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刹那与永恒》一文中,谈到时间的主观性。纵宙是时间,横宇是空间,涵盖了时空,遂有宇宙一词。时空也因此成为对偶的观念,其中时间是流动的,空间是静止的,于是时空也涵盖了动和静的对立。时间是变化,空间是场合,时空也因此而有宾主的区分。然而,唯其时空常为相联属的观念,时间的主观性似也可同样适用于空间。尤其在抒情的意义上,空间应当是主观的。 物理性的空间,由点而线、而面、而主体的三度。推而及于时间,成为第四度。但是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空间却又不妨是时间的一部分。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以历史演变分为三层,其最长的一层称为"长时序",实际上指的是地质与地理的条件。中程及短程的演变,照布氏的说法,都系于长时序的基线之上。从这一论点推衍,有不少历史性的演变确可别见端倪。长时序不是不变,只是变得极缓慢,遂有静止的感觉。沧海桑田,空间的面貌未尝不是变化不息。 人对于四周的环境,由接触而熟识,由熟识而生情,由生情而产生认同。这一连串的过程,都在空间的范畴内衍生。沙门不愿三宿桑下,即为了避免与环境空间有了认同,避免有情而生业障。沙门到底不如凡人多。凡人大致都会与周遭空间发生直接的认同。恋故居,怀乡土,都由此一念而来。再扩而大之,不同的个人,甚至不同时的个人,也都由某一空间的联系而有共同的认同。同乡的观念,只是为了彼此都曾践踏同一片土地;同学的观念,只是为了彼此都曾进入同一所学校。其实,土地与学校的意念,都是相当抽象的。不是同一年龄的同乡,何尝真正地在喝同样的江水?不是同一班级的同学,又不见得听过同样的钟声。然而,流动不居的时间,无妨由空间统摄;不是时间问题超越了空间,反而是拉长的空间超越了俄顷的时间。空间竟是另一层时间了。 记忆中的空间,常作为有情的桥梁。我在读研究所时,有一位埃及史的老教授从埃及携回一帧相片。无垠的沙漠上,落日的光晖拉长了金字塔的阴影,宛如巨大的日晷,投射到地平线上。长长的驼队,也投射为一串的影子。这帧相片,已将时空纠结为不可划分的一体。站在古迹的前面,我们常觉古人就在身边,似乎触手可及。不在同一地点,思古的幽情,很难自然涌现。空间的因素将时间的差距拉近了,甚至于泯灭了。 即使身体不在同一空间,对于同一空间的记忆,也可以将散居各地的情意一时统摄于同一意境中。中天月明,一夜乡心五处共望;春雨吴山,台湾与美国也可同梦。于是,分手的恋人会在杜鹃梦里偕行。远戍边塞的故交,也仍能仿佛感觉江南岸拂面的柳丝。同一空间的统摄力,其实十分持久。 延长的空间,又可以浓缩到极小。最近读到一首英文小诗。由诗人在结婚六十一周年时,赠送给八十岁的夫人。粗糙的中译为: 世界极小,极小, 在相拥时,世界尽在怀抱。 两唇相接,过去遂永远不成陈迹。 心心相印的瞬间, 遂掌握了时空与万物。 你的目光抚爱下,长空已缩小, 时间已停步,只为了有一事真实: 世界极小,极小; 在这一张脸上,我已拥有整个世界。 《庄子》的空间都是相对的,扶摇直上、振翼九万里的大鹏,其空间的意义其实与后院麻雀在枝柯间的空间各有其独特的意义。这位诗人对于空间的认识,则是收六合于两个心灵之间,在白首犹新的浓情弥漫时,方寸的空间也已能扩大到无限的时空了。 人与人之间若只从物理性的空间着眼,各人占有一个空间,任何两个人都无法有空间的重叠,更不论空间的全同了。但若从情意的空间看,则人人有与旁人共有的空间。无情时,对面不能相认。每天街头攘臂摩肩的人群,虽然如此接近,却又如此的隔绝。有情时,天涯若比邻。若两情相契,更是寤寐相思,漫道关山万重,即使生死别离,切不断心魂相守。由此扩而大之,爱及众人,爱及万物,则地球若同舟,宇宙如一室,所谓民胞物与的襟怀,只在一念之间了。着眼在同,则万物皆同;着眼在异,则万物皆离,也只在一念之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