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项目是怎样成熟的? 这一过程显然神秘难测。它独立于我们而展开,不知不觉,成形于灵魂内部。 一月二日,米亚诺耶 我要在米亚诺耶写完这本笔记。我在莫斯科另写了一本,这样就不用老是带来带去了。 我们在这里过新年,在家里。这里很惬意。夏天还有一两件事要做完,鉴于今冬的经验,我们打算为明年过冬做足准备: 1.阳台与厨房的天窗。 2.把厨房弄得更暖和。 3.加固房子,粉刷外面(厨房)。 4.养条狗(阿尔萨斯牧羊犬)。 5.房子周围设栅栏,下面种灌木。 6.种点花。 7.铺水管。 这是起码要做的。 8.建个浴室。 9.煤气炉。 10.备用房间的火炉。 11.一楼搭个阁楼。 假期过后,大概八、九号我要回莫斯科——我必须在电影厂组织一场媒体放映会。我得请什克洛夫斯基和佐洛图斯基[1]在报上写点东西。(一定要写信给他俩和拉丽莎。) 一月四日 一个想法——我要是把《路边野餐》男主角换成女主角,将会如何? 二月二十五日 这两个月走了很多地方。我去了第比利斯,那儿有个首映,几场试映,都很成功。申格雷兄弟[热情得很,还有他们的朋友,还有基佐。当然喝了不少。 我和拉丽莎随后去列宁格勒(首映很成功)与爱沙尼亚,那儿也很成功,喝了不少。我见了雅维特。在列宁格勒,我见了普希金剧院的院长基谢廖夫(二月十四号)。他们想我导演《哈姆莱特》(还有索隆尼岑,他们在请他加盟剧院)。我们可能得在别处找一个奥菲利娅。我在塔林签了《霍夫曼》的协议(八月一号前完成)。昨天和今天我一直在写《白痴》。 我去见叶马什,他似乎投降了。他一开始就说,我应该拍一部列宁的影片。我说,当然,只要中央委员会或马列主义学院不干预。他说那不可能。于是我告诉他,那事情最终将闹得很大,人人大祸临头,而他,叶马什,比别人更难过。他默认了,我想就在那时候,他决定批准《白痴》。 《镜子》的发行还是一无所知。 贝瑟先生今天到(已经到了)。今晚我必须打电话告诉波茨涅。 三月二日 叶马什断然拒绝(虽然去年他答应过贝瑟)让《镜子》去戛纳电影节,也不给个说法。贝瑟气坏了。叶马什劝贝瑟带上邦达尔丘克、拜可夫和普利瑟茨卡雅。每次放映后,贝瑟都大发雷霆,可是……麻烦出在贝瑟说他担保《镜子》拿大奖。这正好是当权者受不了的,他们竭力羞辱我和我的影片。《白痴》还没消息。 我去见西佐夫,问了他一串问题: ——为什么尽管有贝瑟的邀请和特别委员会的决定(他们考虑了《镜子》),叶马什还是不让《镜子》去戛纳? ——为什么不告诉我国外公司请我拍片? ——为什么他们对安排委员会审查《镜子》一事如此谨小慎微?(当赫鲁晓夫听说他给政治局的讲话将要发表,他冲到编辑部把它抢了回来。做得好!当赫鲁晓夫在塔林,听说我马上就到,他避之唯恐不及。) ——为什么劳莫夫,当他生病的时候,不顾自己有病,抛开拍摄,跑到(莫斯科)委员会去抨击《镜子》? ——为什么把《镜子》列为第二类? ——为什么《镜子》没发行?(七十三个拷贝) ——为什么认为新闻界提到我的电影获奖就不光彩? ——为什么《飞向太空》几乎每个阶段都一致通过,却没获得一项苏联奖金? 西佐夫咕哝着,试图回答一两个问题,好像我感兴趣的是答复。他趁机说:“我们不需要那部电影(《白痴》)!或许您应该到别的厂拍?”我答道:“或许我应该离开莫斯科电影厂?”西佐夫又咕哝了一些息事宁人的话。 戛纳的事得有所行动。《镜子》一定要去。贝瑟走了,发誓闹一番,一部苏联电影都不带。他要《镜子》,那里每个人都在期望,叶马什也答应过。懦夫,爬虫! 要是得奖,《镜子》当然可以赚外汇——但叶马什没兴趣。他只关心自己的屁股坐得舒不舒服,国家利益,见鬼去吧! 三月八日 来乡下十天了。前几天温暖有雾——三度。雪在消融,房顶上几乎没了。 佳帕很淘气。他长大了,很好玩,长满雀斑。 距真正开春只差一个月。这里的春天步调一致——顷刻间,万物复苏。 三月二十一日 亚历山大的《哈姆莱特》看来泡汤了。据索隆尼岑讲,他以玛莎·丘古诺娃的名义给基谢廖夫打电话,基谢廖夫说剧院用索隆尼岑的想法引起“强烈反对”。他现在想把我们的会面推迟到四月初,而之前他急着开始《哈姆莱特》,答应给托利亚一份剧院的固定工作。 我猜这是戈巴契夫干的。 我必须跟查哈诺夫谈谈,或许还有可能在他剧院上《哈姆莱特》。 十九号从乡下回来。佳帕长大了。大小伙子!他太爱嚎了——简直跟天灾一样。我只得揍了他两三顿。 夏天乡下要做的事: 1.水。 2.柴火。 3.棚子。 4.浴室。 把房子里的事情做完。 三月二十七日 《哈姆莱特》 即使他们决定要在亚历山大上演有索隆尼岑的《哈姆莱特》,可能也不是好事,因为我们现在知道戈巴契夫的态度了——这个强盗。看来,为了弄垮我们,他们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关节。在那样的环境下工作没意思。 我见了查哈诺夫。他想《哈姆莱特》在他的剧院上演。当然他的剧院给得很少——制作费一千卢布(从九月到明年一月)——每个月两百卢布。 见了阿卡狄·斯特鲁嘉茨基。他很高兴我想拍《野餐》。有三个剧本,都可以用。 四月八日 咄咄怪事:影片正在两家影院上映。他们说影片比公布(九月)提早发行,是为了看看观众反应。 一派胡言!我一个字也不信。没一张海报,没一则广告。没首映!实际上——一切悄无声息,就像一部二流片。 今天有位女士让我去找《真理报》。我不喜欢那样。那肯定要惹是生非。费列克·库茨涅佐夫想帮忙,把《镜子》的争论登在《文学报》和《共青团真理报》上。 四月十一日 《镜子》正在两家影院上映——塔甘卡和捷尔约姆什基的维雅兹。没公布,没海报。(据说想了解观众兴趣有多大。) 还是买不着票。观众第一次(至少我从未听说这样的事情)鼓起掌来。 《白痴》仍无消息。 四月二十日 这是在朱可夫斯基、弗雷雅芝诺等地与观众见面时收到的一张纸条:“印象深刻。谢谢您说的话,谢谢您让人思考。哪怕令人不安。” 四月三十日 《白痴》还不明朗。叶马什看来死掉了。传闻人人讨厌他,他要下台了。巴不得!(他们派谁呢?) 我昨天去中央委员会见契尔诺岑,请他“指点”。他准备帮忙让事情动起来。至于索隆尼岑的去向和管理上的困难,我和查哈诺夫达成一致,九月份开排《哈姆莱特》,索隆尼岑也参加,只要他对合同没意见。要是他的角色和制作没问题,查哈诺夫就会用他。 我必须赶快跟托利亚说。霍夫曼的剧本慢慢停下来了。 五月六日 五月放假前我见了契尔诺岑。我希望他安排我见苏斯洛夫,但不知怎么没结果。他——契尔诺岑——显然办不到。不过他还是有所进展。五月十号以后我要给他电话。 可是,我想给勃列日涅夫或苏斯洛夫写信,一劳永逸地阐明我的立场。我要问问科利亚和勒约瓦,确保这封信不会石沉大海。 在塔林,他们想和西德合拍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 六月三日 我回来了,回米亚诺耶了。我前几天到的。真是天堂。拉丽莎在菜园撒了种。当然,有很多事做:冬天以前,不光是房子,还有别的事情。 莫斯科什么也没发生。 《镜子》正在“列宁格勒巨人”上映,很成功。 开始在列宁共青团剧院排《哈姆莱特》。哈姆莱特是索隆尼岑,奥菲利娅——丘蕊柯娃[1]。 意大利人准备邀请《镜子》参加罗马的团结电影节。 我想知道叶马什能否拒绝意大利共产党。 《白痴》还没消息。 我和斯特鲁嘉茨基兄弟就《野餐》达成协议。我见了鲍里斯,他也不错,但没阿卡狄那么机灵。他像个思想家。阿卡狄很勤奋,讨人喜欢。虽然没那么简单。 趁在这里,我必须马上写一个《圣女贞德》的歌剧脚本,还有给塔林的霍夫曼剧本(七月底前)。不知怎么,我找不到感觉。无从下手。 哈穆里耶夫,主要是乌兹别克电影厂,态度很暧昧:他们——或许就是葛斯基诺——似乎造成一些麻烦。萨沙在莫斯科,他会处理的。 七月二日 来米亚诺耶一个月了,仍然没坐下来。我很放松(相对而言),打理菜园,干点杂活——暂时没做事。下周我得开始搭棚,可能要请V.阿基莫夫帮忙。 下周我们要把部分阳台(四十五平方米中的十五平方米)改成一个房间,冬天可以住人。 我们给花园围了矮篱笆;秋天得种点树。整整一个月没下雨——一切都烤焦了,草枯了,看上去像稻草。几乎每天都要给菜园浇水。 刮了两天北风,今天拂晓突然倾盆大雨。天阴得很。下午雨停,傍晚又飘毛毛雨。 一号之前我必须写好霍夫曼,但我一行没写,快成噩梦了。 顺带说说,叶马什想要一份“加长版”《白痴》大纲(八到十页)。或许有点进展。 七月三日 一个项目是怎样成熟的? 这一过程显然神秘难测。它独立于我们而展开,不知不觉,成形于灵魂内部。灵魂的形态使它与众不同,的确,只有灵魂才能决定这一形象神秘的“孕育期”,意识无法感知。 霍夫曼很难。很清楚,必须触及这人本身,他的病痛,他的不幸,他的爱,他的死。 还有——他的幻想世界,他还没写的作品,他的音乐创作(他自己的,格鲁克与海顿的)。 他似乎躲进了自己的幻想。不仅如此:那是他的家,他的堡垒,他的要塞。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不需要它。 人物绝不能太多(要与霍夫曼相符)。他们绝不能自行其是,而是作为虚构人物出场,因为情景需要而生。 七月四日 放弃私有财产……为了放弃某些东西,你必须拒绝现有的某些东西。我没私有财产经验。我怎能放弃我从不了解的东西?这种思想根本是错的。 在读马克斯·弗里希的《蒸馏器》。他很巧妙。就一位好作家而言太巧妙了。他精确,简约,迷人。像小巧的日本花园。 他人不错,很像他笔下的人物。或者,那算不上特别。我认识他。他请拉丽莎和我在洛迦诺附近吃晚饭。他跟情妇一起,瑞士人对她不感冒,就因为是他的情妇。 晚餐精美;餐馆很舒服,桌子摆在橡树(或山毛榉?)下。所有责备她却应邀出席的人,都跟她聊得开心,满脸笑容。这是教养?虚伪?欺诈?势利?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他。一位真正的侠士。 米亚诺耶真美。我的房间真好。 七月五日 七月二十一日 拉丽莎昨天给莫斯科打电话。萨莎·M写了一个脚本,看来很不错。据萨沙说(他总是报喜不报忧),费列克·K很满意《白痴》脚本。据说巴拉巴什也满意。她是委员会编辑,叶马什派她删改《白痴》,可以越过我们的创作集体和莫斯科电影厂。 我去信塔林,请他们把《霍夫曼》交稿时间延长一个月。 忙着修房子。我们在建第三个十二米的房间。很多事做。傍晚我累垮了。眼下我躺着写。 七月二十五日 或许他们真要让我拍《白痴》? 来莫斯科电影节的导演,只有安东尼奥尼像样。他声称要是看不到《镜子》,就马上走。他们一直不愿意,最后没办法,只好放映。他很喜欢影片。他甚至想见我。我们的官员差点就从乡下把我叫去了。 美国之音说,又对我施压了,我的电影没送去戛纳、西德或洛迦诺。事实如此。 九月十四日 我们安安静静地住在乡下。第三间房建好了(只剩天花板)。搭了一个棚(很棒)。厨房和第三间房都有暖气。我们备好了一半柴火。 钱用光了——在等塔什干的哈穆里耶夫,看他有什么消息。 回头再看塔林的剧本。我仍未动笔。十月一号前我要去莫斯科开排《哈姆莱特》。我还没准备好。排戏安排得很紧。我们能行吗? 《白痴》没消息。 电影节期间,叶马什问我要大纲,显然哄我,免得我跟外国人抱怨。 伯格曼四度(!)请我去瑞典。我一无所知,连口信也没有。这是奥尔嘉·舒可娃告诉我的,她在电影节上和瑞典人聊过。这个电影节真荒唐。谣传黑泽明拍了部很差的电影。 这两天小阳春。得尽快备好柴火。 九月二十一日 《白痴》泡汤了。萨莎·米舒林来了封信。我致信斯特鲁嘉茨基兄弟,请他们帮忙。(他们单枪匹马又能怎样?) 我得去莫斯科。但是——霍夫曼,霍夫曼! 九月二十六日 霍夫曼写了十页。M.查哈诺夫来电报,说十一月初是开排《哈姆莱特》的最佳时机。 我还没记八月某个星期二这里发生的事。 那是十二号或十三号——我记不清楚了。晚上八点十五分,拉丽莎和佳帕出去送尼古拉耶夫(地区检察官)和调查长,他们和几个朋友来河边野餐。他们站在车旁闲聊,其中一人看到天上有道奇怪的光。(顺带说说,希洛沃建筑工弗拉基米尔·利波金也在场。)大家正观望,那道光冲他们来了;它呈蘑菇状,边缘更亮,像月光。 光冲他们来,笼罩一切,一边前行一边蔓延,然后消失了。那时一片黑暗,只有天上的星星。 有人——我记得是检察官——谈起核战,说最好死在家里,而非路上某处。然后他们(三位)上车走了。 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佳帕吓坏了,好几天什么也不管,老要大人给他解释。当然没人能解释。 十月十日 不知为什么,写霍夫曼的时候,我想起亚美尼亚。雷雨中,一位牧人赶着羊群走进一间半荒废的教堂。《马马拉申》。一部电影。 十月十四日 霍夫曼剧本接近尾声。我读给拉丽莎听,她很喜欢。只是——谁来拍这部电影?实际上——有人拍得了吗? 我还得写一段主要场景;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就结构而言必不可少。 二十九号左右我得把稿子寄给马沙。我肯定得留下来准备《哈姆莱特》,还要备好柴火。 十月十六日 我说不出《霍夫曼》还需要什么。我很不舒服。背痛。 傍晚。 有了。“歌剧院之火”,一八一七年六月十七日。 与格鲁克的再次相会。 失去他那些朋友。朋友离开。与他的化身再次相会。 十月二十四日 十九号写完霍夫曼。马沙·Ch.和果沙·雷伯格来这里,他们把剧本带去莫斯科了,重新打字,然后寄走。 他们来并未让我开心。果沙闷闷不乐,喝了很多。遗憾。 十一月二十日 马沙又来。尤利·西蒙诺夫答应借点钱给我。 十一月一号河面结冰。塔林电影厂的人都喜欢剧本。爱沙尼亚中央委员会正在读。实际上,除了我,他们不知道有谁能拍。他们很快就要请我去塔林详谈。 在拍查拉亚维丘斯导演的一部电影时,演员巴勃考斯卡斯上吊了。 我必须确定夏天能拍斯特鲁嘉茨基的东西。否则就没戏了。托尔斯泰诞辰要来了。 《伊万·伊里奇之死》? 《飞行》? 十二月十日 西佐夫喜欢斯特鲁嘉茨基的那些大纲。我觉得他们想的是《野餐》。
时光中的时光——一九七五年
书名: 时光中的时光
作者: [俄]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
译者: 周成林
出版年: 2007-6
页数: 508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6336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