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清楚地打听到最后一批老公公,也就是昔日中国皇宫里的太监,度过他们风烛残年的地方了。能与他们见面,我感到十分新奇。很多北京人小时候都曾玩过一个有名的经典儿童猜谜游戏:太监将石子扔向蝙蝠。在谜语中,人们要猜出是用什么东西扔的?扔向了何处?是谁扔向了谁?谜语内容是这样的: 他(它)是谁(什么)? ——是一个男人,但又不是男人, ——扔向一只鸟,但又不是鸟, ——他看得见鸟,但又看不见鸟, ——栖息在一根木头上,但又不是木头, ——拿着一块石头,但又不是石头, ——扔还是不扔? 在这里,“是男人,但又不是男人”指的就是太监;“是鸟,但又不是鸟”指的是蝙蝠;“是木头,但又不是木头”指的是一种长得高高的伞形花科植物的管状茎干;“是石头,但又不是石头”指的是泡沫岩。由此得出的谜底是:一个是男人但又不是男人的太监,将一块不是石头的泡沫岩扔向了栖息在不是树木的植物茎干上的不是鸟的蝙蝠。至于“扔还是不扔?”就不去管它了! 如今无所事事、穷困潦倒的太监,昔日可是中国皇宫里不可小觑的重要人物,他们享有的声誉和威望,与他们在皇帝和皇后那里享有的信任、手中掌握的权力一样多。他们对今天的生活感到满意吗? 我现在正走在北京郊外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要前往一个叫“八里庄”的小村庄,城西的城墙已经被我甩在了身后。在这里,还耸立着一座用沉重的石头建起来的高大石塔,层层叠起的塔檐像戴上的一顶顶帽子,檐角悬挂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铃铛,铃铛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可以想象的是,这部多声部的混响作品在这里已经演奏数百年了。 一路上,不时还能遇到一两支骆驼商队,往城里运输从西山矿井里掘出来的一袋袋原煤。骆驼的颜色与大地的颜色一样,呈黄褐色黏土状,裹着一身煤灰的赶车夫看起来像打扫烟囱的工人。 光秃秃的西山山岭向远方延伸,逶迤起伏,无边无际,一如大海滚滚的波浪。 步行了大约一个小时,经过八里庄后,我顺着一条小路向左拐去。这是一个坡度不大的山冈,通向一座小寺庙。我又走过一块匍匐着深绿色叶子,像马铃薯茎叶的花生地,横穿过一垄垄棉花田。刚走到山冈上的寺庙近旁,就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恶狗狂吠声,一位老妇人喝住恶狗后,问我来此有何贵干? “哦,您说的是 ‘老公庙’(即太监庙)啊,已经不远了,”她指了指山冈前辽阔的平原告诉我:“您看见远处的那棵大树了吗?‘老公庙’就在那里,最多再走上半个时辰。” 我给了她一个铜钱作为小费,老妇人对铜钱的期待与接过铜钱后所表示的谢意一样真切。顺着山冈,我慢慢地向下坡走去,黄土地在脚下延伸,极目远眺,空旷辽阔。 远方,传来两声枪响。 很快,我来到了太监庙。一棵棵树皮呈白色的古老松树站立在已荒芜废弃的公园里,灌木丛有一米多高,径直看过去,灌木丛后还凸显着几处垮塌了将近一半的屋顶。以前留下的齐胸高的围墙团团围住了这一块面积不算小的园区,墙面上残留的淡红色尚依稀可辨。参差不齐的断壁残痕,像老人嘴里坏掉的一排牙齿,保存完好的就只有几个园区的入口了。三个主要入口的大门都上了锁,一看门前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荒草,就知道这些门已经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大门右边墙上开有一个侧门,现在只有这个侧门可以进进出出。 还没等我走到小门前,突然从园子里就窜出几条恶狗,狂吠着朝我直扑过来。我吓得赶紧退后,一跃身用手勾住了近旁一棵大树的树枝,整个身体吊挂在树枝上。我深知这种野狗有多么凶。 不管我如何呼叫,都没有人现身。一段时间过后,才听到了一阵“唰唰唰”的脚步声。恶狗还在围着大树“汪汪汪”地狂吠,好像知道树上吊挂着的是它们的一顿美味佳肴。 “谁?”终于听到了一句细弱无力的怪声音,乍一听,像是从一个老太太或从一个牙齿掉光了的男人嘴里发出来的。 “我是一个来访的客人!”我焦急地大声叫起来。 老人走到树下抬头看着我,手上还拿着一根粗粗的打狗棍,他一边驱赶着恶狗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道:“你们这些愚蠢的小畜生,还不赶快滚开!”老人脸上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笑意看着挂吊在树上的我又说道:“对不起!这样不友好地欢迎您。狗是牲口。”他这是在告诉我,相对人而言,动物是不理智的。 我赶紧灵活地从这棵多节疤的粗壮百年老银杏树上跳下来,银杏树上散发着一股奇特难闻的气味,没准树上挂着已经腐烂发臭的什么东西。 “我正好在这一带散步,一定是迷路了……”我急忙向老人解释,进而想与他搭上腔。 他礼貌地对我倒霉的际遇表示遗憾,然后请我进庙:“我们这里来访的客人很少,因此我要请您原谅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零乱、破败和荒凉。我们太穷,没有能力请工匠们来这里哪怕对最必要的设施进行整修。从当今政府那里我们得不到一分钱,只能依靠这块干旱贫瘠的土地上的微薄收成,可怜地维持着生计……” 我们走进了一个居家大院,院子里差不多一半的房屋都掩藏在大树之间。 古老的参天松树在野草丛生的大地上投下不规则的阴影和光斑,好咬人的狗此时也分散在院里各个角落,望着远处凶巴巴地狂吠着。老人弓腰驼背走在我旁边,喃喃地继续说道:“……我的那些老哥们对您的来访一定会感到十分高兴的,对外面发生的事,我们知道得太少了……”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一个小打谷场,打谷场中央是一个小山似的大谷堆,几个赤裸着上身的人正笨拙地、有气无力地在场地上打着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打谷场边,一位年纪更大、满脸皱纹的老人蹲坐在粗糙简陋的石凳上。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双肘支撑着石桌的桌面,一边看着其他人劳动,一边抽着一根细长的、带着小烟嘴的旱烟枪。 太阳投射下来的阴影和光斑使眼前这幅似乎超现实的图景生动了起来。这里拥有的孤寂和宁静,仿佛也因微风撩起的、使人昏昏欲睡的沙沙树叶声形象了起来。我不禁感慨,在这里隐居生活的人该是多么寂寥孤独啊! 看他们那样子!算是年老的“农妇”吗?在这些弯腰弓背的人中间,我没发现一张有表情的脸,没有表现出丝毫可能因回忆起美好的、有影响力的过去而流露出来的那种专横霸道、盛气凌人的痕迹,完全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表达出来的只是乏味和疲倦。 “我带您去我们的老哥那儿,他就在那边凳子上坐着。”我又听到身边陪同我的老人那独特、细弱无力的声音。 正当我编着瞎话讲述来这里的所谓 “经过”时,那位老哥抬起了头,对我的问候表示回应。在此之前,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烟枪放到石桌上。 “请坐,喝点茶吧!请坐,请坐!”他不断这样重复地说着,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坐在了与老哥同一边的窄石凳上。老哥颤抖地缓慢将石桌上的烟枪向我身边推了过来,并问我是否也想吸上一口。我礼貌地谢绝了,同时掏出了自己的香烟盒递过去,看他那样子倒是很想抽上一支。一番客套话后,他终于从我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仔细打量着,并放到鼻子近前赞赏似的闻了闻。其他人也在此期间相继放下手中的活儿围了过来。 带着渴求的目光,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香烟。我赶紧站起来,将香烟一一分发给他们,他们都非常急切地、几乎是从我的手中将香烟夺了过去。其中一个还问我,香烟中是否含有鸦片。我否定了,并将火柴递给他。他没有接过火柴,而是从腰带上抽出一个小包,从包里取出两块石头,然后用力地将其互相击打。我惊奇地观看着他击打石头的游戏,这才发现,他是在击石取火。虽然这里离北京城不远,但对这些人来说,用火柴点烟显然还很不习惯。很快,他点着了手中的香烟,并将点着的香烟先递过来帮我点燃,然后再一个一个走过去,直至所有人的香烟都点着了为止。 这时,我想“皇宫的觐见仪式”应该结束了,又重新坐回老人身边,欲正式开始与他交谈的程序。 他们是真正的太监吗?我很想知道,但直接发问,又会显得过于尴尬,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对这种问题的态度。好在我们称太监为“老公公”,而“老公公”这个词在中国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难听。在汉语里,“老公公”的第一个意思是“老先生”,完全是一种尊称。 “阁下,”我转过头面向老哥问道: “这里到底还有多少老公公啊?”我问得直截了当,以求尽快达到目的。 我不想在这里与这些老掉牙的老头深居简出地住在一起,老实讲,对这些人,我现在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起初抱有的、对这些从前在皇宫里享有崇高荣誉的人的强烈新奇感,也奇怪地降到了零,对他们已经不再感兴趣了。在我的眼前,他们已经不再神秘,他们只是些令我感到沮丧、悲哀、穷困潦倒的人,是那么的没有思想、体弱多病、意志不坚定和士气低落。总之,一切与我先前的想象相去甚远。 “我们现在只有七个人,”衰弱的老人开始讲述,一双浑浊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时间一长,大多数人都相继去世,他们都被埋葬在那边……”他用手指着那片小树林。我转过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见了远处的一大排土坟堆,上面长满了野草,起初我还以为是一个个的垃圾堆呢。看来,其他太监们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堪回首,转身离开又去干活了。 老太监还告诉我,他已经91岁高龄了,他的那些同胞都比他年轻,年龄在80至89岁之间,都在一天天悲惨地苦熬着日子,从今天到明天、到后天……时间在慢慢流逝。他们没有前途和希望,只能徒然地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生命的消失和终结。他们并不是愚钝之辈,十分清楚他们的现状。老太监现在生活的全部也就是对吃的那么一点点贪欲和索求,只要一谈到吃,他的眼睛里就会放射出些许光泽。有时候,他会恢复平静,回答我提出的一些问题。他边跟我聊着,边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拔着手上抓着的一只麻雀身上的毛,打发着时间,直到毛被全部拔光为止。他随手将赤裸裸的雀身丢进沸腾的油锅:这可是一道美味可口的珍馐! 他们的内心活动是什么?整天在琢磨些什么?又在干些什么?这些隐秘,我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即便我知道这些笨拙的故事又能做什么呢?我发呆似的盯着这位老太监——昔日皇宫里有地位的“阁下”,听着他的叙述。他对我的惊讶不仅没有表现出不痛快的神色,相反只是毫无意义地笑了笑。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讥笑,一种冷笑,一种可怕的、带着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恶心、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绪的笑。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不可能做到互相理解、互相感知的。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逃离。 我礼貌地低头鞠躬告别,当我再次抬头看见太监“阁下”时,他颤抖的手正向我伸过来,他要讨一点小费。而其他太监,此时也围在四周,一张张变形的脸上流露出的是冷漠的、幸灾乐祸的诡笑。
闲置的皇城——老阁下,大太监
书名: 闲置的皇城
作者: [德] 恩斯特·柯德士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20世纪30年代德国记者眼中的老北京
译者: 王迎宪
出版年: 2013-12
页数: 288
定价: 4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301235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