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是致力掌握终极真理的人(但他不是躲起来暗地里进行,不是原地转圈,也不是置身于某一生态圈的宽泛领域)。 每当艺术家创造出完美无缺的东西,他就掌握了终极真理。 一月九日 前天将修改的剧本送到委员会。西佐夫向我保证,剧本能不能拍,接下来三个星期就有分晓。主啊,帮帮我! 一月二十四日 有一阵,我认为电影跟别的艺术不一样(在所有艺术之中最民主),它有一种整体效果,对每一位观众都是相同的。它首先是一系列记录下来的影像;这些影像如照相般精确。如此,因为它不含糊,每位观众将以同一方式来感知(显然是就某一程度而言)。 但我错了。必须找到一种法则,让电影对观众有个别影响。“整体”影像必须成为私人的东西(可与文学、绘画、诗歌与音乐的形象相比)。 我认为,这一基本法则——其实乃主要动机——就是呈现尽可能少的东西,通过这些,观众得去建构其余以及整体的概念。在我看来,这必须是构造电影影像的基础。如果从象征角度看,那么电影中的象征就是自然与现实的象征。这当然不是细节问题,但也隐藏在其中。 一月二十六日 前几天我们都病了。三个星期来我一直躺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又处于期待与不确定的可怕境地。我指的是《晴朗的日子》能否获得批准。不允许你做事很惨。 萨沙·米舒林有个很好的提议:为哈萨克电影厂写一个改编自奥索夫《阿巴罗》的剧本。 只是我得小心,别让到手的钱被抢走了。 我刚读了斯特鲁嘉茨基兄弟[1]的科幻短篇《路边野餐》;这也可以替别人改编成一个精彩的电影剧本。 现在很值得考虑从中亚的电影厂那里赚点钱,要是我想把债还清——一共八千卢布。我现在甚至后悔,不肯为改编自艾特玛托夫[2]小说的短片做艺术指导。那毕竟是一份固定月收入。下次我不会这么傻。 梦有两种。第一种,做梦者仿佛有魔法,可以主导梦中事件。他主宰一切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造物主。第二种,做梦者没有话事权,他是被动的,他苦于被强暴,苦于无力保护自己。他所遭遇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的,这一切都极为恐怖与痛苦。(就像卡夫卡的作品。) “画家灵光闪现的时刻,肯定不是来自他的意识(相较别的艺术家尤甚)。他的发现,即使他自己也觉得神秘,一定是绕开了深思熟虑的长路,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没时间留意到转变。要是他守株待兔,去观察,去抑制,它们就会像童话里的金子一样化为尘土。”里尔克致妻子的信(关于塞尚),一九○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一月二十七日 生活多么悲哀!我羡慕任何一个能够坚持自己工作、与国家没有关系的人。实际上,除了戏剧界和电影界的人,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自由的(我不把电视包括在内,因为那不是艺术)。当然他们也没工资,但他们至少可以工作。 当局多么愚蠢!他们真的需要文学、诗歌、音乐、绘画和电影吗?当然不是。反过来说,没有他们,生活将多么简单! 鲍里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说我还要拍四部电影,他说的显然没错。我已经拍了第一部——《飞向太空》。还剩三部。就这些了! 我想工作,比什么都想。工作!一位意大利新闻界称为天才的导演竟然失业,真是荒唐与可耻。 坦白说,我觉得那些爬上高位的庸人讨厌我。庸人终究受不了艺术家。我们的老板无一例外都是庸人。 如果《晴朗的日子》能拍,我一定要对影片做点处理,或至少是剧本,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正是时候…… 或者我应该让这一切见鬼去? 什么树最漂亮?一定是榆树。只是它长得慢。哪一种长得比较快?银柳还是白杨?白杨很漂亮。 我想知道能否通过费佳弄到一辆车。那是唯一可能。我自己显然永远也买不了一辆。我是多想让乡下的生活靠得住啊! 一月二十九日 《飞向太空》二月五日在莫斯科上映。首映在和平,不是十月或俄罗斯,而是和平。老板们觉得我的电影不足以进最好的影院。他们就这么坏。让他们在俄罗斯看那个该死的格拉西莫夫吧。 我决不求他们关照,我也不参加首映。 是时候明白没人需要你了。要开始应对。你必须超越它。我毕竟是塔可夫斯基。世上只有一个塔可夫斯基,不像格拉西莫夫之?,他们数不胜数……我的工作是拍电影,不是搅和到那些所谓艺术家的扰攘之中。 塔拉索夫来电话。和平首映的组织者跟他联系了。拉丽莎说明了情况,说我真的病了,不能参加首映。为了知道将来的效果如何,我一定要拍《晴朗的日子》(我仍未决定片名)。 把一点点情节和故事演出来搬上银幕,是不能叫做电影的。它们无论如何也跟电影无关。一部电影作品,首先在于它是别的艺术形式做不到的。换言之,它是能用电影手段创作出来的,它就是电影。 唉,真希望有人跟我签一份五年合同,迫使我在这段时间拍出尽可能多的电影。拍我想拍的电影。 我不应该浪费时间。我觉得那五年我能拍七部电影。 一月三十一日 我们的生活方式令人忧虑,它赋予每个人定义狭隘的角色,创造出来的条件,只利于发展我们心灵中的某些部分,即只允许我们在那一角色的局限内成长。我们心灵的其他领域日渐衰退。从此不再触及。在这里,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结合起来,产生忧虑、怀疑、道德沉沦与希望破灭。 二月一日 今天是拉洛契卡的生日,而我生病了。我们身无分文。可怜的拉洛契卡!别介意,等恢复过来,我们迟些再庆祝。 一个想法:把《白痴》拍成电视。七集,彩色。我要跟那平谈谈。不要中间人,不要不相干的官员。这主意不坏! 二月二日 《白痴》应该是连续剧。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电影——《谢尔盖神父》也可以拍成电视。拍《白痴》会很好,七集。 现在我必须考虑挣钱方法。我和萨沙·米舒林可以按照要求很快写出电影剧本。真希望我们能落实两三个三小时长的剧本合同。瓦勒里·K.在帮忙。他已经给摩尔多瓦的某人说了。 我想阿格耶夫现在哈萨克斯坦。给他写电影剧本绝对没风险。 二月四日 传闻巴斯卡科夫开了绿灯。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尽快开工。 我要是好些就好了,这流感太顽固了。 又在读《白痴》。不容易拍。剧本很难写。小说大致分为“场景”和“场景描述”;换言之,用情节发展的术语,是对所有重要事件的叙述。那些“描述”当然不能全部省略。有的必须拍出来。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晴朗的日子》。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结构最严谨的作品,最协调、最适合改编的是《罪与罚》,但勒约瓦·库利赞诺夫做过了。 我不喜欢《晴朗的日子》这个片名。无力。《殉道记》好些,只是没人明白它什么意思;而他们一旦明白,又不会允许。《救赎》有点直白,有点薇拉·帕洛娃的味道。《告解》很做作。《你为何伫立远方?》较好,但又晦涩。 “……几乎所有的现实,即使有其永恒定律,但几乎总是不可信。实际上,它越真实,就越不可信。”(《白痴》中列别杰夫的话) 二月五日 《卢布列夫》在南斯拉夫的国际电影节获得大奖。 这是电影节中的电影节。从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二年,我觉得所有国家的得奖片都在那里放映过。除了《卢布列夫》,我们提交的还有《驯服之火》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些当然什么也得不到。它们只不过因为官方安排而在本国获奖。我很想知道电影节放了哪些外国片。自然,这个消息我不是从协会和委员会那里听来的。 尤鲁瑟维斯基[1]昨天打电话来向我道贺。他从广播里听到的。我的老板们表现得依然可恶。 这是“私生子”《卢布列夫》获得的第四个国际奖项。 二月六日 他们说《飞向太空》反应很好。没有空位,没人退场。实际上,最后甚至有人高呼:“塔可夫斯基万岁!”得看看还会发生什么。 晴朗的、晴朗的日子。 二月七日 “……不能拿两支箭。第二支箭对准目标,第一支箭就会用心不专。不要患得患失,每次只应考虑一支箭。”——吉田兼好《徒然草》,第九十二节 “迷惑于该做还是不该做,一般最好不做……”摘自佛教净土宗高僧语录,一二八七年。[2] 二月十七日 罗斯托茨基刚打来电话。他最近才从南斯拉夫回来,他说他不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参加电影节。我根本不信。 这届电影节集中了近两年所有的获奖影片。《教父》也放映了,他们说这是黑手党筹划的。有可能。 电影节开幕电影是《卢布列夫》。它在观众排名中位列第四。《教父》和别的两部排在前面。 国际影评人一致推举《卢布列夫》为第一名。一百六十位影评人(我认为)都投了它一票。 二月十八日 我从没见过哪个表演能避免这种一成不变的缺点:它们从“评估”开始,接着去想;只有那样他们才说话。 那种糟糕而不自然的无所事事,那种思考与内心状态的匮乏,无力表达完整想法,不是为一个想法而说话,而是为说话而说话。整个这一系列的东西,应该是语言、动作与内心状态的同步。但那些东西拼凑起来,却成了众所周知的俄罗斯表演学派。 它们根本就是错的,是说谎与不真实的。 N.波克诺夫斯基告诉我,他应嘉穆查托夫的请求把已故父亲的手稿交给他。两年来,这个嘉穆查托夫靠它捞了好处。手稿他没退还,与此同时,还借它在达吉斯坦写了两篇博士论文,题为《十九世纪上半叶高加索东北山民争取独立的斗争》。这阿瓦人不过如此! 很多历史学家(只有历史学家)批评《卢布列夫》序幕的那个气球。有趣的是,那是已故斯维契夫[1]鼓励我用的。(我是通过雅穆斯契科夫认识他的。) 我越来越觉得单一法则(为了完整)在电影中至高无上,可能甚于在别的艺术形式之中。这么说吧,我的意思是:攻其一点。为了讲清楚,不妨举个例:如果《罪与罚》接近于这一理想结构,那《白痴》,比方说,离它就比较远。它更“错位”。 “……我们享有社会乐意给予作家、而作家也很看重的那些便利。正如我们所知,作家不听命也不受制于任何人,他们只听从自己的心灵与良知。”(一八六二年——斯特拉霍夫论一八六一至一八八二年的岁月) “……那时候,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赫尔岑很友善,他的《冬日笔记:夏日印象》可以看出赫尔岑的影响;但后来,在他晚年,他经常对赫尔岑表示愤慨,因为赫尔岑理解不了俄国民众,也不欣赏他们的某些生活方式。赫尔岑因为教育而来的傲慢,对简单与天真带着挑剔的蔑视——这些特性都激怒了费约多·米哈依洛维奇,他不只是和我们的革命者一起谴责赫尔岑,甚至加入到格里波耶多夫以及恶意攻讦的末流文人之中。” “……法国人文静、诚实、有礼,但虚假,他们见钱眼开。”(摘自致斯特拉霍夫的信,巴黎,一八六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费约多·米哈依洛维奇不是一个大旅行家;他对自然、史迹、艺术品不是特别有兴趣,可能最杰出的除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于人,他关注人的天性与特征,可能还有街头世态。有一次他激动地告诉我,他很讨厌那种靠着指南手册游览名胜的俗套。”(斯特拉霍夫回忆录) “……总而言之,费约多·米哈依洛维奇在那方面非常节制(即饮酒——A.T.)。二十年来,我从未见他喝了酒显露哪怕是最轻微的醉意。他可能有点喜欢甜食,但总的说来,他吃得很有节制。”(同上) 玛丽亚·迪米特里耶芙娜一八六四年四月十六日死于肺结核。 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近来对胡茨耶夫特别恼火。他变了,因为舒舒服服上了电视。他变得更小心了。岁月并未使他少一点幼稚。作为导演,他当然完全不称职。他的所有想法都小里小气,就像一名少先队员。 我觉得他的所有影片都气人,或许除了最后一部,关于战争的结束。但即使这部也很做作,男主人公很糟糕。你感觉集中营的波兰人像是雇来的一帮乌合之众。那些参观者和废墟的小插曲都没效果。奇怪的是,他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白痴》读得没结果,我决定重读《少年》。和那平讨论《白痴》推后了。估计这个月底我要去东德。也许我应该利用这机会,看看有没有合拍可能,或者就由德国来拍? 托马斯·曼值得考虑吗?我必须重读一两部作品,从中篇开始。《魔山》如何?不,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二月十九日 尤索夫发生的事情有点怪。拍《飞向太空》时他就很难共事。他厌烦了一切,心怀怨恨,不断以狡诈恶毒的方式伤害每一个人。他把大家都逼疯了。他让我们很失望——米沙·罗马丁、V.费约朵诺芙娜,还有我。有几个人后来告诉我,他们对我的反应很吃惊,他们以为我没注意到。实际上,我只是装作没看见,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只能吵个不停,没法工作了。丹尼里亚的上部电影《哈克贝利·芬》就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瓦迪姆总想获得成功与赞誉。他是一介凡夫,不喜欢任何原创与独立的东西。确切说,他嫉妒。好笑的是,他的看法代表了大众对知识阶层的态度。对有才能、有创意、有个性的人,他有阶级仇恨。他自恋。当明白自己并非主要人物时,他勃然大怒。 我们拍《飞向太空》的时候,他显然成了一名“师傅”,只做有把握的事情,沿用他以往的成就;他想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那些成就,不再向前看。 这很糟糕。现在,他要么承认自己并非天才,拍些注定会得苏联与列宁奖金的电影,失去自尊与个性以赢得奖赏;要么就自己做导演(他喜欢做导演,但羞于出口——他完全是个可恶的骗子),拍些庸俗电影。那样做的人太多了:邦达尔丘克、沃契克、沙特诺夫、古本科、哈拉布诺维茨基、莫拉霍夫——数不胜数。 穆拉什科(摄影师)说,瓦迪姆与丹尼里亚一起拍片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实在艰难。作为艺术家,瓦迪姆会彻底毁了自己。他的堕落,很大程度要归咎于他的那位伊诺契卡;她想自己的丈夫一夜之间名利双收。 至于我和他分手,我很高兴发生了。输家是瓦迪姆:他以为他走掉了、不守承诺,在那个时候,我会看做致命一击,因为我没人可以共事了,我会完蛋。他是真想这样的事发生。 实际上,果沙·雷伯格和我正在准备拍摄,我从未跟别的摄影师工作得如此轻松、愉快和有趣。在寻找新方法的时候,我们相互尊重。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在做事。 瓦迪姆结果还是输了。 三月十八日 三月二十三日 最近我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今天尤其强烈,我完全沉浸在其中。我开始觉得,我已准备好拍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我如此确定是因为:第一,我自己深信不疑(当然也可能靠不住,结果拍成一部相对平庸的作品);第二,我要用的素材——很简单(同时又很深刻)、很普通、很平常——既不会分散也不会偏离主题。 我甚至可以称它为理想素材,因为我是如此熟稔,如此了解。唯一的问题是——我做得到吗?我能否在结构完美的形体中注入灵魂? 昨天我去看妈妈。玛丽娜去里加的海边了。她跟我就拉丽莎争了一番,争得很认真、很有依据。 四月六日 匈牙利人推出《卢布列夫》的分集版。 哥伦比亚(美国)买了《卢布列夫》。他们要我将影片缩短十五或二十分钟。我当然可以,就从气球飞行开始。 不知为什么,我正好想到我是怎么丢失《卢布列夫》剧本的(当时我没草稿)。我把它丢在高尔基大街拐角(“国民”对面)的一辆出租车里。出租车开走了。我很痛苦,去喝醉了。一个小时后,我从“国民”出来,去全苏戏剧协会。又过了两个小时,当我再走到丢剧本的那个拐角,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违反了交通规则),司机从窗口把我的手稿递给我。不可思议。 四月十四日 电影已堕落成无关紧要的东西。这主要是因为,所谓的电影人把电影与他们的内心世界分割开来。在他们看来,电影是赚钱的惬意方法,是获得赞赏的一条途径。 我希望我的电影真实得等同于行动。当然,他们都会被激怒,会尽全力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 拉娜、玛莎·C.和穆拉什科到列宁格勒找演员去了。他们还要去普什科夫、罗夫戈诺德与彼得罗查沃茨克。我不知道…… 我在读萧伯纳。 “毫不奇怪,一位演员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是成为他扮演的那个人,而不是去扮演他。” 四月十五日 《卢布列夫》正在匈牙利各地上映。 六月二日 没有走动声,没有敲门声, 房间的地板也不出声, 离别的绝望隐隐约约 泄露于我们的眼神。 再没有人相信 我无用的预言, 空荡荡的房子, 门扉轻轻阖严。 他们取下花边窗帘, 用木板将窗户遮掩。 微弱的阳光悄悄穿过 路上的轻雾, 比尘埃还轻。 六月三日 别了我最亲爱的, 最亲爱的出生地。 我飞速而去,不再记得 家中窗户的样子。 我跑过小树林, 跑过迢遥的蓝色地平线 我一路飞奔,无所思虑, 直到终点, 挣脱束缚, 摆脱迷惑人的冠冕。 我该如何生活,如何考虑 那爿乐土, 我要怎样构想 我心中的希望? 我以为你是我的女友, 但你恰好不是。 薄雾中——我的坐骑累了, 鞍辔已经卸下。 欢乐莅临我心。 我不再惧怕。 现在我无论想啥 都可梦想成真。 朋友,我真正的朋友, 心灵祈求原宥, 欢乐却不可求。 朋友带给我越来越多 令人沮丧的非难——痛苦也一次比一次多。 难以言表的事 亦难用托词解释, 恋爱亦如是。 我要襄助显灵圣者 踏上穿越田野的熟悉小径。 雨?落在地上, 交融泥土与天空, 念及你的无名之美, 今日仿佛庆典, 庆祝久无音信的友人 六月十七日 《卢布列夫》正在瑞典上映。碧比·安德森说,伯格曼称《卢布列夫》为他看过的最好电影。 六月二十二日,莫斯科 《飞向太空》在伦敦大获成功。 布宜诺斯艾利斯机场有枪战,阿根廷之行推迟一星期。这意味着我根本去不了。 我想拍一部名为《托马斯·曼》的电影。我可以给西德人,参加他们的电影节。合拍不是好事。钱还是会拿不到。 一定要重读《魔山》。哈穆里耶夫从塔什干来电话。我和萨沙要给他写一个电影剧本——一部三小时的影片:塔吉克西部片。 七月十一日,莫斯科 九号是星期一,我去见了帕沃约诺克。此人很讨厌,粗俗,品行不好。他对艾里卡·M.和卡拉耶夫大吼大叫,试图破坏他们的关系。他和叶马什(确切说,是叶马什)已经得到指示。 结果昨天听说了,要给我们六十二万二千卢布,还有七千五百米柯达胶片。 这就是说,等于拍三次。我们得从柯诺廖夫那里再拿3000米×4。 有个谈判,关于在联邦德国拍《浮士德博士》。一九七五年六月六日是曼的百年诞辰。我一两天后要见德国人。一切都要赶快做,因为距诞辰不到两年了。 九月三十日,莫斯科 隔了好久:我们一个星期前从图什科沃回来了。我们拍了夏天的室外场景。跟果沙共事一点也不容易,他待人粗鲁。他的助手谢维多夫走掉了。 目前看来,素材很好。 剧本必须要有很多改动;会更好。 西德方面静下来了。我现在通过别的渠道跟进,他们说有些进展。等着吧。 我和萨沙·米舒林决定为哈穆里耶夫写一个电影剧本。 十月五日,莫斯科 备注:我把房子租给阿廖沙·阿特米耶夫一半——一千五百卢布。 十月十四日,莫斯科 从图什科沃回来以及开拍前这段时间,我见了契诃夫大街剧院的艺术总监M.查哈诺夫。他想让我为他导演一出戏。我不喜欢他的方法。他没节目,没戏剧概念,没远景。他是个小小空想家,有份轻松工作,从来不敢公开批评。去他的吧。无足轻重。 拉丽莎在米亚诺耶继续修房子。这次应该可以完工。明年我们就只需要弄好供水、淋浴和外面的厕所了(还有车库?)。 十月二十日,莫斯科 糟糕的想法:没人需要你,你在自己的文化里完全是异类,你无所贡献,你不存在。 但在欧洲,或者任何一处,若是有人问,谁是苏联最好的导演,答案是——塔可夫斯基。 可是在这儿——没有一句话,我不存在,我是个空白。真没劲。不被人需要的感觉很难受。我很讨厌靠低劣的东西获取声望。我希望充实别人或某些人的生命。 我感觉受限制,我的灵魂受限制,我需要另一个生活空间。 十一月七日,莫斯科 我匆匆忙忙,因为我想记下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太迟了。我忘掉了…… 为什么他们都试图把我变成圣人? 天哪!天哪! 我想做事。别把我变成圣人。 十一月十七日,莫斯科 在读关于蒲宁[1]的回忆录。多么悲哀、纯粹俄罗斯的故事。多么天真而失落的抱负。一个不幸、非常不幸的人! 十一月二十六日,莫斯科 我又开始重读《浮士德博士》。我估计德国人很快要来谈拍摄一事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莫斯科 苏联电影出口公司今天来电话。有家大公司买了《飞向太空》,邀请我参加一九七四年一月的罗马首映。 我觉得一月份我们的摄影棚还没就绪;或许我可以去意大利。 哈,不出我料!格拉西莫夫看来获得了列宁奖金提名。(确切说,他自己推荐的。)我一定要查一查。 十二月二日,莫斯科 《浮士德博士》没有音信——他们的制片人仍未露面。 在重读这部小说。顺带说说,托马斯·曼很喜欢黑塞的《玻璃珠游戏》。他觉得这本书浪漫、迷惑、有力;但重要的是,他在其中看到了跟自己的《浮士德博士》相同的要素。 你必须拿掉一切遮掩,直接着手,而非从远处切入。你必须剥开外壳,以自己的方式阅读。最重要的,是艺术家的孤独之悲剧,以及他为领会真理而付出的代价。 至于马克·查哈诺夫和他的剧院,我倾向于莎士比亚的《裘利斯·恺撒》。 十二月五日,莫斯科 宪法日。电视上的欢庆没完没了,有关我们在工业、农业和国际政治方面的成就。但不知为什么,食品在涨价——鱼子、鱼,还有鞋子。显然,我们的成就越大,我们就过得越糟。 都见鬼去吧。 我在接一个重担。 曼的《浮士德博士》错综复杂,结合了作者过去的生活,他破碎的希望,对故国的思念,对苦难、艺术家的磨难及其罪孽的思考。一方面,他(艺术家)是个普通人。另一方面,他做不了普通人,他要用灵魂来为自己的才华付出代价。才华不是上帝赐予人的,更像是人注定要背负才华的十字架。因为,艺术家是致力掌握终极真理的人(但他不是躲起来暗地里进行,不是原地转圈,也不是置身于某一生态圈的宽泛领域)。 每当艺术家创造出完美无缺的东西,他就掌握了终极真理。 但在这里,人却困扰于上千种杂音,上千种别的问题。重要的是,要比较寻找真理的人与忽视真理或者毫无兴趣的人。 我们的委员会可能根本不会给我这项工作,所以我必须力争。 我还必须多做点别的,以防《浮士德博士》延期。 我必须开始着手《摒弃》。 十二月六日,莫斯科 今晚要去尤利维茨一两天。 很不安。我毕竟三十年没去了。会是什么样子?我的感觉是它和那些年完全不一样,当年我十二岁。或许我根本就不该去,这样我就不会又一次幻想破灭? 现在太迟了。我必须去。 十二月八日,莫斯科 今早从尤利维茨回来。我们坐火车直到基尼什玛,然后乘出租车。 很冷,白雪皑皑。尤利维茨没给我留下印象。我像是第一次见到它。我认出了念过书的学校,还有战时我们住的房子。学校后面的沙丘铲平了,现在有个溜冰场。圣西蒙教堂用篱笆围了起来,广场上修了两幢难看的大楼——消费者服务中心和市政厅,“挨着学校”。河边的林荫大道有一部分没了,其实全没了,原来有街的地方筑了一道堤,用来保护城镇免遭伏尔加河泛滥。你要是去那里…… 十二月十二日,莫斯科 今天我见到苏联奖金电影部分负责颁奖的成员名单。 S.邦达尔丘克、格拉西莫夫、库利赞诺夫、索隆茨耶娃、罗斯托茨基。羡慕,没本事,什么也不要再说。只要这些人在,我永远也得不了任何奖。他们讨厌我得很。可能只有库利赞诺夫不是敌人。我现在有两个好地方拍自然场景:弗拉基米尔和尤利维茨。 玛丽娜怀孕了,五个月。萨沙在做副导演。他们难道真不明白现在不能再要孩子?妈妈病了,他们没钱——荒唐。的确,高顿太不聪明,一点也不聪明。 就今天来说,影片的这个片名——《你为何伫立远方?》——真是妙极了。 十二月十六日,莫斯科 三个房间的天花板都有裂缝。我给西佐夫写信,我们唯有靠他帮忙,在电影厂附近的新大楼弄一套房子。我们换房子没运气。 给影片起名!我想不出什么更好更准确的。 感觉很不舒服。浑身都疼,精疲力竭。我明天要去看医生。 我身无分文。房子有麻烦。电影。还会发生什么? 十二月十七日,莫斯科 拉丽莎去见西佐夫。莫斯科电影厂的房子无望。这虽然是西佐夫先提起,他现在却说,要是给我一套房子,厂里“就要闹革命”。他在干什么,食言么?总之,我们的居住条件很糟。三个房间都进水。 我很愿意搬到斯里腾斯基大街。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我很累。我快四十二岁了,我从来没一个自己的地方。 十二月十八日 米亚诺耶的房子快完工了。现在就剩给阳台装玻璃,把它改成夏天用的房间。铺水管。厨房一堵墙铺瓷砖。煤气。室外厕所。浴室。 火炉和壁炉造得很好。很通畅。房子暖和,保暖。 十二月二十五日,莫斯科 这是尤利维茨之行留下来的:一个啤酒标签。 十二月二十九日 感觉很不舒服,可能因为治疗,也可能缺乏治疗。全身都痛,僵硬,很虚。 至于影片——完全莫名其妙。大家对工作样片一腔热情。奥尔嘉·舒可娃惊呆了,说我超越了自己。萨沙·高顿看了几段,也念念有词(我在莫斯科电影厂的走廊遇到他)。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受震撼。 就连阿洛夫与劳莫夫也看得流泪,更别说我们那些女编辑了。 克利涅夫[2]很激动。我真的一点不明白。我看不出有什么他们以为的特别之处。我必须催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泰蕊柯娃会是一个出色的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要是委员会决定不了,我要去见迪米乔夫。 计划了很多春夏的工作:(1)给哈穆里耶夫写个电影剧本;(2)写《白痴》剧本,这样秋天就可开拍了。要是那样,我觉得给查哈诺夫导演《裘利斯·恺撒》没什么意义,总之没时间。这该死的病倒先来了。 关于《浮士德博士》,德国人尚无音信。 房子有点希望了。我们可以换斯里腾斯基大街的房子,要么就从莫斯科电影厂拿两套房子。我不晓得哪个更好。要定下来我们才清楚,两种可能肯定都要争论一番,顺其自然吧。 赞成斯里腾斯基的唯一理由是结构,书房有壁炉。这是首要的。赞成莫斯科电影厂的房子,在于有两个浴室、两个厕所、两个厨房,换言之,六个房间。有个凉台,空气好。 还不知道莫斯科电影厂给我们什么价。斯里腾斯基大概需要五千卢布的修理费。 《白痴》剧本可以闪回开始: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的童年,她与托茨基的初次相见。 梅思金与罗果静的会面可以不考虑,他们如何相识不重要。(小说没描述场面或人群场景,所以应该避开。) 车站那场鞭笞的纷争必须省略——一个地点太多杂乱。 有趣的是,人最记得的东西,无疑来自小说——显然不只是偶然。 格局要小,要深刻。 我不止一次演过《白痴》: 1.梅思金与叶潘钦一家相见。处决。 2.加尼亚的掌掴。 3.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在伊沃尔京家。 4.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的生平。 5.十万卢布。 6.伊波利特的梦。 7.中国花盆。 8.在罗果静家(母亲那里)与托茨基。 9.阿格拉雅与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 10.娜丝塔霞·费利波芙娜之死。公爵在罗果静家。 11.当然还有天平旅馆的癫痫发作,罗果静的谋杀企图。 12.公爵与孩子们一起。 十二月三十日,莫斯科 在电影厂见黑泽明,我们一起用餐。他处境很糟:他们不给他柯达胶片,不断向他保证苏联胶片很出色。他们想让托利亚·库茨涅索夫凌驾于他。他的剧组很可怕,是些线人与笨蛋。不管怎样,必须提醒他每个人都在对他撒谎。 十二月三十一日,莫斯科 我的目标是把电影置于别的艺术形式之列。要让它等同于音乐、诗歌、散文等形式。
时光中的时光——一九七三年
书名: 时光中的时光
作者: [俄]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
译者: 周成林
出版年: 2007-6
页数: 508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6336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