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名：索尔 关键词：恒星，神谕，限度 今天，当人们信口称赞一个血肉凡胎为“阳光男孩”时，他们不知道是如何亵渎了神灵。天地之间当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有太阳神阿波罗本尊。这是一位永生的神，是光源与力量本身。用“高富帅”来形容阿波罗未免太庸俗了，作为天地间第一美男子，他是男人之美的原型，西语中“阿波罗的风度”就是指美男子。 阿波罗身体匀称矫健，长发卷曲芳香，神态刚毅静穆，衣着高贵华丽，头戴用月桂、爱神木和橄榄树枝制成的冠冕，身佩长弓或竖琴。他的鼻子是典型的希腊式，鼻梁从前额连到鼻尖，挺拔笔直。据说鼻腔的功能是预热空气，也不知道地中海气候中的阿波罗为什么长出了适合寒带气候的高鼻梁。另外，阿波罗所有的塑像都没有胡子，这违背了遗传的惯例，乃父以及他大爷都是大胡子啊！也许阿波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威，不必像导演和艺术家们那样用肮脏的毛发来证明。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高温作业环境不适合留胡子。 艰难的诞生 阿波罗别名福玻斯（希腊语意为“光辉灿烂的”）、索尔等，也常与古老的太阳神赫利俄斯相混同。他是太阳神，兼管青春、光明、音乐、美术、预言和医药等，也是文艺女神缪斯的总领班。 阿波罗的宫殿在遥远的东方，在大理石的廊柱之间，黄金、宝石和象牙光芒闪烁，火神为宫殿的大门和四壁制作了生动精美的图画和浮雕。时光之神和春夏秋冬四位季节之神环绕在阿波罗周围。每天黎明，曙光女神用玫瑰色的手指拉开天幕，太阳神驾驶着由火神用黄金制作的太阳车从这里出发，给大地带来光明与温暖。到了晚上，太阳车被置于金碗之上，通过轮渡方式上溯大洋河，回到东方的宫殿。 阿波罗是希腊精神的象征，他代表了希腊精神的公正、和谐、节制、完美等取向。他善于演奏里拉琴，这只琴是当初赫尔墨斯烤了他的牛群之后的赔偿品，他十分珍爱。当太阳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线仿佛颤动的琴弦，整个宇宙充满和谐与欢乐，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音乐之神。另外，他也善于射箭，绰号“远射者”，这也是顺理成章的技能了，因为太阳光一出现，就是万箭齐发的感觉。总的看来，阿波罗文治武功，媲美雅典娜。然而，他的生活并非如想象或推论的那样理性卓越、光辉四溢，他的降生就历尽苦难。 阿波罗是宙斯与勒托的儿子，月亮女神的孪生兄弟（按照阴性在先、先有黑夜后有白天的原则，二人应该是姐弟）。勒托是宙斯的堂（或表）姐妹，一个质朴的女神，她的血缘与名字都与黑夜有关。她应该是宙斯的妻子，较比赫拉是“时间在先”，但因为赫拉的“逻辑在先”，勒托就成了有名没分的妻子，遭遇近乎情人。 勒托与宙斯结合怀孕后，赫拉十分嫉妒，就利用主管妇女工作的特权，下令不许勒托在大地上生育，或说赫拉阻碍生育女神艾莉西雅（宙斯与赫拉的女儿）的行程，使之晚到了9天。勒托四处漂泊，过了预产期而无法生育，非常痛苦，但无人敢同情收留。最后，海神波塞冬出于怜悯或听从宙斯的旨意，在海洋中升起了一座小岛得洛斯（“我出现”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宙斯用钻石柱或锚链固定了一座漂浮的小岛。在得洛斯岛上的一棵棕榈树下，月神（姐姐或妹妹）和太阳神阿波罗得以降生。据说那一时刻小岛上光芒万丈，鲜花盛开，天鹅来朝。得洛斯岛和棕榈树后来都因阿波罗而神圣。这个故事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一是太阳从海上升起，二是太阳冲破黑暗之艰难，三是希腊文明起源于海洋（宙斯也是在海岛上诞生并长大的）。 认识你自己 有的神话说，阿波罗降临大地，立刻高呼：“给我弓箭，给我竖琴，我要传达神奇的预言！”这显然是成名之后的反推美化，下面的故事可能更真实些。勒托生下孩子之后还是不得不四处逃难，因为赫拉的嫉恨无法消除，法力无远弗届。她派一条大蛇皮同追踪勒托，皮同像动车一样巨大高速，像蒸汽机一样喷吐着毒气。 有一天，勒托抱着一对小儿女逃亡到了吕西亚，又饿又渴，就跪在一条溪水边，想喝几口水。这时一些农夫凑了过来，看见是一个美丽的外乡女人，又带着两个孩子，以为大可戏弄取乐。就用脚把水弄混，阻挡勒托喝水。勒托以可怜的孩子的名义向他们乞求，却反而增添了恶作剧者的快乐。落难的女神悲愤之极，仰天呼叫，咒骂那个“自私、缺德、该死、不负责任的老色鬼”。那天信号很好，万能的宙斯正在山上闹心时，听到了勒托的呼叫。他在对付赫拉之外确实是万能的，于是就把那些捣乱的农夫变成了浑身黏液、张着大嘴、永远生活在烂泥塘里的青蛙。这是青蛙的推源神话。 阿波罗像阿甘一样在奔跑中迅速长大，并成为屠龙英雄。在德尔斐，他用无敌神箭射杀了妖蛇皮同（或说就是当初折磨勒托的那条大蛇），并在那里建立了举世闻名的神谕所（或说神谕所的原始产权属于地母盖亚）。该神谕所实际建于公元前9世纪左右，位于雅典西北170公里处，帕尔纳索斯山的山坡上，下临科林斯湾。该地点号称“翁法洛斯”（Omphalos）——大地的肚脐（迪拜等城市也自命“大地肚脐”）。或说选址时，宙斯派出两只神鹰，分别从大地东西两边出发，相向匀速飞行，汇合处即为大地的中心点。 德尔斐神谕所不只是地理的中心，也是哲学的原点。庙宇的门楣上铭刻着一些警句，至今让我们无法释怀，如“凡事勿过度”、“保持虔诚的口舌”等，但其中最著名的是“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毫不含糊地成为人类智慧的起点和无可置疑的终极目标。苏格拉底说：“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人呵，你应当知道自己无知。”“凡事勿过度”与“认识你自己”一脉相承，伯里克利曾说：“我们热爱智慧，但不会失去男性的气质；我们热爱美，但不会失去质朴的品格。”这种理想人格就体现了平衡节制的智慧。 在世俗的、实用的意义上，“认识你自己”涉及人对自身命运乃至微观事件的求索，当然不包括考试题目之类的人为事件。神谕如美剧一样有固定的发布季，此时阿波罗的女祭司坐在三角鼎上值班，那些为命运所困者献上祭礼之后，就可以从神谕的只言片语中获得重要启示。神谕从来无错，但理解总有偏差，因为所有的神谕都是诗歌式模糊、象征的语言。希罗多德《历史》（卷二）记述:吕底亚国王克洛埃索斯欲征伐波斯王居鲁士，但无把握，公元前546年，他几次派人去德尔斐，获得的神谕之一是:如果跨过哈里斯河与波斯作战，就会灭亡一个伟大帝国。于是他就放心地去打，结果把自己打没了。 后代的考古学家和科学家考察过德尔斐女祭司的工作环境和状态，发现她身边山坡上的裂缝里会冒出有毒的气体，每天呼吸的气体连同饮用的矿泉水中都含有乙烯和硫黄等成分，另外她经常把月桂树叶子当口香糖来咀嚼。食品安全大成问题，思维与表达难免魔幻。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不能知道或改变命运，所以为命运打上语言的“马赛克”是必须的。阿波罗庙不是命运女神的办公厅，只是一家了解命运的中介机构或咨询公司，中介的权威性和盈利模式就在于能掌握一定信息，并适度地出卖给买家。 阿波罗正式进入奥林匹斯十二天神系列，光耀天地，他的母亲也因为高贵的儿女而获得了尊荣。也许因为怜悯当初母亲生儿育女的艰难，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对所有欺侮勒托的行为都给予严厉甚至过度的惩罚，他们用自己的过度的行为来警告人类“凡事勿过度”。作为希腊精神的象征，阿波罗本人并不能完美地践行希腊精神，强烈的虚荣心使他如此接近于人类。 有一天，女神库柏勒(混同于瑞亚)的侍从玛息阿（或有其他说法）拣到了智慧女神雅典娜丢掉的笛子，因为笛子中注入了雅典娜的灵气，吹奏起来美妙无比。得意忘形之中，玛息阿就吹牛说自己的笛声超过阿波罗的琴声。阿波罗闻听十分生气，携琴赶来应战，双方赌注也是黑社会式的玩法：胜利者可以任意处置对方身体。比赛共三回合，第一回合自然平局。第二回合，阿波罗把琴倒过来弹，玛息阿把笛子倒过来吹，再平局。第三回合必须要分出胜负，阿波罗放了狠招：边弹边唱，玛息阿以笛子无法做到，结果阿波罗获胜。阿波罗决不原谅，把玛息阿的皮剥下来挂在了树上，估计还像武松一样在上面题字了：“认识你自己！”看来这格言还有威胁的意思。 有的神话中说，弗里基亚国王弥达斯出任这场恶赛的裁判（还有人认为是阿波罗与潘比赛）。此公一向积极倒霉，先前曾从酒神那里获得了点石成金的能力，结果连饭都吃不成，费了许多周折才洗掉特异功能。此番出任裁判，却仍然没有见识，竟然玩起了“黑哨”，判玛息阿优胜。阿波罗恼羞成怒，但不便出手，就使用法力，让弥达斯长出了一对驴耳朵。弥达斯变成了双天线的路由器或天线宝宝，十分尴尬，那时又没有整形外科，他只好成天戴着高帽子或头巾遮盖，闲时摸着绒乎乎的长耳朵感觉甚怪。后来国王的理发师发现了这个秘密，想说，脖子发痒，不说，心里发痒。如此新奇特、高大上的八卦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危机，理发师无法忍受，就发明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心理治疗方法。他跑到郊外，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对着土坑一遍一遍诉说：“国王长着驴耳朵，国王长着驴耳朵，国王长着驴耳朵。”然后把坑填好。他心理没事了，但坑受不了了。第二天，坑里长出了芦苇，风吹草动，芦苇发出的声音就是：国王长着驴耳朵。后来全国的芦苇都传述着这句话。 这个故事的结论很像中国的“对牛弹琴”，是以人类中心主义歧视了动物，但阿波罗对人的歧视更明显。他的琴声是美妙的，其中却常有杀伐之音。他普照万物，只是业务和骄傲，他可不是谦虚谨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希腊菩萨。“认识你自己”这句名言有可能是愚民政策，并对人民有威胁意味：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 尴尬的爱情 奥林匹斯新人类也许吸取了父母的教训，结婚的不多，但恋爱还是少不了。阿波罗是天地间第一美男子，爱自己都爱不过来，更不肯轻易就范。这让爱情之神很恼火，所以不免多设置一些磨折，以教育这些化外之民。因此以阿波罗的尊贵和容貌，竟然不能有一次遂心的爱情，每一次留下的不是创伤就是笑柄。 有一天，神威赫赫、超级自恋的阿波罗在路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进，忽然看见小爱神厄洛斯（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迎面走来，气不打一处来。这熊孩子、小贱人是爱神阿佛洛狄忒（等同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与战神阿瑞斯偷情的结果，永远也长不大，却屁颠屁颠的，神气活现。尤其让阿波罗生气的是，他手里竟然拿着弓箭。阿波罗是远射之神，每一次阳光闪耀，都相当于万箭齐发，他出世以来，靠着一张神弓，建立了多少武功霸业！看着小爱神手里玩具一样的弓箭，他感到实在有伤专业感情。于是走过去拦住了小爱神：“我的弓箭曾经射杀了大蛇皮同，那大蛇倒下去还有几亩地大。你拿着箭干什么？快丢下它，去玩你的火炬吧！” 阿波罗对厄洛斯炫耀自己的能耐，仿佛教授到幼儿园吹嘘自己的科研项目一样可笑。但小爱神笑不出来，更不敢直接与阿波罗较量，生怕阿波罗一脚把他踢出太阳系。他扇动翅膀，斜次里飞走，站到帕尔那索斯山的岩石上，心里好恨！他可不是天使，于是，小恐怖分子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箭，搭弓射向了阿波罗。那箭常常是无形的，阿波罗只觉得心怀里一阵热情涌动，乱七八糟，已经被小爱神暗算。中了金箭要产生爱情。他虽然是医药之神，却不能医疗这样的创伤。他有预言能力，却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 但小爱神还有铅箭，铅箭的功能是拒绝爱情或失去爱情。金箭和铅箭搭配使用，效果奇佳，也最有文学性。所以，小爱神随后用一支铅箭射中了露水（水泽）仙女达佛涅，太阳追露水自然是徒劳了。这就是阿波罗的傲慢的报应，也是不能正确“认识你自己”的结果。 达佛涅是河神珀纽斯的女儿，是个美丽的小清新，她发誓要和月亮女神一样永不出嫁，每天在河边的草地树林上游玩或打猎。这时，阿波罗来到她身边，昔日英俊清明的太阳神，如今神情是毒箭攻心后的高烧与迷茫，少女星星一样的眼睛、红宝石一样的双唇和象牙一样的肌肤更让他难以自持。他喃喃诉说着身份、爱情与诺言，扑向达佛涅。达佛涅毫不领情，只感到奇怪、厌恶和恐惧，她飞快地跑开，阿波罗苦追不舍。天神与少女的追逐就像雄鹰之于鸽子，达佛涅筋疲力尽，她心想：我宁可变成植物人也不嫁给这个自恋而滥情的傻大个、官二代。她呼唤自己的父亲：“帮助我吧，父亲，让我钻进大地，或者改变我美丽的形体。”话音未落，她已经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蜕变成一棵月桂树。阿波罗抱住月桂树，还能感觉到树干内的心在激烈跳动，但已经无可挽回。毕竟是初恋，阿波罗很是伤感和珍惜，遂将月桂定为自己的圣树。后代的人以月桂树枝编成帽子，作为胜利者的标志，是谓桂冠。古今中外有无数诗人画家描述这个故事，如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就取材自奥维德的《变形记》：“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 不知为什么，风度翩翩的神二代、高富帅就是得不到美满的爱情。有一位少女叫玛尔珀萨，荷马称她为“厄维诺斯的纤踝女儿”，阿波罗爱上了少女，强行夺走。但少女的情人伊达斯也是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拿上弓箭乘飞车追赶。一神一人展开搏斗，宙斯听到少女的尖叫，立刻赶来调停。这次判案，很能看出宙斯的公平中渗透了政治策略。若袒护自己的儿子，全世界在看着（多年后宙斯还是找了一个机会击毙了伊达斯）；若维护人类的权益，阿波罗也会看不起他（你天天在外面寻花问柳，我抢一个都不成，以后谁跟你混）。于是宙斯灵机一动，让少女自己选择，这看起来很公平，并且显得尊重妇女。另外宙斯可能还有一点私心：姑娘会不会是个“大叔控”从而选择我呢？ 实际上这个看似公平的判决对阿波罗更有利。所谓自由选择，几乎就是没有疑义的单项选择题：阿波罗是绝顶美男，与他恋爱可以永生，而嫁给人类的男子，暂时不错，多年以后就全错了。但实际上，少女偏偏摒弃了永生的大神，选择了血肉凡胎的伊达斯。她可不是为了维护道德规范，几千年前的希腊，爱情就是爱情，还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枷锁。后代一位英国诗人替少女表述了如此选择的理由：“我是凡人，想念人间的忧伤。”忧伤竟然值得想念，看来忧伤也是短暂的，是青春的财富，爱情一定与忧伤伴生。确实，爱情基于人的有限与缺陷，与永生是无缘的。有人认为玛尔珀萨害怕色衰而爱弛，其实也反映了人与神不对称的问题，并且同样很真实。 阿波罗的恋爱倒也不总是“霸王硬上弓”，但非凡的美貌和高度的自恋也使他舍不得像乃父一样变成飞禽走兽。他也经常用贿赂换取芳心，只不过不送黄金钻石，而是给政策、给能力，这种“玩虚的”方式不免为他制造了许多尴尬。有一次，他爱上美少女西诺佩，就发誓可以给少女任何礼物。西诺佩讨厌这种自大，就选择了“永葆贞洁”，结果阿波罗很无奈，送了礼物，然后“掰掰”。类似的故事很多。 有一位少女，人称“枯迈（地名的音译）的西彼拉”。阿波罗向她求爱，并让她自己选择任何礼物。人与神唯一的区别就是人乃“必死者”，所以人类第一想要的礼物无须调查统计，一定是要弥补第一弱点。聪明的少女抓起一把细沙：“答应我，让我的生命等同于沙子的数量。”沙子是一千粒，西彼拉获得了一千年的生命。但可怕的是，她要求了量忽略了质，要了长寿，忘记了永葆青春（或者说她得到礼物之后拒绝了阿波罗的爱情）。于是浪漫故事很快就演变成恐怖故事，西彼拉不断地老下去。“富则多事，寿则多辱”，与长寿俱来的是不断加深的丑陋和耻辱，但她却不能死去。她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就把自己吊在一个木桶里。孩子们敲着木桶问她想要什么，她只说一句话：“我想死。”但她不能死去，必须活够一千年。她获得的唯一安慰就是预言能力，但后面卡珊德拉的故事将告诉我们：预言能力并不是吉祥的礼物。 永生问题在希腊神话中多次出现。在另一个著名的故事中，阿波罗的女同事、曙光女神厄俄斯（罗马神话中的奥罗拉）爱上了英俊的特洛伊王子梯托诺斯，并请宙斯帮助，赐予梯托诺斯永恒的生命，但万分悲催的是忘记了永葆青春。从此以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其实“以后”没有多久，“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梯托诺斯迅速衰老了，而曙光女神永远十八岁。每天黎明时分，厄俄斯都要去东方拉开玫瑰色的天幕，出发前，回望病床上丑陋虚弱的丈夫，心中的悔意如毒蛇盘踞撕咬，真个是情何以堪！但更痛苦的是梯托诺斯，生命如梦幻般虚无，却不能结束，耻辱感成为唯一真实和意义。最后，厄俄斯出于同情，请大神帮忙，将梯托诺斯改变成了蟋蟀（或说蝈蝈）。从此以后，每天黎明时分，当厄俄斯拉开天幕的时刻，草丛中的蟋蟀会发出持续的叫声，呼唤着前世爱人的名字：“厄俄斯，厄俄斯……”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1809-1892)以梯托诺斯为题材写过同名杰作。后来卢梭的名著《爱弥尔》、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尤瑟纳尔的《东方奇观》以及博尔赫斯的《永生》等名作，都曾探讨永生问题，结论庶几相似：永生是一种天罚。 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也是在爱情的名义下获得了阿波罗赐予的预言能力——这可以说是人类第二想要（也是第二不该要）的礼物，因为人类不知道未来和命运。但卡珊德拉在得到预言能力之后，又拒绝嫁给阿波罗。阿波罗不能收回礼物，就买一赠一，附加了一个吻给卡珊德拉，于是卡珊德拉就陷于人类之中最悲惨的命运：有极其精确的预言能力，却绝对无人相信。这是多重的悲惨：首先，人类不应该具有预言能力，因为知道未来，生活将无法进行，并丧失意义和魅力——“剧透慎入”啊！如果能预知未来，灾难会提前发生作用，幸福将会被时间稀释。其次，在生活中，先知遭人忌，也遭神忌，从来不会幸福。用普通百姓的说法是“你有病”；在电影中，黑社会灭口的理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第三，知道未来和命运，却无法如施瓦辛格的电影中那样穿越改变，那么预言还有什么作用和意义？在特洛伊战争中，卡珊德拉为预言能力付出了惨重代价。 阿波罗的爱情也有成功的时候，但过程不顺，结果不妙。科洛尼斯是阿波罗的情人，当初她爸爸为阻止女儿与阿波罗的爱情，放火烧毁了德尔斐的阿波罗庙，被阿波罗射死并打入地狱。后来，科洛尼斯已经怀孕了阿波罗的孩子，却又和别人有了私情，硬是送了阿波罗一顶“桂冠”。阿波罗的圣鸟——雪白的乌鸦发现并报告了消息，阿波罗大怒，宁可我负天下女人，不可天下女人负我！他委托姐姐月亮女神射杀了科洛尼斯及其情夫（孩子得以幸存，就是后面要讲的希腊第一神医阿斯克勒皮俄斯），并且把本来雪白的乌鸦变成了黑色，这是乌鸦的推源神话。乌鸦成为阿波罗的圣鸟，可能是对乌云的一种联想，或是对太阳黑斑的解释。乌鸦带来不好的消息，中希同样思路。 也不是没有女子爱上宇宙第一美男。克吕提厄是个水泽仙女，也不知为什么就爱上了阿波罗。水泽爱上太阳自然又是悲剧。这次阿波罗来脾气了，对仙女不理不睬，据说是因为仙女曾经活埋了阿波罗的一个情人，但这个解释显然并不靠谱，如果阿波罗对她有爱，埋几个也没关系。仙女坐在地上，不吃不喝，忧伤的眼睛追随着天空中的太阳神，每天一圈。不知多少天过去了，克吕提厄血肉销蚀，慢慢和大地连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向阳花（金盏菊、天芥菜之类）。克吕提厄是“单恋”和“粉丝”的最好写照。 阿波罗也非常喜爱一位美少年亚欣托斯，就像宙斯喜爱伽尼墨得一样。亚欣托斯热爱打猎和体育，阿波罗就殷勤地陪伴他，像仆人一样替少年拿渔网、牵猎犬。有一天两人在山间玩掷铁饼（或铁圈）的游戏，阿波罗施展千钧神力，铁饼飞得又高又远，将一朵白云劈成两半。亚欣托斯快活地追赶，结果被反弹的铁饼击中了前额。有一种说法是：西风之神仄费洛斯也很喜欢亚欣托斯，出于嫉妒用阵风吹偏了铁饼。阿波罗赶上来，悲痛万分，让血泊之中长出了风信子花，这种花就是用“亚欣托斯”命名的，花瓣上的纹路“AI”铭刻了阿波罗永恒的叹息和悔恨。 在一些美术作品中，阿波罗和众宁芙（仙女）或和九缪斯在一起，幸福如韦小宝，但综观他的十几次爱情，没有一次是完美幸福的。也许希腊的夏天太炎热了，人们希望光明的阿波罗有一点阴影，这就是古希腊人平衡的智慧吧。 非分的儿子 德尔斐圣庙上的名言如“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等未尝不是阿波罗从个人生活中获得的教训。他本人就曾两次因为“过度”而被宙斯流放下界，劳动改造。其中一次是受儿子“非法行医”连累，结果防卫过度，这个儿子是阿波罗与科洛尼斯所生。如前所述，科洛尼斯因为用情不专被处死，但阿波罗仍然很善待他们的孩子阿斯克勒皮俄斯。阿波罗兼管医药卫生，自然家传绝学，然后他又把孩子委托给善良智慧的马人喀戎（后面将多次遇到）照看，同时进修医学。阿斯克勒皮俄斯后来成为医药之神（女儿许戈亚是健康女神），他手持蛇杖，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仿佛中国武侠小说中的薛神医。 阿斯克勒皮俄斯曾让著名的希波吕托斯复活，结果大大触怒了奥林匹斯神灵。在希腊神话里，神是“不死者”，人是“必死者”，此是人神的根本界限，是宇宙基本法。打破了生死界限，就是破坏了人神界限，问题严峻相当于今天的“克隆人”。另外，“医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医生的权力是治疗不该死的人，如此“活死人、肉白骨”超越了医生的权限。冥王哈得斯更是恼火，长此以往，冥国岂不成了空城！宙斯当机立断，用雷电炸死了神医阿斯克勒皮俄斯。也许他在发射雷电的时候，还大喊了一句：“认识你自己！” 阿斯克勒皮俄斯的死让人民很悲痛，阿波罗更是怒火万丈。他不敢直接冒犯宙斯，就去破坏宙斯的兵工厂：独眼巨人们在这里制造了宙斯的雷电、波塞冬的三叉戟等“大杀器”，以及哈得斯的隐形盔，阿波罗把独眼巨人全部杀死。宙斯也毫不客气，将阿波罗流放下界，为色雷斯国王阿德摩托斯（或有别的说法）牧羊一年。阿波罗临去服刑前，宙斯语重心长地跟他谈了一次话，主题也是：认识你自己。 太阳神的另一个儿子法厄同因为“无证驾驶”、“交通肇事”死于宙斯的雷电。一般认为这是古老的太阳神赫利俄斯与儿子的故事，若混同于阿波罗有点生硬，但为了叙述方便，暂且使用阿波罗的名字吧。 这是一个十分伤感的故事。法厄同是太阳神与自然仙女克吕墨涅的儿子，他生活在人间，小伙伴们不相信他是大明星太阳神的儿子，并时常嘲笑他。法厄同十分委屈，他禀明了妈妈，就去找阿波罗要讨个证明或说法。到了东方阿波罗的宫殿，报上姓名出身，阿波罗并不耍赖，他愧爱交加，立刻指着斯提克斯河发誓，要以任何礼物证明儿子高贵的血统。斯提克斯河是冥河之一，凡人称为斯卡曼得洛斯河。为人神发誓所共指，若不能兑现，凡人死去，神灵沉睡十年。希腊神话与传说中，无论神仙凡人，从来不敢对此掉以轻心，轻诺寡信。 证明儿子的血统很简单，最正规的方式是写个说明加盖办公厅官印，谁敢不信！若按江湖套路，阿波罗亲自走一趟，跟村长校长言语一声，效果百倍；嫌麻烦的话可以在天空显个神迹，配上字幕，循环播放。至于其他礼物，吃的玩的自然不在话下。但法厄同不愧是太阳神的儿子，果然很有想法，他说：“给我一天时间，我要独自驾驶父亲带翼的黄金太阳车经过天空。” 阿波罗立刻惊恐万分。爸爸的座驾确实最能显现孩子血统身份，试想法厄同驾驶敞篷黄金太阳车经过故乡的天空，下面的小伙伴们肯定惊呆了！可这孩子还是玩卡丁车的年龄，岂能够驾驭巨大的太阳车！路程陡峭弯曲，还要跨过无边的大洋，四匹强大的神马根本不听凡人的使唤，后果不堪设想。阿波罗苦苦劝说，希望法厄同改变要求，可固执的孩子根本不听。 此时，星星稀疏，曙光女神打开天门，喷吐烈焰的神马已经套在由火神制作的金车上。忧心忡忡的阿波罗无计可施，只好一边为儿子抹厚厚的防晒油膏，一边紧急培训驾驶技术：抓紧缰绳，不能离地太近，也不能太靠近天空。培训未完，神车火花闪烁，冲出天门，法厄同面前的世界立刻变得空茫无际。腾云驾雾的快感只维持了片刻，然后就陷于无边的恐惧中。四批神马也感觉不对头，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熊孩子来驾驭他们，很不服气，就开始上蹿下跳，载歌载舞，太阳车剧烈颠簸。法厄同面前一会是怪诞的星星，一会是田野和房屋，终点遥遥无期。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丢掉了手里的缰绳。于是太阳车脱离了轨道，巨大的灾难降临在非洲大陆上。 云彩变成了火烧云，森林变成了火海，平原变成了沙漠。尼罗河惊慌逃窜，一头钻进了沙漠。非洲人被烤成了黑色。阳光从裂缝里透进冥府，吓得哈得斯和妻子赶快钻进更深的洞穴。当时，海王波塞冬正在海底的宫殿里，只觉得水温急剧上升，龙子龙孙、虾兵蟹将都被煮红了，他三次想把脑袋伸出水面都没有成功，差点变成一只烤龙虾，而整个大海眼看就要煮成一锅海鲜汤。波塞冬赶紧找了条很深的海沟躲起来了。 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目睹了这场惨剧，宙斯立刻召开救火抢险紧急会议，然后用雷电将法厄同与太阳车一同击落。在雷电出手的一瞬间，宙斯自然也要配上带回声音效的台词：“认识你自己！” 法厄同头朝下坠落，燃烧的头发使他像流星一样。宽阔的河流埃利达奴斯接纳了这可怜的孩子。太阳车在天上划过的轨迹成了银河（关于银河还有与赫拉奶水有关的成因），两个轮子落下来，分别套在大地两侧，变成了南极圈和北极圈。法厄同的妹妹们十分悲伤，变成了白杨（白杨也有另一种来历），她们的泪珠变成了琥珀。但谁能有阿波罗那样深沉的哀伤呢！ 伊翁也有个“认识你自己”的艰难过程，但总算避免了悲惨的结局。他是阿波罗与雅典公主克瑞乌萨（厄瑞克透斯的女儿）的儿子，自然也是非婚生。克瑞乌萨害怕父亲责备，偷偷生下了孩子，放在山洞里。襁褓是她亲手所织，她还把自己的橄榄项圈放在孩子身上。而孩子的父亲阿波罗心有不忍，委托赫尔墨斯将孩子送到了他的德尔斐圣庙。这天早晨，女祭司打开庙门，发现门槛前的柳条筐里有个男婴，于是抱进庙里，并抚养成人。这就是伊翁，他现在是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在庙里做看守祭品等工作。可他经常为自己的出身之谜而惆怅，“爸爸去哪”在古代神话中是经常发生的原型故事，也正是“认识你自己”过程。 克瑞乌萨也并不知道儿子的下落。她嫁给了英雄苏托斯，并成为雅典王后。也许是阿波罗吃陈年老醋，克瑞乌萨一直没有生育。为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夫妻来到德尔斐的阿波罗庙请求神谕。第一个迎接他们的正巧是伊翁。更巧的是，神谕表明：国王苏托斯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儿子。苏托斯喜而不惊：因为他多年前曾和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女结合，如果有孩子，正和伊翁一样年纪。 然而，克瑞乌萨却十分嫉妒而难过，一个愚忠的老仆人又从中挑拨，于是他们决定害死伊翁。在欢庆宴会上，老仆人偷偷将剧毒的墨杜莎的血滴进酒杯，伊翁刚刚举杯，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出言不祥，在神庙里长大的伊翁对此十分敏感，立刻泼酒于地。这时一群鸽子飞来，其中一只喝了地上的酒，抖了几下翅膀死去。伊翁大怒，揪住了斟酒的老仆人，而老仆人交代了王后克瑞乌萨的阴谋。 伊翁率领愤怒的人群包围了克瑞乌萨，他要用石头砸死恶毒的后母。克瑞乌萨惊恐万分，紧紧抱着阿波罗的圣坛，这伟大的神曾经是她亲爱的情人。但就在神庙工作的伊翁以为自己有特权，竟然要把可怜的女人从圣坛下揪走。天上的阿波罗终于不忍心了，他向女祭司的头脑中闪电般地注入了灵感。女祭司立刻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襁褓和首饰，亚麻布襁褓上的墨杜莎头像图案和橄榄项圈证明了伊翁正是当初克瑞乌萨遗弃的儿子。这时天空神光闪烁，智慧女神亲临作证，于是未遂的屠杀陡转为盛大的喜庆。国王苏托斯似乎也不敢不高兴。 阿波罗常和古老的太阳神赫利俄斯混为一谈。在罗马也称阿波罗，有时叫索尔。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吉祥物玩偶就是雅典娜和阿波罗，不过用的是别名“福玻斯”。但当时国内媒体一概翻译成“费沃斯”，造成了很多误解：不但看着像小人物的名字，谐音“废物死”也严重违背奥运会“更快、更高、更强”的宗旨。
神在人间的时光:希腊神话欣赏——金车光明使：太阳神阿波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