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时候,有一种美妙的柔和,会在空气与我的思想中弥漫。最经常的情况是,我在凌晨就醒来,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接着又睡着。于是,梦与遐想混杂在一起,互相追逐,互相照亮,互相交融,进入一种在我身体的所有部位中扩散、弥漫的宁和之中,即便是我身体中最遥远、最被遗忘的部位。每一个部位都会在它形状隐密处的某个地方,保留一种古老、深层的宁和的记忆,来自一种长长的睡眠,带着一种它特有的标记,所有其他部位都可以被辨认出来,因为,其他部位会自愿地、毫不迟疑地互相联起来,在床单白色、揉皱的海洋中形成一片巨大的陆地。此时的梦可以是愉快的,或者严肃的:经常,它们让我想起我已经遗忘了的地方,并让一些不再居住在我记忆之中的人重生。何况,他们真的在我记忆中居住过吗?我经常怀疑。因为,虽然那种意象十分清晰准确,虽然我可以没有任何怀疑地辨认出人与地方,我还是无法发现,在我过去的哪一个时刻,认识了他们。他们好像来自另外一个记忆,可能是一个古老的记忆,或者正相反,来自一个将要出现的记忆。其实,这不重要。这是一种非常温柔的记忆,有时甚至是柔情脉脉,而且,在从湿润的花园中升上来的轻盈空气中留存的,是一种令人欢快的确定性,确定这个世界已经回到了时间之中,世界与时间之间重新建立起了古老的联系,从此以后,或者至少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太阳将不再无缘无故地从一个点跳到另外一个点,它将带着一种抚摸般的、美妙的缓慢,沿着一条连续不断的、长长的曲线而运行。 随后,由于白天在黑夜中终止,在光线血淋淋的谋杀中,在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摆脱、才能停止去仇恨的黑色的令人无法承受的非理性中,确定性开始消失,让位给一个比以前更加丑陋、可怕的深渊中:没有任何东西,啊,不,没有任何东西将与以前一样。以前开始消散,背景还是消失,我们不会被摔死,但将一味地坠落,没有尽头。一切都在滑动,失去平衡,在坠落;呻吟与叫喊本身也在充斥着恐惧、害怕与死亡的声音的长长回声中消失。 书店朝向一个宁静、偏僻的广场。它的门面很窄,玻璃门的两边是两个大小不相等的大玻璃窗,里面有两道书本堆起的墙。同样宽度的三间屋子向纵深处延伸,墙壁在书籍中间几乎没有露出来,但是靠台阶分开,每处有三到四个台阶。在梁柱之下,空间越到里面越小。第二间是最长的一间,也是看着最赏心悦目的一间:它虽然离门很远,却还依然足够明亮,而且让人感觉不到门口的过堂风,中间放着堆满书的桌子和两张椅子。第三间最里面有一个类似小办公室的地方,大小仅放得下一张办公桌和一张椅子,天花板非常低,让在里面工作的女人几乎无法站立,看上去就像一个宁静、顺从的囚犯。她经常是根本不看书店的各个厅里发生的情况,神情总是非常严肃,只能让人看到其侧面,在一个帆布封面的大本子上写着东西。书店老板是一个永远穿着黑色衣服的老头,头发白了,神情总是有点忧伤,即使当他带着激情说到一本紧紧夹在手中的书的时候。他可能是个善良的人,但他的性格却很难讲:往往在人们根本不知道理由,而且看不出他身上出现了任何变化的情况下,他的态度可以一下子变得非常生硬,仿佛变成了一只在一片白色书脊前心情不好的鸟儿,一只手靠在不让人再碰的书架上,眼睛直勾勾地穿过整个书店,向广场望去。 我感觉以前在这家书店里面待过许多时间,就像一只蜜蜂钻入一朵花的花蕊中一样,钻进它的一间间房子。在里面看书,但有时也悄悄地,乘书店老板没注意,看最里面的那个女人。就好像恋爱一样,或者假装如此。而且永远也不知道,在这个空间内假装有一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爱情有什么意义。这个充斥着不断扩充的知识的空间,最后仅仅缩小为这个脸无表情的雕塑般的女神的居所,而我那温顺的目光永远都无法使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在那一天的梦中,完全认出了那家书店,里面的三间屋子,它那上过蜡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以及只要墙壁的宽度与高度允许,到处拥挤地堆放在一起的书。我觉得那些书比以前的色彩更加丰富,大小也不一,但这些细微的区别仿佛只是在向我保证,我确确实实地回到了这个以前非常熟悉的地方。那年轻女人老了不少。她穿着灰色的衣服,站在书店的第二间屋子里,神情倦怠,可能还非常悲伤。她告诉我说,书店老板已经去世了。 岁月让她的脸深陷,好像已经没有嘴唇。脸部还保留了它的柔情,但已失去了以前让人毫无理性根据地觉得有着一种可以永远存在下去的、丰富的柔情的那种光泽。我想象不出,在她的裙子底下还有身体,一个可以紧紧拥抱,让它裸体,可以插入的身体。老人的去世,让她在年龄与空间中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一切都凝固在了疲惫的、毫无变化的微笑之中,明显地表明,她可以去想象自己裸体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既然涉及到的是我,我知道,她不会在没有我同意的情况下,宣布我的死亡,但她询问了有关我的情欲的将来,因为她好像让我不要忘记,我以前从未能够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快感。 书店的墙壁依然在那里,留下的,还有读书的快乐,以及将来的空间的缩小。这个夜晚,这个梦,这个专注于非真实的欲望的清晨,这一切都在夜晚奇异的血的飞溅之中消失。 每当我看到红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或升起,总会感到一种焦虑。除非到傍晚看见它是红色的时候,我还能够记起,它在早晨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我感到,能够看到另一端,让人踏实,而且可以想象,在一个看不见的空间中,在最低矮的灌木之上,这两端也许可以相互靠近,而且毫无问题地重新焊接在一起。但是更多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记忆,于是,我就无法忍受看到这一最后的、毫无希望的伤口:我在别处,在天空中,到地平线上,甚至到厚厚的叶子里面,去寻找一种在伤口渐进的恐惧之外可以让人有所指望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这一焦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并非一直都有这种焦虑的。相反,我总是带着兴趣,甚至乐趣,去解密这个世界的组织,而我的钥匙就是圆形。这是一个几乎普遍性的,可以无限扩展或者缩小的形象。有意思的是,假如我坚持要去记起我当时的所有发现,那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甚至痛苦的事情。但是,我可以非常精确地想起在我发现这一知识的基本形状的时候的喜悦与快乐:每一个人,在其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移动过程中都带着两个水平的、内向的圆形:他脑袋的圆形与水平线的圆形。有人有一次还对我说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情,我事后还经常想起: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垂直方向上的最大剖面都是圆形的,当然也有极少几个例外,比如说耳朵与鼻子,它们当然是重要的部位,但它们在大小上却不太起眼。脚也是个例外,但假如我们将它暂时忽略不计,我们就可以想得更远,并自问,是否在圆形与人性之间,存在一种隐密的、甚至构成性的关系。人身体上的孔都是圆形的,排泄物也是圆形的:这难道不很令人惊讶吗,尿在渐渐远离身体的时候,也渐渐失去它圆形的形状,就好像,随着远离身体,它也远离了人性(至少是男人的身体;说真的,我不知道在这一方面,在女性身上是怎样的情形,尤其是,尿的形状,在女性那里,最初是否也是圆形的)。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对嘴巴抱有怀疑之心,因为虽然它在许多情况下都会呈现圆形,却在闭上时成为一条直线。更怀疑女性的生殖器,它将其圆形的特征隐藏到隐密的私处,还在它封闭上后的直线外,堂而皇之地加上其他几道平行的细片。可能,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在女性身上还有着一种明显的动物性。反正,这一点是令人担忧的。 回到太阳上来,当我看到它红红地落下时,我还想到蜥蜴被割下的器官,人们说,它们可以重新长出,至少是尾巴,但其它部位可能也可以。究竟是什么让蜥蜴可以做到这样?是它们有一种更强的意志,更加强烈的欲望?还是说,它们的伤口可以分泌出一种特殊的液体,迫使器官复合?红色是否也是人不能再生器官的原因之一?我们是否也可以同样做到,假如我们能够让血液失去红色?而且,为什么,是的,为什么,这个问题会来扰乱我的漠然与无动于衷? 我希望能够回到以前的时光,那段在混沌中终结的时光。我觉得那是一个对我更加合适的时光。在我做梦的时候,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我经常可以感到一种不属于醒来的时间的那种平静与安详,而是另外一种时间,是它平时隐藏了的,而在那时突然出现,就像是从一个伤口中出现。有时,好像是用刀子粗暴地、一下一下地在时间的织布上划出刀痕,并随后从相反方向拉扯:每一个切口都张开了,刀痕的边微微地卷起来,之前的时间轻轻地从这些条缝中流出,声音轻到了几乎听不见。梦变得非常的温柔。有时,因为拉扯得太重了一些,或者因为有一道切痕比其它的要长得多,划痕形成的网也消失了,一大片时间被解脱了出来,美妙地呈现给梦。 有时,一些回忆会给我类似的感觉,但总是以一种瞬间即逝的方式,几乎就是在一道极其厚重、密集的布料上用一根大头针戳出的小洞,而且很快就会重新合上。但是,虽然它只是那么一点零星的出现,这一时光,带着一道随机的闪电的痕迹,可以在我身上描摹出一种无法理解的幸福感觉。 今天,我感觉不到这一幸福,我相信它在现时的时间中是被排除在外的,与这一没有耐心的、突如其来的时间流不能兼容。确实,有了美妙的花与鸟儿,但是,没有一样东西长时间地抵抗住了担忧,那条担忧的、没有边际的河流。随着叶子的声音与鸟儿的歌唱,风有时也会带来孩子们的叫喊声:遥远的,模糊而听不清内容,这些叫喊声没有快乐,也没有属于今天的痛苦,可能只带上了一种古老的、痛苦被减弱了以后的折射的色彩。为什么,在古老的安详状态中,孩子们会带着痛苦叫喊?除非,那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折射,而是两面位于时间各一边的镜子在相互折射中产生的影子,除非这一显得如此遥远的痛苦其实是接近的,非常接近,那么的接近,那么的让人焦虑,以至于它找不到其它突破点,而只能通过时光那些有时坚硬、有时陈旧的镜子的长长轨迹呈现出来。 我现在彻底明白了:我总是走在同一道轨迹上。起初总是一种类似花苞开放的情形,一种新的希望,毫无理由地,将我带入一个由思想与思考组成的明亮的迷宫中,这些思想与思考对我来说没有一个是全新的,但组合在一起,就让我惊讶,因为,在其意想不到的组合中,涌现出了未知的东西,尤其因其不可预料、毫无意愿而显得力量无比、不可抗拒。与希望一道,这是一种无比的欢快,就像是在早晨大海上突然扬起的清风,在灵魂中扩散,就像攻破难关之后的轻松。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那是一个十分幸福的时刻。但是,我刚刚能够接近它,它就开始躲避,并在它造就的花园中消失。在我的迷惑的攻击下,一大批沉醉的、带有挑衅的思想与绝望前后涌来。一种越来越细的焦虑将我的身体部位与意志卸开。我自以为是在追逐喜悦,试图抓住它,让它成为我的房屋,却跑进了黑暗之中,进入一种毫无理性根据的、融化自己、消失自己的恐惧之中,进入一批重复的、没有答案的问题之中。假如我有足够的勇气,我可以上溯到这条河流之源。但我甚至没有尝试着去做,也许意味着,在我不肯承认的情况下,我完全知道在里面有着多么深沉的不幸。我无法做出哪怕最小的一个动作,完全被这一在我的懦弱中沉睡并成长的虚空而迷惑,或者是在我无法接受我的生活所成为的样子的状态中,因欢乐之风呈现于白日的东西而绝望,我接受了寂静,作为最小的惩罚,作为痛苦中最能承受的。我痛苦,故我缄默。 这一急促的、劈劈啪啪的声音,不是火焰的声音:即便是在这样的距离下,明亮的火焰也应该可以穿过黑暗,照亮门上方的天花板。经常,我会连续几个小时地看一道火焰在我房间的边缘明亮地跳跃的情形,我也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这一火焰,是谁用了大把、大把的干柴,让它又突然燃起,而我已经几乎就要忘记它的存在。这些在墙上与沾有污迹的天花板上明亮的跳跃的斑点,接二连三地引出一些小小的世界,就像是在一片暴风雨的天空中云层里出现的那些世界,然而又更快,更神秘。有时候,是一些书本中才会出现的风景,一些只应该在我眼睛最深处才存在的风景,却成了我迷惘、不专注的目光的非真实的对象,有时又是一些举止古怪的人物,躲藏在一些并不可靠的衣物中间,有时会突然脱下,裸着从一面墙跑到另一面墙。在黄昏与失落的欲望带来的昏沉状态中,他们有时也会停歇下来,在一种类似代表了他们行动的抚摸动作中,变成一道陌生的、然后充满快乐的期望的风景。我闭上眼睛,试图留住他们。结果就这样完全失去他们,而且经常就在干燥的夜晚中昏沉地睡去,疲惫不堪,毫不期待可以与我的欲望相称的梦境,相反,确信它们会将我带回我曾经在某一时刻试图逃避的最初的世界中。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到了火焰的劈劈啪啪声,时间足够长,使它变得不可遗忘。
记忆的群岛——二、记忆的群岛第一部分
书名: 记忆的群岛
作者: [法] 保罗·安德鲁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原作名: L'Archipel de la Mémoire
译者: 董强
出版年: 2008-3
页数: 131
定价: 17.00元
ISBN: 9787532132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