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标题自命不凡而且虚假,但留着吧,提醒自己无可救药,微不足道。 一月三日,莫斯科 我在莫斯科苏维埃剧院看了一出名为《旅游中心》的戏(拙劣做作的剧名);剧本是拉德任斯基写的,厄弗罗斯导演。 不光剧本差(很差),制作也差(很差)。 雷洛娃是很好的女演员——一流,只是她没什么演的。 调查问卷 1.您最喜欢的风景?黎明,夏天,薄雾 2.季节?秋天,干爽,晴朗 3.音乐作品?巴赫《约翰受难曲》 4.俄国文学(中、长篇小说)?《罪与罚》《伊万·伊里奇之死》 5.外国文学(长篇小说)?《浮士德博士》 6.短篇小说(俄国)?蒲宁《热昏》 7.短篇小说(外国)?莫泊桑,托马斯·曼《托尼欧·克鲁格》 8.最喜欢的颜色?绿色 9.诗人?普希金 10.电影导演(俄国)?无 11.外国导演?布列松 12.您喜欢孩子吗?很喜欢 13.女性的动力是什么?为了爱而柔顺忍辱 14.男性呢?创造 15.女性头发的颜色?红色 16.最喜欢的服装? 17.最喜欢的年代? 一月七日,莫斯科 听说某处有伯格曼访谈,他认为我是当今最好的导演,甚至好过费里尼(?!)。我一定要查查在哪里,登在什么报纸上,什么时候。我不大相信。听上去不像。 斯维特兰娜·阿丽鲁耶娃的一本书提到我,但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提及。 一月二十五日,莫斯科 我去看了查哈诺夫在列宁共青团剧院的首演。总的来说,很活泼很有趣,但当然比不上欧洲戏剧。都很吵,很乡气。像木偶戏。马克的演员很失败,尤其是女演员。 一月二十七日,莫斯科 《白痴》。斯莫克图诺夫斯基试图把它“挤进去”。他为此去了列宁格勒。为什么是列宁格勒?显然还没定,肯定不是莫斯科这边定的。 必须马上催一催《白痴》。 星期一我必须去见叶马什。库什涅内夫说,德国人要跟我谈《浮士德博士》的事情。 斯莫克图诺夫斯基想必不会弄砸陀思妥耶夫斯基吧?我得去看看,马上去见沙乌诺[1]。 昨天《苏联文化》编辑部来电话,要我写篇关于索尔仁尼琴的文章。拉丽莎(谢天谢地,她接的电话)说我不在,拍戏。他们星期一要稿子。这些杂种!他们找错地方了。 二月三日,莫斯科 《浮士德》最新消息:据说因为任命制片人给耽搁了。他,更可能是她,有政府许可,显然是位很有影响很有钱的电影制片人。估计她最迟三个星期后过来。 这礼拜我要把《白痴》申请交给西佐夫。若是来得及,我要给沙乌诺一份。 普希金写道:“……当代社会愚蠢又卑劣;如此缺乏民意,如此漠视所有责任、正义、权利、真理以及不必需的一切。如此蔑视人的思想与尊严。 应该补充的是(并非妥协,而是作为事实),这个政府依然是俄国唯一的欧化政府。无论它可能有多么粗野与玩世不恭,如果它愿意,可以更坏一百倍。根本没人关注……” 普希金应该把《普加乔夫起义史》和《上尉的女儿》都写出来,这很有意义。 作为历史学家与客观的观察者(历史学家越了不起就越冷静,他的视线也越不受干扰),他把普加乔夫看做嗜血叛逆、地狱恶魔、一柄血剑、天降灾祸。而作家眼中的普加乔夫,是民族形象,是民众典范,理想化了。 普希金不可能构想一个仅以暴行与杀戮著称的民族形象。就历史而言,这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它行不通。历史真相可能变成了艺术谎言,成了一个负面的艺术形象。 艺术形象有其自身发展与历史可行性。一个形象就是一颗微粒,是一个自我演化与反馈的有机体。它是真实生命的象征,与生命本身相对。生命包含了死亡。相比之下,生命的形象拒绝死亡,或是从中看到肯定生命的独特潜能。 不论表达什么——即使毁灭与废墟——就定义而言,艺术形象乃希望的化身,它因为信念而产生。 依照定义,艺术创作拒绝死亡,因而它是乐观的,即使艺术家在终极意义上是悲剧式的。 二月四日,莫斯科 很奇怪,所谓“荒诞派戏剧”的表演——贝克特、尤内斯库——通常予人近乎自然主义的印象,或至少是整体的真实。 这表明,艺术中的真实问题可自行解决,因为这种真实与特定类型的细节密切相关。 电影院的一部电影,就像剧院演出,应该是写实主义的——反之亦然。 在电影中——就像在生活中——文本、词语,在所有事物中折射出来,除了词语本身以外。词语什么也不表示——词语是水。 我不相信电影是多层的。电影中,复调并非来自多种层面,而是来自连续和累积——场景一、场景二、场景三——不断增加。 不仅如此。一个形象的多种意义,是这个形象的品质所固有的。 二月二十三日,莫斯科 《浮士德》——有新进展。问我能否与东德电视台合拍。我告诉他们原则上可以,只需商定细节。制片人三月初来。 至于《白痴》—— 1.我把两集电影的申请给了西佐夫。 2.罗洛布里基妲来过莫斯科,建议西佐夫合拍《白痴》(她来演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她想让冈察洛夫斯基导演。西佐夫告诉她还有塔可夫斯基,罗洛布里基妲对此很高兴,但随即又转回冈察洛夫斯基的念头。 必须阻止。《白痴》一定要由莫斯科电影厂拍。 三月八日,莫斯科 差不多拍完了。看来还行。看吧。阿特米耶夫拒绝为《镜子》作曲。他说他太忙太累。好吧,去他们的吧。 可以编了。 三月十七日,莫斯科 《镜子》真糟糕。没人明白它讲什么。不可救药。为了决定两集的事情,西佐夫看了,他也不知所云。素材不断散架,没形成整体。总之一切没救。 星期一我必须告诉西佐夫我对长度有何预期。东德制片人今天该来 了。我情绪低落得很。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R.六月十二日,莫斯科 数天前,乌克兰检察长办公室给什克洛夫斯基和我回了信。这封信如下: 巴洛扬(谢约察·帕拉赞诺夫的朋友)来了。我和什克洛夫斯基[2]写了封信给V.V.谢尔比茨基。 六月二十七日,莫斯科 昨晚我梦到自己死了。但我看得到,确切说,感觉得到周围发生的事情。我觉得拉娜在我身边,还有我一位朋友。 我感觉心力交瘁,只能目睹自己的死亡,自己的尸体。 最重要的是,我在梦中可以感觉到久已忘却的东西,我很久没遇到的东西——感觉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这种感觉很强烈,一阵悲伤充满灵魂,一阵自怜,仿佛以一种奇怪的审美方式观照自己的生命。当你像这样对自己心生怜悯,你的痛苦仿佛是别人的,你从外面看它,掂量它,置身于曾是你的生命之外。我过去的生命,好像一个孩子的生命,没有阅历,无所防备。时间不存在了,恐惧不存在了。一种不朽的感觉。 我(从上方,天花板某处)能看到他们架棺木的地方,每个人都很忙,因为我死了。 然后我活过来了,没人吃惊。 他们都去公共浴室,但不准我进去,因为我没票。我假装自己是浴室伙计,但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当然,这些都是梦,我知道是梦。 这是我第二次梦到死亡了。每一次我都感觉特别自由,无需任何保护。这表示什么呢? 七月十七日 提托·卡拉托佐夫显然病了。主啊,别让他受罪吧。我甚至不能说是什么病。 七月二十七日 昨天叶马什否定了《镜子》;讨论的时候,他讲了很多废话,他显然根本没看懂,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否定。 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我很累。我必须想办法挣钱,然后去乡下住。 七月二十九日 那些鬼把戏又来了——关于影片。星期四叶马什否定了它:他认为全都难以理解(“把它弄得可以理解!”),有些地方他不喜欢(“剪掉!这些什么意思?”),等等。 荒谬的争论,很奇怪。叶马什好像在演一个准备得很差的角色,或试图显示他多么“有原则”,多么“严格”。不管怎么解释,他给人可怕的印象——专横,完全没想象力。他简直不配主持葛斯基诺。 T.G.奥葛洛尼科娃建议我给电视台改编两三个剧本。我想给她提《奥勃洛摩夫》《克利姆·沙姆京的一生》,还有波姆亚洛夫斯基[2]的《学院素描》。我一定要说服她,要是可行——签一份合同,去乡下住。 但是——《镜子》会怎样呢? 八月一日 我拟了一个计划。 1.写信给叶马什,拒绝修改,请他说明他对我的工作前景有何看法(八月六号或七号)。 2.写信给西佐夫,让他知道我写了信(给叶马什)。 3.五号,星期一,(第二段中)重拍剩下的第六和第七部分。 4.(要是可能)和T.G.就电视改编达成协议。 5.为听取有用意见,星期二安排一次试映:苏科夫、康德拉谢夫(我们中的一员)、西蒙诺夫[2](看来是个小人)、肖斯塔科维奇(要是他行——他病了)、斯莫克图诺夫斯基、卡拉西克、丘赫莱依(?)等。我和费列克必须决定应该请哪些作家、艺术家和诗人。 6.可能会把这些人的意见记录下来并请他们签字,这样我就有东西给叶马什看了。 7.要是电影仍然出不来,叶马什实际上就是让我失业了,那我要写信给勃列日涅夫。 九月十八日 仍然不清楚《镜子》会怎样。叶马什不出声,不愿牵扯进来,他怕了,在观望。 他把影片给迪米乔夫看了(因为他是个白痴,因为他害怕那些权势),迪米乔夫显然不喜欢(不出奇),怀疑影片能否成功。我的天!迪米乔夫究竟懂什么艺术? 今天叶马什请叶甫盖尼·丹尼洛维奇·苏科夫看《镜子》,他显然想听听他的意见。 E.D.会不会出卖我呢? 今晚一切就有分晓。 明天我要把影片给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尼库林、西夏和别的一两位看。 安吉罗从罗马来了,他说《飞向太空》在意大利很失败,因为没我同意,影片重新剪过,剪了三十分钟或更长时间。我打算要么让《团结报》驻莫斯科记者采访我,要么给总编写封公开信。我可能还会起诉发行商欧洲国际电影——兰查是该公司负责人。 删剪是达西亚·马莱妮做的——阿贝托·莫拉维亚的同居女友。 罗马有家叫金色电影的公司想我拍《约瑟》。 西德电视版的《浮士德博士》,得由他们的制片厂来谈。 他们想我给塔林那边写个电影剧本。跟德国有关的。托马斯·曼?霍夫曼[5]?他们有没有想过日内瓦会议? 九月二十二日 科利亚·西什林跟叶马什谈了。结果远非乐观。他不想让《镜子》过关,也不想让我拍《白痴》。 拉丽莎昨天为乡下房子买了一把扶手椅和一个餐柜。 扶手椅13卢布 餐柜65 运费20 ———— 98卢布 九月二十六日 拉娜买了一张床(桃花心木)110 一张桌子(桃花心木)65 ———— 175 运费25 ———— 200 十月二十二日 我们还在准备去乡下。拉丽莎又买了一大堆家具,什么都有,当然,需要修理。 1.两张雕花单人床(梨木)20 2.七把椅子18 3.雕花小餐柜(橡木)16 4.大理石盥洗盆10 5.有镜子的亚麻衣橱35 6.雕花橡木桌10 7.床头柜5 8.架子5 9.雕花圆桌20 10.壁架6 11.两个书架12 ———— 180 运费45 镜子——37卢布,有镜子的衣柜(桃花心木)65卢布+运费=122卢布,三张雕花橡木椅——90卢布+7卢布运费,两把椅子和两把扶手椅=8卢布+10卢布运费。 乡下要买的必需品: 1.十一个窗户的窗帘架或窗帘轨(3+1,3+3),1;每个窗户一个架子,75×10+14。 2.百叶窗帘(12,不算阳台)。 3.扩建部分——2。 4.走廊的枝形吊灯,儿童房(2),厨房一盏。 5.台灯——第一间房两盏,儿童房一盏。 6.电视和天线(费列克)。 7.窗帘架——塔玛娜·格鲁吉,295-66-88。 8.窗帘料——57m.×1.30m.(有色的)。 9.流苏。 10.小狗(阿尔萨斯牧羊犬)。 11.打字机。 12.打字纸和复写纸。 13.书——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霍夫曼。 14.《卢布列夫》海报。 15.佳帕的书和“翻斗车”。 16.长地毯。 17.小地毯。 18.两盏油灯。 19.两个单人床垫。 20.三张床单。 21.干性油——四十升。 22.瓷砖。 十二月二十五日 《白痴》真是我想拍的?改编能否体现我的准则,它能否成为小说的有机部分? 对我来说(即使名著知识帮得上我),《伊万·伊里奇之死》或许更适合——它需要大量“改写”,重新考虑……它里面的一切,必须还原成生活,再过一遍。那样才能去到核心。 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适合我了,即使这想法有些构成主义。我的设想是集合不同层面;现在,过去,还有理想。 我现在能看到斯特鲁嘉茨基兄弟的作品拍成电影的样子,它形式完美:情节完整细致,但依靠严谨来平衡,完全达到思想水准,近乎超凡、荒诞与绝对。 贝克特的《莫洛伊》。 用图像来表现某人的生活,此人(积极)寻求生活意义。 我来演。我能否经受两股水流的冲击?哦,妙极了! (1)两个演员。(2)单一场所。(3)单一情节。(4)对背景(当它忽明忽暗)的特性,可能会有不同感觉。 (把《莫洛伊》给斯特鲁嘉茨基兄弟看看。) 《飞向太空》没解决这问题。我们只是艰难地设法组织情节,问一两个问题。 我要的是激情(充满自传式的纯真)与渴望爆发般的熔合,这种渴望,是想要理解某些哲学与伦理问题,它们触及生活的意义。 《镜子》的成功,再次证明我的推测有根据,即在银幕上讲故事,个人情感经历很重要。 电影或许是最个人最私密的艺术。电影中,只有作者个人的真实,才能让观众信服与接受。 十二月二十七日
时光中的时光——一九七四年
书名: 时光中的时光
作者: [俄]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
译者: 周成林
出版年: 2007-6
页数: 508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6336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