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起,我"准备"了十二年的时间。十二年间,早几年我是比较心甘情愿接受绳索的牵绊,越到后面,躁动与怀疑的时间就越多。 躁动与怀疑,来自一些困恼。 我是个不想"重复"工作的人。不重复别人做过的事,也不重复自己成功的经验。近几年来,我一直在筹备些自认为新奇的计划,但是推展很不顺利。这是否意味着此路不通,我应该回头做自己拿手的事情,是第一个苦恼。 第二个苦恼,是出版产业的整体情况,越来越险峻。这有出版业内部的产业秩序问题,有阅读环境的消长问题,也有社会价值观的异变问题。身为出版业的一份子,我与其关心自己有多少畅销书,倒更关心整体阅读土壤流失的问题,土壤流失了,谁都无从立足。于是我投入许多心力在公众事务上,但是越来越焦急于自己公司也需要大力改革、推动,不知该如何公私兼顾。 过去,我自认为善于策略思考而疏于细节之注意,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练习处事如何由小见大,周全不漏。这么做的好处,是言行处事越来越注意"分寸";但,越注意"分寸",越想滴水不漏,就越不敢轻易出手,大局面的策略反而就越难施展。这是第三个苦恼。 这几个苦恼混合在一起,彼此形成循环,就越来越让我对自己是否要继续被四条绳索牵绊,而躁动不已,怀疑愈深。 回顾这段时间的日记,有很有决心的时候: 要有自律,要像动用加护病房里所有设备那样密切观察自己。 有喘不过气的时候: 我一直在练习长泳,要求自己不断地游一千公尺,五千公尺……以可以长期支持而不休息当作自己能力的一个指标。但是,到了喘不过气,已经到了喘不过气的地步了 有在黑暗中给自己打气的时候: 信心不是陪你从黑暗走向光明,信心是陪你从一个黑暗走进另一个更深的黑暗。 有豁然开朗的时候: 今后,勿须惧怕,勿须怀疑,勿须好奇。只管安静前行。 又有再坠入谷底的时候: 从没想过我的人生会出现这样的低潮…… 在这起起伏伏的过程中,一直陪伴我、安定我的,就是《金刚经》。 《金刚经》告诉我,一切不假外求,本自具足。因此,如果我的事业还没到可以大跨步前进的时候,一定是我自己本身还没准备好。 每当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该如此不思进取的时候,我就会用上得自《金刚经》的心得:"念起即觉,觉已不随",把那些念头轻轻吹散。 念头总是散而复始,去而复来的时候,我就默念六祖口诀里的"前念清净,后念清净,名为菩萨。念念不退,虽在尘劳,心常清净,名摩诃萨"。 不论在会议、差旅的疲累之中,不论被挫折、恐惧的彷徨所纠缠之中,让我很快平静下来的,则是"一切时中,心常空寂"。 二○○六年十月,大块成立十周年,我给自己套上绊索整整十年后,我终于开始想,是否该把绳索解开,或者说,斩断了。 有两个理由。 第一个,我发现自己已经年过五十。我用四条绳索牵绊自己,从四十到五十,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 常言说:十年磨一剑。 我是十年驯一羊。 再如此持续下去,难道需要我再驯十年?如果再十年也不够呢? 第二个,二○○五年底,我内人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我们两个人都从生死关头走了一趟回来(详情请参阅《那一百零八天》)。 除了各方的帮助之外,我倚仗着自己的宗教信仰而渡过那个难关。大难不死之后,到了问自己一个问题的时候:接下来你人生能实践的意义是什么?就是持续驯羊吗? 两个理由,都让我想到,是否到了应该把一条条绳索解去,或者是斩断的时候了。我毕竟是个企业人,不是一个出家的修行者。我的修行,就在于我企业的经营。我的企业经营,固然要始终体现我的信仰价值;我的信仰价值,也应该推展我的企业经营。 过去十年,我在别人追求规模的时候,强调自我的特色。现在,到了我要把多年徘徊不前的一些计划付诸实现,也到了拓展企业规模的时候了。 我不能再任凭企业自然成长,不能再把许多需要改革的问题积压在那里,自诩泰山崩于前而不惊。 驯羊也好,磨剑也罢,要起而行了。 真正要起而行了,才发现另有问题。 十年驯羊,磨的是调整之前的习性与惯性。现在要起而行了,发现这十年又累积了新的习性与惯性。 想要解开绳索,不会解了。 接下来两年的时间,苦恼与挣扎,只见越多,而没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