王国,柏克氏贵族系谱接到的申请还比不上为换用产业名称而取消一个街道地址的申请那么繁多。有个学生专门研究过这类名称,据他的说法,把动名词和名词组合成“流—水”(FallingWater,还有附近梅隆家的“滚—石”[RollingRock])是极端自命不凡的构词命名法。有人瞎编说,某个暴发户租客非常喜欢这种命名公式,于是竟会把他租来的产业改名叫做“放—屁”(BreakingWind)。 核工业领域的工程师们把某种链式反应定义为“误临界状态”(inadvertentcriticality),指在外界的触发机制停止之后很久,它的自反馈作用还在继续发生。那种现象如今降临到流水别墅身上了。1937年11月,正当赖特的学徒们忙着为《建筑论坛》的特刊准备文章和图片的时候,这座别墅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展览,预示着又一波强力的宣传推介。 如同流水别墅公关历史的整个过程一样,这次展览的细节同样也都含糊不清。一方面,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流水别墅展非常合情合理,因为这时正好因为阿尔瓦·阿尔托恳求延期他的个展而有个空档,流水别墅展就填上了这段空档期。可另一方面,由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一次流水别墅展,就好像是由联邦调查局举办一次著名歹徒“娃娃脸纳尔逊”的展览似的。正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这家机构在五年以前宣告,赖特已经淡出了现代建筑的领域。现在,它却带着他胜利回师,这是该馆第一次为了单独一件艺术作品举办重要展览。 导致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流水别墅展的历程既迂回又复杂。现代艺术博物馆新上任的建筑及工业设计部主任是约翰·麦克安德鲁(JohnMcAndrew),他听说赖特正在匹兹堡盖一座别墅,就写信给考夫曼夫妇,并得到了邀请,在1937年11月初去探访了他们的别墅。麦克安德鲁的消息来源可能会是赖特的新书《现代建筑与生活》,不过麦克安德鲁却特意解释过,他是从纽约市的布景设计师查尔斯·艾伦(CharlesAlan)嘴里听说流水别墅的。 艾伦(他的原名是查尔斯·艾伦·伯恩斯坦)是考夫曼宗族的一名成员,而且好像他是靠他姐姐艾琳做介绍才去拜访了麦克安德鲁。比起她的弟弟来,艾琳·伯恩斯坦·洛凯姆·沙里宁(别和小说家托玛斯·沃尔夫的情人原来那个艾琳·伯恩斯坦搞混了)和考夫曼一家以及麦克安德鲁的往来都要密切得多。她对媒体的敏感度在整个家族里仅次于考夫曼,这种天赋后来被她赌徒般地用来进行艺术和建筑题材的广泛写作。艾琳在1930年代经常到访匹兹堡,后来还和她的第一任丈夫小约瑟夫·洛凯姆住在那儿。她是“婶婶”莉莲·考夫曼的心肝宝贝,得到了她一件迷人的水貂皮斗篷的遗赠,过了半个世纪以后还让匹兹堡的一位老太太嫉妒得心口直疼。艾琳和她的堂兄小考夫曼非常亲近,这两个人曾在1953年订过婚,但她后来却嫁给了建筑师埃罗·沙里宁。艾琳就守在跟前眼看着流水别墅盖了起来,整个宗族里数她最了解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是多么重要,因为她已经在麦克安德鲁本人的训练下学会了如何谈论建筑——他是她在瓦萨学院读书时的教授。尽管麦克安德鲁记得他是“听说了”流水别墅,可更确切的情况应该是,他是被引诱到它面前的。 根据传说,麦克安德鲁在现场就下定了决心,要着手举办一次流水别墅的特展,但是这种说法忽略了一个事实: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政策简直就是拜占庭式的老古董。麦克安德鲁只有事先获得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建筑与工业艺术委员会的批准,才能进一步采取行动,而这个委员会直到11月19日才能开会。在会议当天,出席的在职委员包括麦克安德鲁、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小艾尔弗雷德·巴尔(AlfredBarrJr.),还有菲利普·古德温(PhilipGoodwin),他是现代艺术博物馆前任的建筑部主任,现在正在主管着这家博物馆新设的各个分部。外来的投票委员个个都是学者:艺术史学家温斯洛·埃姆斯(WinslowAmes)、约翰·库利奇(JohnCoolidge)、亨利—拉塞尔·希契科克,还有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的院长约瑟夫·赫德纳特(JosephHudnut)。委员会首先投票决定,把延期的阿尔托个展从1938年的1月推迟到3月,随后仔细琢磨该用什么展览来顶替阿尔托的展览,占上专门用于建筑展的小展厅: 麦克安德鲁先生提出了一个设想,在1月展出赖特刚刚在匹兹堡郊外为埃德加·考夫曼夫妇建成的别墅,它正好也将在同一个月里由《建筑论坛》广泛报道。巴尔先生指出,本部门很有可能还想在两年之内举办一次赖特作品回顾展,庆贺他的七十大寿。委员会探讨了在此情况下展出考夫曼别墅是否明智。会议认为,为一座别墅举办的展览不会妨碍一场预计在两年后有可能举办的展览,而且这个主题也会很合适被办成1月里的小型展览。 11月19日的投票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因为麦克安德鲁知道,委员会在他提出建议之前早就很乐意为赖特办展览了。实际上,现代艺术博物馆在1932年的划时代展览中为了奉承包豪斯而羞辱了赖特,此后就向他表现出了一种冷冰冰然而却是明显感觉得到的加温态度。博物馆的各位主任几乎不可能没注意到赖特于1935年在洛克菲勒中心成功地展出了广亩城市的模型,而且在1935年11月,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建筑委员会甚至考虑过请赖特来做一次个展,只不过并没有付诸行动。尽管如此,假如菲利普·约翰逊1937年时还在这儿当建筑部主任的话,无论是赖特还是流水别墅都不会迈进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门槛。约翰逊不仅在整个1930年代都在继续拥戴德国的现代主义,而且眼下他还在攻击着很有文化进取心的美国犹太人——正是像考夫曼家这样的人。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气氛在1936年稍微有所改善,因为约翰逊辞去了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主任职务,去俄亥俄州组织了一场法西斯运动,随后在柏林跟正牌的纳粹消磨了一段时间。他在1939年跟着纳粹入侵的军队踏进了波兰,从那儿给一位朋友写信说:“德军的绿色制服让此地显得幸福愉快。” 约翰逊在辞去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主任职务以后,还在建筑及工业艺术委员会里多待了一年,但是在1937年9月他终于把委员会的席位也辞掉了。流水别墅在两个月后被放上了投票桌,此刻留任的委员会成员们对赖特的态度都很友好。赫德纳特院长在建筑问题上立场温和,但是就在那一年,他刚刚任命了格罗皮乌斯来当哈佛建筑系的主任,大家都知道他尊重赖特。希契科克是包豪斯的热心支持者,不过他在十年前写过一本关于赖特的专著,很有见地。才华出众而有贵族气质的库利奇是托马斯·杰弗逊的后裔,也像他这位连面容都长得很像的祖辈一样,是位绅士建筑师,他刚在一年以前试过想要加入塔里埃森。委员会最新的一名成员是乔治·纳尔逊,他没有出席11月的那次会议,就是这位乔治·纳尔逊正在为《建筑论坛》筹备着那期介绍赖特的特刊。由于有纳尔逊的存在,流水别墅展这个提案才肯定能得到通过——委员会的会议记录里引述到《论坛》就透露了这一点。 推动流水别墅走进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其他动力还有地缘政治学。大家都指责现代艺术博物馆对美国艺术家抱有偏见,这话长期以来一直让博物馆的策展部门深感苦恼。希契科克在史密斯学院当教授,兼任现代艺术博物馆建筑部的名誉主任,他在1936年回应这种批评,策划了一场专题展览,介绍维多利亚时期的美国建筑师理查森。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这场展览有点异乎寻常,它的主题是一位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却第一次把理查森、沙利文和赖特组合在一起,构成了美国建筑界的圣三位一体。当然这个说法有点儿夸张,但是并不完全错误:至今,他们三人之所以能够打动我们的心,依然是因为这几位设计师为了在建筑中体现出美国的价值观而付出了最艰苦的努力。 但是美国精神是不会消退的,偶尔它还威胁着要淹没现代艺术博物馆。1929年,现代艺术博物馆诞生于第53街上的阿比·奥尔德里奇·洛克菲勒府邸里的会客前厅,它那时所占据的地方,如今就矗立着现代主义的圣殿。阿比的儿子纳尔逊在1932年当上了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理事,1935年他受邀当上了司库,1939年得到推举,从该年开始担任一届馆长。洛克菲勒本人一度梦想过要做一名建筑师,而且一直对建筑艺术保持了极度的热忱。正是他在1930年代的多数时间里指导了洛克菲勒中心的施工建设,直到它出落成世界上最卓越的现代建筑组群。有许多导师指点过他的建筑研习,其中有些人是准现代派,比如雷蒙德·胡德(RaymondHood),其他人则是地地道道的现代建筑师,比如他最喜欢的华莱士·哈里森(WallaceHarrison)和爱德华·迪雷尔·斯通(EdwardDurellStone)。洛克菲勒还曾在1932年学会了用艺术来刺伤人,留下了一段名声很坏的逸事:他邀请迭戈·里维拉(DiegoRivera)在洛克菲勒中心画了一幅壁画,随即下令毁掉了它。 作为一名生意人,洛克菲勒积极参与了艺术与工业联盟的活动,这个联盟的成员们都把现代主义看成是一门好生意。(这也正是洛克菲勒和考夫曼准备担任其评审团成员的那个组织。)洛克菲勒在他的个人生活里也在向现代主义靠拢。1940年前后,他让华莱士·哈里森为他在缅因州的海豹港修建了一座现代风格的夏季住宅。连他年迈的父亲小约翰·洛克菲勒也对这种风格很感兴趣,写信给他儿子说,他起先以为现代建筑是一个讨厌的主意,但他现在也开始喜欢上这座住宅了。 自从当上了理事,洛克菲勒就牵扯进了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新馆工程,要为此选定一名建筑师。众人都以为该请的建筑师必定是欧洲人,最好是德国人。1935年,艾尔弗雷德·巴尔让理事们认定了三位最佳候选人,分别是密斯、格罗皮乌斯和荷兰人乌德(J.J.P.Oud)。但是德国的纳粹党集会在曼哈顿却不走运: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董事会在次年倒了台,建筑顾问委员会也就毫无异议地表白自己更愿意把这项委托交给一名美国人。为现代艺术博物馆建新馆这件事儿在经济方面也和洛克菲勒很有瓜葛,因为他还想穿过两个街区修建一条横跨的道路,把现代艺术博物馆和洛克菲勒中心连接起来,成为同一组建筑群的两半边。洛克菲勒在1936年结束了经年累月的斗嘴,选出了现代艺术博物馆自己的人菲利普·古德温与爱德华·迪雷尔·斯通合作设计新馆,它终于在1937年到1939年间破土动工了。 菲利普·约翰逊对纳粹的狂热在1936年到1937年间显然让现代艺术博物馆尴尬万分。1937年夏天,洛克菲勒写信给希契科克说,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领导层已经腻烦了德国的现代主义,他还请求希契科克要支持更多土生土长的美国建筑师。这就意味着,在1937年的秋天里,希契科克和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各位主任们都在争相策划一场美国建筑师的展览。真是方便啊,据传言说美国现代主义的元老正在宾夕法尼亚州盖着一座石头住宅呢。 现代艺术博物馆以一种狂奔的步调发动了它的流水别墅展。麦克安德鲁想好了标题:“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宾夕法尼亚州熊奔溪上设计的新别墅”,他还计划让这个展览在仅仅八星期之后,也就是在1月25日开幕。12月1日,他打电报给正在塔里埃森跟赖特协同工作的乔治·纳尔逊,让他向赖特去要流水别墅的平面图和剖面图。这一请求不是没寄到就是被回绝了——赖特是不是还在舔着自己在1932年受的伤?——所以麦克安德鲁就又去请求小考夫曼从中斡旋。小考夫曼进而打电报给赖特,请求他的马上批准:“时间很紧……计划是一流的,麦克安德鲁想在未来办些展览而且显得很真诚,很不像他的前任们(也就是希契科克和约翰逊),这能帮我们大忙。” 在1937年的最后一天,麦克安德鲁打电报给赖特: 收集考夫曼别墅的照片以备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我们能否获得您的允准,展出在《论坛》上发表的图纸和文章?我们还希望能发行2500份16页篇幅的彩色图书来介绍这座别墅,希望能再次用到您的文章、平面图和《论坛》发表的一些照片。您的文章将是其中唯一的文字,其余全都是图片。展览即将在1月20日前后开幕,小册子也将同时出版。照片真是很漂亮,而且清楚表明了别墅的构思;这应该会是一次成功的展览。我希望您能赞成。请用收信人付款方式电报回复。祝您新年快乐。 赖特在1月5日回了电报: 好吧约翰让我们看看你能干成什么样我见过的这个别墅最好的照片在小考夫曼手里。帕洛阿尔托市汉纳住宅的全套资料都在埃丝特·博恩(EstherBorn)那儿。 赖特以他惯常的风格,想逼着现代艺术博物馆在他们的展览里也把他设计的其他新住宅收罗在内。 赖特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展览中发表的文章和他为《论坛》写的文章是完全一样的;如果是由赖特的制图员们为杂志准备了图纸的话,那就连图纸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最初只打算展出由卢克·斯旺克拍摄的照片,但是麦克安德鲁在最后一刻留下了由比尔·赫德里奇新拍的一些照片,另外又加上了他亲自在熊奔溪拍摄的几张照片。22张放大照片被陈列在胡桃木展板上,还配着图纸和说明文字。现代艺术博物馆说流水别墅是“赖特过去25年来最重要的别墅,为考夫曼先生和太太建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熊奔溪”。麦克安德鲁出了一本售价50美分的优雅小册子:《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宾夕法尼亚州熊奔溪设计的新别墅》(ANewHousebyFrankLloydWrightatBearRun,Pennsylvania),其中复制了此次展出的半数图纸和照片,不过我们发现它并没收进日后盛名最隆的那张照片。他还想播放由斯旺克为考夫曼拍摄的流水别墅的施工纪录片——它模仿了被人广为宣扬的帝国大厦和金门大桥的施工纪录片——但是遇到了技术方面的困难,所以没能做成。 流水别墅背后的传媒女神还不能休息。她的努力已经肯定能把这座别墅推为东海岸的明星了,不过她还需要再为它制造一波大肆宣扬,好让它变成全世界的明星。这场大肆宣扬很快就由时代—生活报业帝国的大王亨利·卢斯(HenryR.Luce)发动起来了。卢斯对每周或每月出版的《时代》、《生活》、《建筑论坛》和《财富》杂志都插手很多,有了他这个人,才能把流水别墅送进名望九重天的恒星轨道。[他在十年以后再次示范了这种权势,给自己的办公室打了那份“吹吹格雷厄姆”的著名电报,一夜之间就把比利·格雷厄姆(BillyGraham)变成了全世界最有名的传教士。] 在时代—生活王朝解密其档案之前,我们永远无法确切得知卢斯在宣传流水别墅这件事上亲自参与到什么程度,但是我们可以设想他卷得很深。只有卢斯能授权霍华德·迈尔斯向赖特开价,冒险出版史无前例的整期《建筑论坛》特刊,只有位于时代—生活金字塔尖上的这个人才有权势下达命令,由他旗下的三家杂志组成的复杂的出版联合体,在同一天里开始宣传流水别墅。 由卢斯、现代艺术博物馆、赖特和流水别墅共同组成的关联非常紧密,其紧密程度几乎相当于血亲乱伦。卢斯、他的名流妻子克莱尔·布思·卢斯(ClareBootheLuce),还有他的儿子亨利三世都是赖特的熟人,后来还都成了他的好朋友。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几时开始的——很有可能是在卢斯于1935年到曼哈顿去参观广亩城市的模型展览的时候——不过他们两家人一直往来密切,直到赖特于1959年去世为止。赖特和卢斯真心实意地互相欣赏,然而他们同时也很欣然地互相利用。卢斯在很多年里为他挚爱地称之为“艺术大师”的这个人做了大量宣传:从1945年到1957年间,《时代》讲述过17则讨人喜欢的赖特故事;《生活》也不比它少多少。 像洛克菲勒一样,卢斯也长期支持着现代艺术博物馆:他在1938年那会儿只差一年就将被选进博物馆董事会了,而且他也是想当建筑师却没能当成:“影响建筑就是影响生活”,他在1935年为《建筑论坛》写的一篇办刊宗旨里这么说。要想知道卢斯有多么热爱建筑艺术,只要看他在1932年买下了《论坛》作为他手下排名第三的杂志就清楚了。它仅次于《时代》和《财富》,但是盖过了《生活》、《体育画报》(在卢斯退休以后)、《人物》以及其他各种杂志。《论坛》在卢斯的出版帝国里有三点特别之处与众不同。它是时代—生活报业系统历来发行过的唯一一种面向特定读者的出版物:这个系统出版的其他所有杂志都是面向普通大众的。它是卢斯涉嫌运用裙带关系的唯一一种出版物,卢斯把自己的兄弟谢尔登(Sheldon)安插过去当了经理。它还是卢斯的生意里年复一年一直赔钱的唯一一个部门。卢斯在时代—生活报业系统的接班人都很铁石心肠,把这三点异常之处全都给矫治过来了,他们在1964年卢斯退休才几个月之后就枪毙了这份杂志。 卢斯一直让《论坛》存活下去,是因为他对建筑和现代主义充满热情。他在政治上的保守立场掩盖了他早年的这种热情,然而这一点在卢斯于1935年设想《建筑论坛》的前景时却是非常真诚的,他固执地认为,每座新建筑都应该不仅新,而且现代。像洛克菲勒一样,他也是爱德华·迪雷尔·斯通的一位赞助人,1937年,他委托斯通在南卡罗莱纳州的查尔斯顿郊外沿着他的老种植园住家边上设计了一连串非常摩登的客用廊式平房。(这个产业里如今驻扎着西多会特拉普教派的一家修道院。)这些廊式平房既比流水别墅盖得更早,又在风格上更加激进。洛克菲勒所谓支持艺术领域的现代主义可能只是说说好听的空话而已,但是在1930年代里,亨利·卢斯却是它最可靠的鼓吹者之一。 即使在卢斯加入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董事会之前,他与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认同感也是确切无疑的。位于西49街14号的时代—生活报业系统的老楼——不是第6大道上于1959年建成的同名大厦——是洛克菲勒中心最早有人入住的一个部分。卢斯在顶层阁楼里工作;在他楼下上班的是《时代》、《生活》、《财富》、《建筑论坛》的员工们。在这些人的楼下是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临时部门,设在一个至今还原封不动妥善保持着的漂亮的底层中央大厅里。实际上,现代艺术博物馆就是在卢斯的脚底下策划了流水别墅展。 流水别墅展不可能不热门,因为卢斯旗下的四家出版物中有三家都在两个星期里一直为流水别墅摇旗呐喊。靠着它们的密切合作,《生活》、《时代》和《建筑论坛》全都就流水别墅刊登了特写,在1月10日那天同时摆上了报摊(前两本杂志的出版日期标的是1月17日)。不久以后流水别墅在《财富》上也登了出来,同期上还刊登了一篇文章,热情洋溢地介绍E.J.考夫曼其人。 《时代》以前只有一次用封面位置介绍了一位建筑师,且它以前从没给哪座建筑配发过图片。现在是赖特在这份杂志上登上了封面,背景上配着放得很大的出自杰克·豪笔下的流水别墅的透视表现图。《时代》在内页里用俨然太上皇的口气说,埃德加·考夫曼的新别墅表明,赖特是“20世纪最伟大的建筑师”。《时代》还毫不害臊地提醒自己的读者们赶紧去买那本相辅相成的《论坛》特刊,它声称那本特刊“打破了该杂志的全部先例”。尽管如此,因为不知道公众最欣赏的会是赖特的哪一件作品,《时代》还是两边下注以防损失。封面上的文字介绍的不是流水别墅而是广亩城市。内页里的文章说,流水别墅是赖特“最美丽的作品”,可它却只用了4行文字来介绍这座别墅,还忘了给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流水别墅展做广告(它在下一期杂志里再次提到流水别墅的时候纠正了这一疏忽)。相比之下,《时代》却就约翰逊制蜡公司大楼敷衍出了洋洋洒洒47行的文字。是编辑们拿不准流水别墅会变得多么耸动视听,还是他们只不过要迎合一家会为大量蜡产品来做广告的公司呢? 在同一天上市的《生活》特刊里夺目地翻印了比尔·赫德里奇为流水别墅拍的照片,帮《建筑论坛》的特刊做着广告。无论《生活》的读者去不去买《论坛》的特刊,这则广告都让百万之众的美国人知道了这座别墅。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它被放在封二的位置上——通常这是一本杂志排在第二位或第三位的最优广告位置。《生活》以前罕有挥霍这一页给做个“住宅广告”的先例,可现在它却这么做了。这则广告骄傲地宣称:“编辑们相信,这期特刊是美国有史以来出版过的最重要的建筑文献”——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 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流水别墅展在1月24日那个星期一的晚上开幕了。一个星期之内,就在赖特正忙着搬家到亚历桑那州住进西塔里埃森新营地的时候,由流水别墅展和相关文章引起的兴奋达到了沸点。赖特不得不写信给约翰逊制蜡公司的比尔·康诺利,对《论坛》在分配篇幅时怠慢了约翰逊公司的方案表示同情。时代—生活报业系统的管理层——我们当然再次看出了卢斯的掌控痕迹——也很敏感地发现了流水别墅压倒约翰逊制蜡公司一事蕴涵着多大的讽刺,自己准备好了会损失掉赫伯特·约翰逊原本出于感激可能带来的广告佣金,为了做个补偿,《生活》在它1939年5月8日的那一期里用了三整页的篇幅来介绍约翰逊公司总部大楼,那时这座施工迟缓的建筑终于落成了。《生活》说,更真实的未来建筑景象应该是雷辛市的这组建筑,而不是当时人们在纽约世博会上见到的那种“怪诞的未来派建筑的庞大体块”。《生活》上登出的第一张约翰逊制蜡公司的照片就是一个触目的场景,有两个人站在室内的一个挑台上。这两个人是赫伯特·约翰逊和威廉·康诺利——这两位经理人从最开始就明白,赖特的设计会带来免费广告的巨大效益。 就算赖特一再食言拖延设计期限,康诺利“借用建筑做宣传”的策略仍然十分奏效。约翰逊制蜡公司的项目还刊登在1937年5月的《科学美国人》上,1937年10月的《科学》杂志上,1939年5月的《商务周刊》上,而且在1937年4月的《星期六晚邮报》上还刊登了一篇赫伯特·约翰逊的小传。赖特敏锐地领会到了这种宣传的财务意义。在1943年的《自传》修订版里,他精明地评估了自己的设计对客户意味着怎样的资金价值: S.C.约翰逊公司“在其位谋其事”的广告主管比尔·康诺利计算出(在他根本不费分毫助力的情况下),就是花上两百万美元或者更多的钱,也买不来这座建筑为自己挣来的报纸头条和杂志上的顶尖位置——而且还是免费得到的。 电影“短片”继续进行着这类宣传。 收音机响起来了。与此同时,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的洪流源源不断,一直持续到此时此刻。 赖特估计,他那座好得要命的管理总部大楼相当于为约翰逊制蜡公司在四年里做了几百万美元的广告,迄今为止已经相当于做了价值上亿美元的免费广告宣传。约翰逊制蜡公司从它和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关系里还能再榨出最后一滴免费广告的油水来。从1937年起,流水别墅的石头地板只有约翰逊制蜡公司出的“光膜”牌蜡才能挨得到边儿,直到它于1990年代末停产才算罢休。 不受卢斯控制的那些杂志也在飞快地传播着介绍流水别墅的文章。美国的每一种杂志——或者据我们所知是全世界的每一种杂志——凡是报道流水别墅就都充满了谀词,只除了两个例外。在艺术及建筑类杂志中关于这座别墅的第一篇专业评论出现在2月1日的《艺术文摘》(ArtDigest)里,随后是美国的头号建筑批评家刘易斯·芒福德在2月12日的《纽约客》上发表了文章。芒福德响应了《时代》的话,说赖特是全球尚健在的最伟大的建筑师。现在,就连远离现代主义圈子的批评家和媒体大亨的嘴里都在称赞着流水别墅,甚至还有一些对现代主义心存敌意的人也在这么说。学者兼传统派塔尔博特·哈姆林(TalbotHamlin)把他手头正在研究着的殖民式住宅和希腊复兴风格的建筑放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3月的《铅笔尖》(PencilPoints)上热心地夸赞流水别墅。和其他人一样,哈姆林认为流水别墅证明了赖特是美国最有创造力的建筑师。 流水别墅现在进入了大量发行的杂志的轨道。《时代》于1938年2月21日再一次提到这座别墅,用的语气就好像读者都已经完全熟悉它了似的。随后赞美这座建筑的还有左翼的《新民众》(NewMasses)和威廉·伦道夫·赫斯特手下傲慢自大的《城镇乡村》(Town&Country;)。歌颂流水别墅可能是出版界的这两家头号对手在他们的整个出版历史上达成的唯一一点共识。 流水别墅出人预料地同时征服了政治上的左翼和右翼势力,其中,赫斯特举手投降更是让人惊讶不已。人们今天记得赫斯特主要是因为1941年的电影《公民凯恩》里那个滑稽古怪的人物的原型,或者是在圣西米恩收藏了数额巨大的欧洲历史遗珍的人[意大利小说家翁伯托·艾柯(UmbertoEco)干巴巴地说,这是“纳粹的怀旧之情”]。但是在社交和政治方面,他却是一股非常危险的势力。他崇拜墨索里尼和希特勒——而且曾同时雇了这两个人为他充当专栏的自由撰稿人——还说富兰克林·罗斯福是约瑟夫·斯大林亲自挑选出来当上美国总统的。早在1935年,雷蒙德·格拉姆·斯温(RaymondGramSwing)写了本《美国法西斯主义的先驱者》(ForerunnersofAmericanFascism),里面就把赫斯特、休伊·朗(HueyLong)以及狂暴反犹的库格林神父(Coughlin)定成了美国鼓吹法西斯主义的三名领军人物。 赫斯特同样抵触现代主义,只是不那么冥顽不化而已,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城堡和他办的杂志都表现出了这种对立的立场。不过赫斯特在1913年接手的《哈泼斯芭莎》却是个例外:它鼓励妇女们在个人生活方面走向现代主义,而他的其他杂志有时候就会在现代主义的趋势显得“潇洒”的时候稍微夸奖它一下。例如,《城镇乡村》偶尔会对纽约举办的某次搔人痒处的艺术展做个评论,而《美好家居》举办的现代住宅展则在它的1934年7月刊上博得了一篇慷慨表扬的文章。(毕竟,这家期刊早在1897年就曾赞美过赖特的作品。)1936年,《美国建筑师》(AmericanArchitect)上刊登了一篇勒·柯布西耶写的论美国城市的文章,《城镇乡村》则在1937年7月号的封面上登出了一张赖特的旧图纸。不过总体来看,赫斯特的杂志都坚持了它们在建筑方面的保守品位:《城镇乡村》、《乡村生活》、《艺术鉴赏家》或是《美国建筑师》的读者们都几乎觉察不到,现代主义正在响亮地敲着大门。赫斯特和卢斯在他们的杂志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就现代建筑的话题进行着决斗。 是流水别墅标志着赫斯特的抵制走到了尽头。《美国建筑师》于1936年与《建筑》杂志合刊,以求吸引新的读者,同时也接收了《建筑》的进步主编亨利·塞勒(HenryH.Saylor)。塞勒在1937年9月2日通知赖特,他读到了《密尔沃基哨兵报》上的特写中“为住在匹兹堡附近的某绅士设计的跨在瀑布上的住家”,深有感触。他告诉赖特说,他想等流水别墅落成以后完整地发表它的方案,但是他的杂志还来不及转向现代主义就已经先行解散。最后,是《城镇乡村》显现出赫斯特抵挡现代主义的堡垒垮掉了。多年以来,这家杂志介绍过好几十座宅第,其中不曾出现过哪怕一座现代主义建筑,可是如今,它在1938年2月的那期里居然花了三页的篇幅,报道流水别墅以及其他两座不那么现代的住宅。文章的作者是奥古斯塔·欧文·帕特森,正是这位记者曾在十年以前写过一本关于美国住宅的书,对现代主义完全略过不提。 杂志上对流水别墅的报道很重要,而且史无前例,然而更强烈地宣传海啸却是发生在报纸上。《纽约时报》甚至等不及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流水别墅展正式开幕,就忙着登出了一篇说好话的评论,作者是这家报纸历来反对现代主义的批评家爱德华·奥尔登·朱厄尔(EdwardAldenJewell)。更让人吃惊的是,2月6日的《纽约先驱论坛报》在它的杂志部分里第一次配发大量图片,对这座别墅进行了报道。这个举措一定是克服了《论坛报》的艺术批评家罗亚尔·科蒂索斯(RoyalCortissoz)的强烈反对,这位脾气暴躁的老恐龙私底下会“怒气冲冲地”批评这座别墅。 我们不知道有几百家——或者是几千家?——报纸刊登过介绍流水别墅的样板文章,它们都是由各种各样的新闻服务机构提供的,不过,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档案里保存了当年办展览时登在报章杂志上的三四十篇文章样本。刊登特写的各种出版物里包括《基督教科学箴言报》、《(麻省)斯普林菲尔德联合早报》、《得梅因记事及论坛报》(这家报纸刊登了一篇精致的照相凹版印刷的特写)、《阿尔伯克基新闻》、《达拉斯先驱时报》等等。1938年2月1日登出了一篇长文《我们人民:审视宾夕法尼亚》(WethePeople:PennsylvaniainReview)。从洛杉矶到阿拉斯加再到威廉斯堡殖民地,各家报纸都刊登了现代艺术博物馆就纽约这场展览发布的新闻稿,或是报道了接下来数年里流水别墅在各地举办的巡回展出。比尔·赫德里奇的著名照片被成百次地贴在报纸版面上。有哪座私人住家曾被如此广泛地宣传过呢? 通讯记者关于流水别墅都写了些什么呢?跟今天的通讯记者还在为这座别墅写的文字大致相仿。首先是迷恋这座大胆的建筑;其次是崇拜赖特竟能让这座别墅与其自然环境和谐结合的成就;第三是别墅室内环境的魅力以及节省人力的设施——这些设施如今当然已经没那么了不起了。有少数几家报纸和杂志隐晦地提到赖特复苏过来,又成了一位有创意的设计师,但是实际上只有《圣路易斯快邮报》的马克斯·普策尔费心说了句“欢迎回来,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无论是《建筑论坛》还是《时代》,谁都没提起赖特在流水别墅之前长年累月的歉收遭遇,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曾加入过赞美欧洲现代主义者的狂欢吧。 还有一点很神奇,这么多作者竟没一个人提起,流水别墅与赖特在1920年代设计的那些富于装饰和历史意味的作品是天差地别的。他们也没有详尽地分析他与欧洲人在各方面的争执。少数牵扯到“欧洲人问题”的文章呼应了现代艺术博物馆发布的宣传稿,谈论着现代主义“假装成来自欧洲的影响”回到了美国这个话题,在今天关于流水别墅的热门文章里很少能看得见,因为它早就不算件事儿了。 既然流水别墅是个举世闻名的设计,恰如其分的是,它的宣传同样飞也似地在全世界展开了。从2月份开始,流水别墅就显眼地出现在各种语言的建筑杂志上,英语的、法语的、西班牙语的、意大利语的、荷兰语的、日语的、芬兰语的。尽管这些外国建筑杂志的资料来源通常都是《建筑论坛》特刊,它们却是普遍丢开了约翰逊制蜡公司和赖特的其他新建筑,只把荣耀加在了流水别墅的头上。 引起欧洲第二波宣传热潮的根由是流水别墅的照片被送到了欧洲,参展现代艺术博物馆操办的“美国艺术三百年”,这场展览于1938年5月到7月间在巴黎的热·德波姆(JeudePaume)国立美术馆举行。法国人爱上了流水别墅,把它尊为这次展览中的明星,和它同等受宠的还有美国电影和美国早期建筑的照片。(美国绘画很轰动,一位批评家这样写道:“宁要一米长的美国电影胶片也不要五十米长的美国绘画”。)1938年6月那期《今日建筑》(Architectured誂ujourd説ui)杂志的做法很典型,巴黎展览中展出了那么多建筑,其中只有流水别墅蒙它青眼登出了图片。与此类似,埃里克·牛顿(EricNewton)在伦敦的《星期日泰晤士报》上撰文评价了这次展览,突出强调了流水别墅的“非凡美丽”。两本英语杂志,即6月的《木匠与建筑工人画报》(IllustratedCarpenterandBuilder)和7月7日的《建筑师杂志》(Architects?Journal),也都在用图文报道巴黎展览时只顾着谈论流水别墅。 在重要的欧洲建筑杂志当中,唯一拒绝爱上流水别墅的是德国那些由政府控制的杂志,比如《建筑世界》(Bauwelt),除了纪念性的法西斯主义风格或者是老式的民间建筑以外,它不准自己的版面上出现其他任何内容。最突出的是,尽管意大利的《建筑杂志》(Rassegnad?Architettura)本是属于建筑师法西斯同盟的官方杂志,却也发表了一篇文章,热情洋溢地介绍考夫曼别墅。独立期刊《卡萨贝拉》(Casabella,意为“美丽建筑”)也同样热心地为赖特和流水别墅大唱颂歌,然而却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建筑记者布鲁诺·塞维(BrunoZevi)深信,《卡萨贝拉》的主编朱赛佩·帕加诺(GiuseppePagano)就是因为他对现代建筑的支持而牺牲了性命。德国人驱逐了他,并在毛特豪森的集中营里处决了他。 流水别墅在意大利的地下建筑师群体中博得了更加狂热的赞赏,它在1945年5月耀武扬威地重新露面,出现在战后欧洲出版的第一本建筑书的封面上:塞维以此书呼唤着有机建筑。塞维听说出版商奇缺纸张和油墨,在整本书里只能用得起封面上那唯一的一张图片,于是他轻快地指点这位仁兄不作他想,只登出一张流水别墅的照片。塞维后来回忆道:“那一张照片,只有那一张而已,就足以启发整整一代的意大利建筑师,他们经历了法西斯主义和战争活了下来,看见这张照片,就知道现代主义还活着。”对于被剥夺了文化和自由的欧洲而言,流水别墅就应许着对这两样东西的重现。 1939年,现代艺术博物馆再次展出了在1938年的巴黎展上被证明极受欢迎的建筑类展品(但是没再展出不受欢迎的美国绘画类展品),流水别墅因此在美国得以二度公开曝光。该博物馆在1939年的2月和3月里把“美国建筑三百年”挂进了位于曼哈顿的临时展馆,随后把其中一部分送出去做了一次巡回展。所有这三次安排——巴黎展、纽约复展、巡回展——都对流水别墅的形象深入人心贡献良多。第一场媒体闪电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比尔·赫德里奇给流水别墅拍的照片还是很能激动人心,值得在《克利夫兰新闻》上登出一张巨幅的翻印照片。现代艺术博物馆还组织了三场不同的展览来单独展出流水别墅。小考夫曼现在已经是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员工了,他成年累月地组织着这些展览在美国和加拿大的上百座城市里不断地巡回展出着。迟至1949年,小范围发行的美国报纸还把流水别墅巡回展抵达本地的消息看成重大的新闻事件。 是什么引出了这么多故事?报章杂志上的作者署名和照片版权都表明,由两套各自独立的宣传机器把这些文章塞给了媒体:也就是时代—生活报业系统和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两家。我们对前者只不过略知皮毛而已,可我们对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公关力量是很有把握的,因为有一些未经公开的文献记载了它的管理层是何等慧眼识珠。1930年代和1940年代,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主持宣传部门的人是萨拉·纽迈耶(SaraNewmeyer),她在这一行里是出了名地严格推行传统公关,也是出了名的有创意,能找得出很特别的宣传噱头。比如说,正是纽迈耶甜言蜜语地哄着高贵的萨拉·德拉诺·罗斯福(SaraDelanoRoosevelt),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将惠斯勒的油画《艺术家母亲的肖像》布展就位时为它揭幕。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公关历史里写道:“每一部重要的新闻影片里都映出了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母亲为惠斯勒的母亲揭幕的情景。”仅在1936—1937这一年间,纽迈耶就号称向全世界的上千家出版机构势如泉涌般地发布了83000条新闻稿或其他种类的宣传文件。1937年一整年,全美国48个州的报刊以及国外报刊对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报道达到了4107则,让它颇为洋洋自得。“在《生活》杂志发行的第一年里……博物馆在新杂志上出现了九次,每次都占了三到五页的整版。同一时期,国内其他博物馆或艺术机构在《生活》上出现的次数全都不超过两次。”如果我们想要找出一位勇士来授勋,褒扬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奋力地跋涉过宣传的战场,举起了流水别墅的旗帜,那么这位勇士就该是莎拉·纽迈耶。 然而纽迈耶只是某个特定战区里的小卒子罢了:谁才是总司令呢?现在才想下定论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所有旁证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这就是老牌商业大师E.J.考夫曼。我们找不到只字片纸记载着他为宣传流水别墅付出的努力,因此还不能全面彻底地评价他的作为,但我们对考夫曼的全部了解都告诉我们,为了给自己伟大的文化胜利做宣传,他是不会袖手旁观去碰运气的。不过,他也许想要掩饰他的行迹,所以我们应该认为他是下定了决心躲在幕后做着鼓动。 考夫曼当然是既有关系又有野心,只要他打定了主意,满可以“安排”流水别墅拉扯上现代艺术博物馆、时代—生活报业系统、赫斯特的报纸杂志等等机构。我们还记得,菲利普·约翰逊早在1932年就想过要把考夫曼拉进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靠山之列。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员工里还有个凯瑟琳·鲍尔也是考夫曼忠心耿耿的亲信,这位建筑批评家的事业起步于她在1931年《财富》竞赛中的住宅论文得到了考夫曼的赞助。1932年是鲍尔帮着约翰逊联络上了考夫曼,五年之后她也很容易就能在考夫曼和现代艺术博物馆之间扮演一名私家联络人。考夫曼还有另外两名手下也和现代艺术博物馆有些专业联系:他的专用设计师拉兹洛·加博尔和卢克·斯旺克,其中,从1930年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第二项展览时起,斯旺克就在那里展出自己的摄影作品。考夫曼从1936年开始一直尽力确保斯旺克能给流水别墅拍出足够多、足够好的照片,现在得到的回报就是,这些照片成了一大诱饵,让掌权时日很短的麦克安德鲁赶着给这座别墅办成了特展。 正如我们所见,考夫曼做起宣传来真是才华横溢。他的长途电话呼应着林白飞到了巴黎,他的百货公司使用了早期的无线电广播,他在商店的首层装配起了那架飞机——这些都不仅仅是奇招妙想,更向人们演示了该怎样利用新技术来做宣传。考夫曼亲自出演过以促进就业为主题的专业电影,这部片子清楚地表现出他利用这种新媒体的手段极端高明。 这么一位狂想大师操纵起印刷媒体来应该也是极其机敏的。考夫曼本人就多少算是个出版商,他为手下的3000名员工发行了每月一期的《商店快报》(Storagram),人们都夸它是美国最好的一份零售业员工出版物。我们还能看到从几十家竞争商店寄来的信函,都想在它的邮寄单上列个名。从1920年代到1950年代这段时期里,考夫曼一直是匹兹堡市报纸广告的头号客户,他可不怕用我们现在归为政治不正确的手段来滥用权势。1933年《匹兹堡快报导航》有篇对考夫曼的报道说,是考夫曼在1931年逼着《匹兹堡新闻》解雇了记者卡尔·克鲁格(KarlKrug),因为此人披露说,莉莲想要申请离婚(这家报纸不怕惹考夫曼发火,因为它很少刊发广告)。 考夫曼操纵起全国通行的媒体来也不是个新手。他和比尔·佩利(BillPaley)以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体系的高层管理人员都很友好,他至少还借着长年在南加州过冬的机会和好莱坞有过淡淡的往来。考夫曼和全国发行的报刊牵扯得可就更深了。我们已经提到过,他赞助《财富》杂志举办的论文竞赛对免费宣传他的商店大有好处。通过这次竞赛,考夫曼和卢斯到1930年的时候已经结成了某种合作伙伴关系,尽管他们此前并不相熟。在考夫曼获得了流水别墅的成功以后,这两个人在1938年9月再度合作,联手向卢斯的读者们行销住宅设计图纸。 尽管考夫曼几乎没有泄露出宣传流水别墅的什么痕迹,他却宣传过自己在匹兹堡市和棕榈泉盖的另外两座了不起的宅第,我们可以参照那两件事儿来推测他可能用上哪些操纵手段。考夫曼在1920年代末对拉图雷勒的宣传十分成功,引得报纸专栏上长篇累牍地为它登文章,竟比十年之后流水别墅在建筑杂志上占用的篇幅还多,不过我们也得考虑到有些当年的杂志后来已经关张了。1928年拉图雷勒建成之后,它先是在赫斯特为上流社会办的《乡村生活》上亮相,随即在福布斯控制的期刊《建筑师》上有了一篇十九页篇幅的报道。《铅笔尖》在1929年报道了拉图雷勒;《建筑实录》、赫斯特的《美国建筑师》,还有《西方建筑师》(WesternArchitect)也在1930年加入了报道的行列。全国的大牌建筑杂志当中,只有一家没有报道拉图雷勒,是卢斯在几年以前买下的《建筑论坛》:是不是它的主编认为这座住宅采用了反现代派的风格,实在不可救药呢? 拉图雷勒的外形无疑非常吸引人,可它的宣传风潮却是人为诱使的。介绍这座住宅的五六篇文章全都登出了由匹兹堡的同一家摄影工作室拍摄的同样版本的照片。这些文章还有另一个突出特点就更流露出了策划的迹象:它们都登了一张从俯瞰角度拍的照片,而考夫曼家刚好是拍摄这张照片的公司的一名股东。 考夫曼为拉图雷勒勾来的宣传风潮很有启发性,让我们看到了他有多么渴望宣传,又能多么轻易得手。这座住宅既不属于范德比尔特的社交圈,也不属于洛克菲勒的社交圈,居然能获得这么大规模的宣传,实在是很异样,再说这座住宅是建在匹兹堡这么个乡下地方,这事儿就显得愈发异样了。自从理查森的法院大楼在1888年落成以来,匹兹堡还没有哪座建筑引起过这么大的动静。从艺术角度看,拉图雷勒能登在赫斯特的两本杂志上并不奇怪,因为赫斯特的杂志正好偏爱它那路保守派的设计。可它真正赢到的胜利是在社会地位方面的。赫斯特的出版物一向都拿建筑来宣扬白人中产阶级对美国生活的某种标准版本的庸常想象。照我的统计,从1923年到1931年间,赫斯特的期刊统共报道过大约三百座居住建筑,而考夫曼的住宅居然有此荣幸,成了他肯赏脸报道的唯一一座“犹太人的”住宅,这可真是件稀罕事儿。我们不知道考夫曼是怎么搞定了《乡村生活》和《美国建筑师》的,不过很有可能他是利用了自己跟赫斯特的生意往来以及私人联系。他的人脉在1920年代足以让拉图雷勒登上赫斯特的杂志,十年以后当然也足以让流水别墅和现代建筑登上同类杂志。 时光飞速地奔向1940年代。要想最确凿地证明是考夫曼在1938年操纵了建筑报刊和大众报刊,只需检视一下他在流水别墅落成十年之后为自己的棕榈泉别墅做的宣传。我将依照恰当的时序在下文讲述个中详情,不过其中有两点很能帮助我们推测考夫曼用在流水别墅身上的宣传手段,我要在这儿先提一下。首先是时代—生活报业系统旗下的出版物在1947年到1949年间对棕榈泉别墅同步进行了报道,仿佛直接重演了它们在1938年推介流水别墅的一幕。然而,这两场宣传战役之间还是有一点关键的差别:1938年连珠炮式的宣传让卢斯的私人好友赖特从中获益,而1947年到1949年间的宣传却有利于里夏德·诺伊特拉,他可是赖特切齿痛恨的冤家对头。这就点明了,只有考夫曼才能在1938年和1949年两度从时代—生活报业系统榨到了免费宣传的油水。我们大致可以断定,他就是在流水别墅的宣传战背后深藏不露的总司令。 研究过考夫曼宣传棕榈泉别墅的做法,就能厘清在流水别墅的宣传过程中另一个启人疑窦的问题:宣传活动为什么没从匹兹堡当地开始。答案似乎应该是,考夫曼明白,或至少是担心,匹兹堡的建筑师以及艺术品位很落后的贵胄们会攻击他倒向了现代主义。(记住《快报导航》曾在1933年褒贬过考夫曼是个假模假式附庸艺术的人。)考夫曼还得避开他的员工们,这些人不会很快就忘了他在熊奔溪上的新产业剥夺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夏季营地。此外还有明显的忧惧:在大萧条的岁月里,让一名零售商来扮演百万富翁的角色可不是个好主意。威斯康星州的希伯·约翰逊就缺少考夫曼的审慎,这才会在《建筑论坛》上强调了“展翅别墅”的高造价,随后就因为露富而吃了亏。 出于以上原因以及其他更多原因,考夫曼就想让匹兹堡变成最后一个听说流水别墅的地方——结果还真就是如此。1938年1月的《匹兹堡快报导航》指出,卡内基艺术博物馆的馆长直到最后一分钟都没想起来,实验性这么强的一座别墅正在他们的后院里日夜赶工兴建。等到《匹兹堡新闻》终于报道了流水别墅的时候——它揭幕都已经一个月了——它的叙述篇幅比大多数美国报纸刊登的报道都长,却并不更有见地:它的消息来源不是考夫曼家,只用到了由纽约炮制出来的标准新闻发布稿。靠着事后机巧,我们发现考夫曼曾在1947年雇了一名匹兹堡的广告商,他的特殊任务是要阻止《匹兹堡新闻》去报道考夫曼在加州的新居,直等到考夫曼把全国范围内的报道全都组织好。他显然很清楚,如果他想要花钱不做宣传的话,应该怎样去控制宣传活动。 这就终于解释了为什么是由圣路易斯的《快邮报》鸣钟揭开了流水别墅的面纱。考夫曼和赖特需要有这么一家出版物来引逗其他杂志宣传流水别墅,但他们不放心把此事托付给匹兹堡。记者马克斯·普策尔前半辈子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表明他能独立构思出流水别墅的故事,他也从没这么说过,但考夫曼要想联手《快邮报》立场进步的主人普立策家族一起筹划出这次报道的话,必定是轻而易举。1930年代末,考夫曼明确以圣路易斯的夏季歌剧演出为蓝本,为匹兹堡引进了夏季歌剧演出:我们由此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测,他到圣路易斯去旅行过至少一次。考夫曼与圣路易斯的生意往来也是最密切的:“盛名巴尔”零售连锁店的总部就设在那儿,它的首席执行官莫顿·梅(MortonMay)是沃尔夫的第一代表亲,再过几年,考夫曼就会把考夫曼百货公司卖给他。梅家族是《快邮报》最大的广告客户,也是该市仅次于普立策家族的最大的艺术品收藏家。生意和文化结合在一起,把圣路易斯变成了流水别墅最完美的快速启动按键。 考夫曼担心匹兹堡的保守圈子会攻击他建成了流水别墅,他担心得对。匹兹堡本地建筑师的内部机关报《研讨会》(Charette)是最早一家决定奚落流水别墅的杂志——前后共有两家杂志这么做过。1938年3月的《研讨会》刊登文章和插图嘲笑了流水别墅,把这座别墅比做了粉饰一新的田纳西河流流域管理局的大坝。插图上画着一只棺材,瞎编说匹兹堡工程师曾警告过考夫曼停止修建流水别墅,而他要把他们的反对意见深埋在这只棺材里。这一攻击是匹兹堡的建筑师们出于酸葡萄心理而大兴问罪之师,因为他们最好的赞助人抛弃了他们,转向了现代主义和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考夫曼对这些攻击并非无动于衷,我们只要看他一直到死都在自己的私人文件里保存着这幅插图的一张副本就能明白这一点。但是只有一家杂志翻版了这次攻击:《联邦建筑师》(FederalArchitect),这是保守派旗下的另一只恐龙。 事情就是这样了。全球范围内的最后得分统计:有两篇文章不喜欢流水别墅,还有成千上万的文章热爱它。对流水别墅的大肆宣扬既稳妥可靠,又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