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性学——2.4 性学研究者

19世纪以前，西方把性排除在科学研究课题以外。那时，宗教——而非科学——主导着性；性属于道德议题而非科学课题。早期的基督教教义、教规、教皇法令、布道和忏悔的内容都界定了各种肉身之罪。由于这样的传统宗教背景，早期的性学研究者关注的不是健康的性，而是那些被认作淫欲的、离经叛道的性行为。他们入迷地研究那些他们认定是病态的性行为，如恋物、施虐、性自慰、同性恋等。这些行为都被当时的宗教认为是有罪的。著名性学研究者阿尔弗雷德•金赛在其著作中曾经语带讽刺地指出，19世纪学者做出的“科学分类……与神学对性行为做出的分类几乎如出一辙，而其中的道德宣判也……属于15世纪”（Kinsey et al.，1948）。 然而，从下文我们可以看出，人们对性象的认识早已在逐渐解放。理查德•克拉夫特-埃宾（Richard von Krafft-Ebing）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都认为性有内在的危险性并且需要抑制。但是哈夫洛克•蔼理士（Havelock Ellis）、阿尔弗雷德•金赛、威廉•马斯特斯（William Masters）和弗吉尼娅•约翰逊（Virginia Johnson）以及其后的许多学者看待性的态度却更为积极。历史学家保罗•鲁滨逊（Paul Robinson，1976）称后来的研究学者为现代主义者，或是“性热情分子”。他们的著作有三个明显的特征：第一，都认为性欲的释放对于一个人的健康生活非常重要。第二，都致力于拓宽合乎道德的性行为的范围，比如将同性恋纳入其中。第三，都认为女性性象与男性性象是平等的。 性学研究学者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在研究性的过程中做到客观。但是，每个人的思想都难免被自己时代的信仰与价值观所影响，性学研究者也不例外。这一点在早期研究者中尤其明显。下面就介绍他们当中最重要的几位。 理查德•克拉夫特-埃宾 理查德•克拉夫特-埃宾（1840—1902）是维也纳的一名精神病学教授，也是早期研究者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位。1886年，他发表了自己最有名的著作《性精神病态》（Psychopathia Sexualis）。书中收集了许多关于恋物、施虐、受虐以及同性恋的案例（“性虐”［sadomasochism］和“易装”［transvestite］这两个词也是他创造的）。 克拉夫特-埃宾在《性精神病态》中，把维多利亚时代各种非规范的性行为归因于“遗传缺陷”、“道德退化”，并特别强调自慰也是其原因。他把因某些衣物而激起性欲的恋物者，跟将人开膛破肚的施虐狂混为一谈。克拉夫特-埃宾认为，恋物、谋杀性的施虐等大多数的非规范性行为，其根源都在于自慰这一19世纪最主要的“性罪恶”。虽然存在很大的错误，克拉夫特-埃宾的著作《性精神病态》毕竟以一种冷静的叙述，促使当时的人们关注并讨论那些从未公开记载的性行为。性行为的幽暗一角被引入大众的视线。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很少有人能像维也纳医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一样让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发生惊人的转变。神经官能症（neurosis）是一种症状为焦虑、紧张的心理障碍症，这种病长期折磨着弗洛伊德的病人们。在他尝试了解这种病的过程中，弗洛伊德探索了无意识的未知领域。弗洛伊德认为，如果一个人的无意识动机变成了个人意识，这个人的行为可以发生改变。但是，他指出一种叫“压抑”的心理运行机制会自动让人与能引起愧疚感的隐藏记忆及动机相隔离，从而让人忽略无意识的存在。 弗洛伊德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探索无意识世界，特别是使用梦的解析来发掘其含义。他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奠定了精神分析学（psychoanalysis）的基础，这是一种把行为归因于无意识欲望的心理学系统。1938年希特勒占领奥地利后，他逃出维也纳，一年后在英国逝世。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性欲始于出生时，这一观点使他同其他研究者区别开来。弗洛伊德描述了人类性心理发展的五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口欲期（oral stage），从出生持续到一周岁。在这个阶段，婴儿的性快感集中于嘴巴，例如，用嘴吮吸拇指会产生性快感。弗洛伊德认为“这一性行为最显著的特征……是婴孩利用自己的身体得到性满足……他们是自体性行为的人（autoerotic）”（Freud，1938）。第二个阶段，从一周岁到三周岁，叫作肛欲期（anal stage）。这时儿童的性行为仍然属于自体性行为，但是获得快感的部位转移到了肛门。从三周岁到五周岁，儿童便进入性蕾期（phallic stage），在这一阶段他们会展现出对生殖器的兴趣。六周岁的时候，儿童会进入性潜伏期（latency stage），这个时候他们的性冲动不再活跃。在青春期，他们进入生殖期（genital stage）。这时他们开始对使用生殖器的性行为产生兴趣，特别是性交行为。 性蕾期不管对男性还是女性的性象发展都是非常重要的。男孩在这一时期发展出对母亲的性欲望，形成俄狄浦斯情结（Oedipal complex）。他在渴望母亲的同时也惧怕父亲。这种恐惧感会导致阉割焦虑（castration anxiety），即一种相信父亲会因为嫉妒而将他阉割的恐惧。弗洛伊德认为女孩的性象发展过程更为复杂。女孩会形成伊莱克特拉情结（Electra complex），渴望父亲并惧怕母亲。在发现自己没有阴茎后，她产生被剥夺感，并产生阳具羡妒（penis envy）。六岁的时候，男孩和女孩在放弃对异性家长的渴望后，这些情结也随之消失，并开始认同同性家长。其后，他们会建立男性化或女性化的性别身份。但是，弗洛伊德认为女性由于始终不能获得她们“遗失的阳具”，她们不能像男孩一样形成独立自主的性格。 因其献身科学的精神以及对无意识的探索，弗洛伊德在20世纪思想史中占据重要的一页。但是，在最近一代的美国性学研究者中，他的影响却在减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缺乏实验基础，以及对女性的性象发展描述有缺陷。 因为这些局限，弗洛伊德的成就对于现在的主流性研究学者来说，基本上只存在历史价值。虽然他的思想还影响着心理学的某些领域，但是内容大多被其他领域的学者所更新了。甚至在当代精神分析学领域，他的学说也被大幅修订。 哈夫洛克•蔼理士 英国医生及心理学家哈夫洛克•蔼理士（1859—1939）是最早的现代性学思想家。他的著作《性心理学研究》（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前六卷于1898年至1910年之间发表）由案例研究、自传及一些私人信件组成。他最重要的贡献在于提出了性价值观的相对性。在19世纪，美国人和欧洲人都认为他们社会的主流性观念是唯一符合道德与自然规律的正确标准。但是蔼理士论证了西方社会的性标准不仅不是唯一的道德标准，而且不一定是基于自然规律。为了完成以上论证，蔼理士成了结合动物行为学、人类学、历史学来研究人类性象的元老之一。 蔼理士还质疑了自慰属于异常行为的观点。他认为自慰是普遍存在的，没有证据显示自慰和任何严重的心理、生理问题有关系。根据他的记录，无数有自慰行为的男男女女都没有出现不良后果。他认为自慰其实有正面的作用：释放压力。 在19世纪，女人被认为是“纯洁的化身”，有生育的愿望而无性欲。相反，男人则被自身强烈的性欲望驱策，必须严格控制并压抑自己的情欲。蔼理士用无数的案例指出，女性的性欲望不比男性低。 蔼理士认为正常性行为的范畴很宽广，包括很多在维多利亚时代被认为是异常的行为也是正常的。他提出，自慰和女性的性欲都是正常的表现。他认为，甚至所谓的异常性行为都只是正常性行为的夸张表现而已。 他还重新评价了同性恋。在19世纪，同性恋被视作最为罪恶而堕落的行为，是危险的、令人发指的，是犯罪。蔼理士坚信同性恋既不是病也不是恶行，而是一种先天的状态。一个人天生是同性恋，不是后天变成那样的。这样，蔼理士便否定了同性恋的恶行论或败俗论，因为它并非是人们选择的结果。蔼理士说，如果同性恋是天生的而且是无害的，那么就不应该被视为不道德或是犯罪。 阿尔弗雷德•金赛 阿尔弗雷德•金赛（1894—1956）是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的生物学家，美国瘿蜂研究的领军人物，他发表的两本性学著作《男性性行为》（Sexual Behavior in the Human Male，Kinsey，Pomeroy，& Martin，1948）和《女性性行为》（Sexual Behavior in the Human Female，Kinsey，Pomeroy，Martin，& Gebhard，1953）打破了幻象，令大众认识到美国人在性方面远非普遍认为的那样天真无知、奉行传统。这两本书运用统计数据记录了美国人真实的性行为，以大量细节表明性行为的公众标准与真实的性行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人称“金赛报告”的这两部著作出版后激起轩然大波，许多美国人抗议说他们对于性的美好幻想就此毁灭了。 即使在今天，仍然有人强烈谴责金赛。许多人认为是金赛的研究发现导致了当代美国道德的崩溃。美国著名性学研究者维恩•布洛（Vern Bullough，2004）认为： 很少有学者或科学家能像金赛那样，即使在面对如此强烈的抨击与公众压力，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的时候，依然坚持搜集数据进行研究，为自己的信念而战。他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性生活。 金赛的研究不但获得了意义深刻的发现，更促使对性的讨论变为可能。金赛性、性别与生殖研究所的所长朱莉亚•赫曼（Julia Heiman）指出：“金赛在众人缄口之处打破了沉默，他高瞻远瞩。”（转引自Elias，2004）他不仅改变了我们对性的观照方式，还使许多人从性异常的污名中解脱了出来（Bullough，2004；Gagnon，1975）。 性象的多样和差异〓金赛在他的研究中发现人们的性行为极其多样化。在男性中，他发现有的男人每天都有性高潮，有些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达到性高潮。在女性中，有的从来没体验过性高潮，有的则一天就体验好几次性高潮。他还发现有一个男人在30年内只有一次射精，另一个则每星期平均射精30次。金赛不动声色地评论道：“差异的规律便是如此，这种差异可能发生于同一城镇比邻而居的两个人身上，他们可能在同一个工作场所相遇，并在同一个社交圈子生活。”（Kinsey et al.，1948） 对性自慰的重新评估〓金赛的研究致力于重新评估自慰行为对于人的性健康的作用。金赛对于自慰行为提出三个观点：第一，它是无害的；第二，它不是性交的替代品，而是一种能提供性快感的独立的性行为；第三，对女性来说自慰非常重要，因为与异性性交相比，自慰是一种更为可靠的获得性高潮的方式。自慰的练习似乎也能提高女性在性交中获得高潮的能力。总之，金赛认为自慰是衡量女性内在性敏感度的最好方式，因为它不需要依靠别人。 性倾向〓在金赛的研究之前，一个人如果曾与同性发生任何性行为，就会被认为是同性恋者。然而金赛发现，很多人都曾与同性和异性发生性行为。他的报告指出：参与调查的人中有50%的男性，28%的女性有过同性性经历；其中38%的男性和13%的女性在这些经历中获得过性高潮（Kinsey et al.，1948，1953）。此外他还发现，人所受到的性吸引在一生中可能发生变化。通过研究，金赛得出结论：把人们非此即彼地分类为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是错误的。人的性象显然要比这样的分类更为复杂、更有动态。 金赛想要取消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的身份概念。他认为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都不是一种固定的心理身份。相反，他认为性行为才是唯一的真实，而光是性行为并不能使一个人成为同性恋、双性恋或异性恋。比起在人身上贴这些标签，更重要的是判定有多大比例的行为发生于同性，多大比例发生于异性之间。 他创造了金赛性行为量度表（Kinsey scale）来呈现同性性行为和异性性行为在一个人的性行为中所占的比例（图2.1）。这张表一端是从未发生过同性性行为的情况，另一端是只发生过同性性行为的情况，中间则根据发生同性性行为的概率，渐次升序排列在连续体上。金赛量度表的诞生是对人类性行为分类的激烈变革（McWhirter，1990）。 否定正常/异常的二元对立〓经过一系列的研究之后，金赛认为把人的性行为区别为正常和异常毫无意义。和蔼理士一样，他认为人的性象差异体现在程度上，而不在种类上。对于几乎任何一种性行为，都可以找到与它仅有轻微差别的另一种性行为。这样的观点使他成为包容性差异方面的先驱者。 除了使用的统计方法受到质疑以外，金赛的研究还有两大争议。第一，对性行为量化的强调；第二，对心理维度的忽视。由于金赛一心想量化性行为，他只研究了那些能被量化的性行为。因此他所定义的性行为是指能达到性高潮的性行为。这样一来，金赛便把性行为局限于生殖器的活动。诸如亲吻、性幻想等不会引起性高潮的行为，被排除在他的研究之外。 金赛还忽视了性象的心理维度。动机和心理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东西都不能被客观地测量。因此，他的探讨没有谈及爱情等感情对性行为所起的作用。 金赛对人类性象的心理维度不感兴趣，导致他认定同性恋和异性恋这样的身份划分毫无意义。虽然人的性行为不总是与其性倾向的认同吻合，但是同性恋或异性恋这样的心理身份，却是自我意识中一个重要的部分。由于忽略了这些因素，金赛对人类性象的理解受到了严重的局限。 威廉•马斯特斯和弗吉尼娅•约翰逊 威廉•马斯特斯（1915—2001）是美国圣路易斯市的一位医生，他在20世纪50年代期间对治疗男性早泄、勃起困难、女性性高潮缺失等障碍疾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作为医生，他认为学者应该对人类性反应进行系统性的研究，但是当时却没有任何人开展。为了填补这个空白，他决定自己开展研究工作。马斯特斯独自开展研究后几年，心理学家弗吉尼娅•约翰逊（1925—　）加入了他的工作。 马斯特斯和约翰逊详尽记录了382名男性、312名女性在一万多次性行为（包括自慰和性交）中的性反应周期。研究中他们除了观察，还使用了电子仪器直接测量参与者生殖器官的变化情况。 他们的第一部著作《人类性反应》（Human Sexual Response，1966），一问世便在学术界和社会上取得了成功。此书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其中详录的生理反应，还在于它提出了几个重要的观点：第一，马斯特斯和约翰逊发现在生理上，男性和女性的性反应是非常相似的；第二，他们表明了女性主要通过对阴蒂的刺激达到性高潮，高潮的发生并不需要插入阴道。由于表明了阴蒂起着主要作用，马斯特斯和约翰逊推翻了弗洛伊德理论对于阴道高潮（vaginal orgasm）与阴蒂高潮（clitoral orgasm）的区分。（弗洛伊德认为，女性通过自慰获得的性高潮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不如通过性交获得的高潮强烈。他对男性的性高潮没有作类似区分。）马斯特斯和约翰逊的研究打破了阴道高潮的迷思，使女性自慰行为也被正面看待了。 1970年，马斯特斯和约翰逊发表了《人类的性机能失调》（Human Sexual Inadequacy），使性问题的治疗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此书认为性问题能通过行为疗法（behavioral therapy）得到有效治疗。他们认为性问题不是神经官能症或人格障碍导致的，而是信息不足、伴侣间沟通不良，或是婚姻冲突的结果。他们的行为疗法包括以刺激阴蒂或阴茎为手段的“居家练习”，使性问题治疗的成功率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他们的研究工作使他们成为现代性治疗的先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