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禄之灾
那是1923年6月26日的晚上。当天日里下过一场大雨,可是入夜后微风轻拂,空气清新而凉爽。夜里,紫禁城大门紧闭,与世隔绝,悄然无声。太监一边关上大门,一边呼喊:“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对于这种循例的警告,大伙儿都习以为常,浑然忘却了其蕴含着防火的意义。
夜幕降临,紫禁城西北侧的建福宫花园内没有亮起灯火,这里已无人居住,主要用作贮藏珍品。四野无声,只剩下花园的老树飒飒作响,周围一片漆黑寂静。直至午夜,一道怪异的光从花园极远一角,一个门口匾额刻着“德日新”三字的内室——敬胜斋之中放射出来。
建福宫花园南墙的另一边,喇嘛正在中正殿念经。中正殿内贮藏有诸多佛经、佛像和一座约33厘米高的金塔。清朝皇帝对于宗教仪式一丝不苟,在紫禁城的这一区域内共兴建了三座藏传佛教的佛堂,分别是中正殿、宝华殿和雨花阁。佛堂主持仪式的喇嘛剃度前为宫内的太监,他们每天从早到晚定时到佛堂点香和诵经。建福宫大火就是其中一个太监喇嘛马来禄在换更时发现的。
这时,敬胜斋起火了。熊熊烈火如潮浪般涌出窗门,直奔相连的回廊。尽管马来禄看到后大吃一惊,他还是沉着冷静地通报了敬事房。敬事房启动警报后的几分钟,太监们已赶到起火现场尽其所能救火。可是,两天后一份北京报纸却尖锐地报道说,这些太监们惊呆了,除了救回少量物品,他们只能像一群弱智的低能儿戳在那里。马来禄最终受不了激动和惶恐,昏了过去。
当北边的夜空泛起一片红光之时,紫禁城外,英国使馆的周嘉生(Joseph Carson)和妻子周倩雅(Tatiana Carson)正在北京饭店的顶楼花园跳舞。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顿时惊呆了。须臾间,他们直冲下楼,试图寻找起火现场。这时,使馆的另一位秘书嘉士居(Gascoigne)和周倩雅的妹妹艾琳芙(Irene Staheyeff)也一起去了。
两天后,艾琳芙写了一封信给在上海的母亲:“我们包了一辆人力车,出发去现场看个究竟。”街头挤得水泄不通,人力车、汽车、人潮似乎都冲着同一目的,赶往紫禁城的北门。到了神武门,大家突然停了下来。艾琳芙在信中续说:“我们曾三次要求进门,三次均被押返。因为除了官员,不只是外国人,连中国人也不许进宫。”与此同时,北京内城消防队的消防员、驾驶着水车的意大利使馆守卫、北京市警察、军队、紫禁城禁卫军和邻近的民众也蜂拥到门前,喧闹声震耳欲聋。尽管黑烟已经笼罩整个上空,宫廷守卫仍坚称未得上头指示,不能开门。
紫禁城内,内务府大臣绍英发狂似的到处找溥仪。爱新觉罗•溥仪虽然已经退位,但他还在紫禁城内的“小朝廷”享有皇室待遇。当绍英终于在紫禁城西边的一座宫殿里找到溥仪时,已经是凌晨1时20分了,大火已经燃烧了超过一个小时。清朝宗法规定,没有皇帝恩诏,外人一律不得进宫。溥仪最终还是容许开放东墙的一个侧门让消防员和人群进入。东墙的入口距离建福宫花园将近1.6公里,比较紫禁城的四个入口,这条路线是最遥远、最迂回的。
凌晨2时50分,消防车陆续到达,从嘉士居、艾琳芙、周嘉生和周倩雅身边掠过。这时,他们也跟着赶往建福宫花园。大火现场,绍英正在一片混乱当中指挥救火行动,略带荒谬的情景叫人哭笑不得。太监来回奔跑,毫无章法,乱七八糟,从阁楼中胡乱取出一些家具和装饰物。此刻,火势疯狂蔓延,除了石地台和石地基以外,火焰吞没了所有东西,包括柱子、墙壁、椽子、横梁……之后,根据目击者所言,九米高的火柱直冲上天,而大火过后,遗下的只是一堆荒凉的火星、烟尘、炭屑和灰烬。
在意大利前飞行员利华(M. Riva)的协助下,意大利使馆的消防员顽强地跟大火拼搏,可是火势实在太大了。对美国使馆的求助亦音讯全无,艾琳芙在信中也投诉道:“哼,妈妈,这些美国佬糟透了。因只有他们才有消防队,我们分别在酒店和紫禁城拨了四通电话向他们求助,但是这班猪猡却没有出现。”更糟的是,紫禁城没有自来水。在水龙软管能从井里和壕沟取水之前,一定要想法子立刻取得水源。此外,由于时值夏季,壕沟的水位很低。上头下了道命令打开控制地下水的闸门,但打开闸门也需要一段时间。这时候,一桶桶水通过人链传到火场,周倩雅也旋即加入。多年以后,溥仪在其自传中曾简略提到周倩雅,但她却被形容为一个霸道的外国女人:
在救火的时候,中国人、外国人,紫禁城里的人、城外的人,人来人往,沸腾一片,忙成一团。除了救火还忙什么,这是可以想像的。但紫禁城对这一切都表示了感谢。有一位来救火的外国太太,不知为什么跟中国消防队员发生了争执,居然动手把对方打得鼻子出了血,手里的扇子也溅上了血。后来她托人把这扇子拿给我看,以示其义勇,我还在上面题了诗,以示感谢。
根据当晚目击者之一艾琳芙所言,溥仪看起来只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在信中写道:“人们为小皇帝感到难过,他只是一直站着,被亲信包围住,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然而,他还能想到为消防员提供茶点以维持体力。于是,有人捎来了茶水、啤酒、饼干、糕点和水果。时间点滴流逝,可是很明显,消防员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火场温度非常高,他们只能往后退靠墙,在大火的周边泼水。将火扑灭是没有希望了,惟一能做的是控制住火势。可幸的是,风势减弱了。尽管如此,大火还是越过隔墙蔓延到中正殿,中正殿也一同化为灰烬。黏稠的空气里,片状的烟灰缓缓散落,在闷燃的楼阁间来回飘浮,再飘落到灼热碎裂的石头上。
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Reginald Johnston,1874—1938)接到召唤,在黎明前赶到了现场。他在其著作《紫禁城的黄昏》(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我看见皇上和皇后站在一堆焦木上,黯然凝视眼前的景象。几位亲王也抵达了现场。内务府的官员对灭火之事一窍不通,却煞有介事地对着秩序井然的意大利消防员吆五喝六。
当我抵达时,火势依然猛烈。走近皇上跟前,我惊讶地发现现场还有三名欧洲人,其中一位是女士,身上穿着一小时前还是美轮美奂的晚礼服,微笑着从浓烟里走出来。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们的衣服以后不可能再穿了。第二是我私底下认识他们三人。嘉士居和周嘉生是英国使馆的职员,另外还有周嘉生的太太。我把他们介绍给皇上和皇后,二位陛下当场感谢他们热心而勇敢地帮忙救火。之后,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北京饭店的顶楼花园发现火势后,立刻赶到了紫禁城。起先,他们被守卫阻挠不许进门,后来他们混入意大利消防员里,才成功进来了。
直到早上7时,大火才平息,余下低云般的缕缕烟尘,缭绕在垂死挣扎的火种上。此时,建福宫花园一片颓垣败瓦,全部建筑只余熏黑的外壳和冒烟的瓦砾。
一个瓷瓶与一个瓷盘
1923年大火的遗物穿越时空,流落到了英国伦敦。其中一件为一间私人住宅增添光辉,另一件则成为某间中国瓷器博物馆的馆藏。
第一件是周倩雅女儿查若琳(Tatiana Browning)所拥有的牛血红釉瓷瓶。
周倩雅本姓Staheyeff,家人属于俄罗斯革命及内战期间反对共产党的政治派别,史称“白卫军”,后逃亡,并定居上海。1921年夏天,周倩雅受聘为英国驻北京大使艾斯敦爵士(Sir Beilby Alston)女儿露丝(Lucy)的家庭教师和同伴。周倩雅年纪没有比露丝大很多,很快就融入新环境、新生活,何况当时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无止境的玩乐。她定期给上海的母亲写信,信中提到:
我们在早上上课。午餐通常都是在家里和客人吃,除非有官方的事。由于天气开始回暖,午餐后我们一般会休息一会儿,然后便打网球、观光、散步或拜访露蒂(Loody,露丝的小名)的朋友。我们昨天开车去天坛。天坛很美,白色大理石映衬湛蓝的天空,公园里还有许多大树环绕。
此外还有西山野餐,观看赛马,购物(有中国商人“来到家中的内厅”展示刺绣和瓷器),到不同的使馆晚宴,还有在北京饭店跳舞,周倩雅尝试跳过“一次华尔兹,但没有跳狐步舞”,生活十分多姿多彩。她接到许多邀请,以致“这个冬天,我必须做几套晚装。你知道吗,你女儿我可是个万人迷,衣裳装扮受到不少人赞赏哩。”
英国使馆的副秘书周嘉生可不只喜欢她的衣裳装扮,1923年的夏天,他更娶周倩雅为妻。周倩雅的魄力和独立思考能力他早已略知,大火当晚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以下是1923年6月27日《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英文报纸)的报道,可供考证:
皇上致谢
前皇宫大火后的星期天,发生了有趣的续集。皇上郑重感谢四位在救火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外国人。内务府的三位大臣派出他们的代表送来问候状及内务府总管的感谢信,信中说明他受皇上之命,感谢英国使馆的周嘉生、周倩雅夫妇、嘉士居,还有周倩雅的妹妹艾琳芙,在扑灭宫里大火中所提供的帮助。为表谢意,皇上每人赠送皇家珍藏牛血红釉瓷瓶和青花瓷器各一,上面更印有皇上的御玺。礼物是对各人当晚辛勤而勇敢的表现之嘉许。各人当晚获准进入火场,冷静自主地组织一班惊慌失措的随从有条理地灭火。周倩雅特别受到同伴的赞赏,而皇上也感谢她当晚表现出的勇气和坚定。
第二件遗物为一只在大火中幸存的汝窑瓷盘,现存放于伦敦大学戴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Percival David Foundation of Chinese Art)。浅弧腹,折沿,矮圈足,此盘为公元12世纪早期的出品,当时正是中国瓷器的全盛期。此盘釉面带细开片,出窑时原呈天青色。底部有“乾隆乙亥夏御题”七个字。“汝”是指汝州,北宋时期出产青瓷的官窑所在地。“乙亥年”说明题款的年份是1779年。
戴维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于1892年在印度孟买出生。他曾在孟买和剑桥读过大学。原本立志当律师,后来对东方艺术兴趣渐浓,遂转为研读中文。他在1924年初次来到中国并首次目睹紫禁城的珍藏。
宫廷藏品数量惊人。1860年圆明园遭外国军队掠夺,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夺去大量宫廷藏品,当时所流失的数量也只是冰山一角。其实,每当国库空虚时,清朝皇族本身亦毫不客气地将宫廷藏品变卖。1901年,慈禧太后(1835—1908)向盐业银行借钱,以宫廷的古董作抵押,当中包括一些瓷器。银行最后把其中的40件抵押品卖给戴维德爵士。溥仪退位后至少两次,分别在1922年和1924年,以宫廷的金碟及和金饰作抵押,向银行借贷。其中一次没把黄金赎回,“卖”给了贷款的香港上海汇丰银行。
因此,经过变卖、偷窃及掠夺,紫禁城内很多的藏品逐渐流落到私人收藏家手中。在1923年建福宫花园大火中抢救回来的遗物,后由北京的古董商人出售。这只汝窑瓷盘,据说是戴维德爵士在1924年的第一件收获,也正是其中一件遗物。它的天青色釉面现在几乎变成暗灰色,还带有粉红色污点。据说,这只瓷盘可能曾放置于青铜器附近,那些粉红色污点可能是大火中热熔的铜液溅上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