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山在嫩江桥抗战,立即引起全国人民的欢呼,成为名满中华的民族英雄。东北人民不甘心做亡国奴隶,纷纷组织义勇军打日本。参加义勇军的,各阶层的各种人都有。我们在报刊的图片中,看到不少学生义勇军,其中还有不过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这时我们兴奋极了,觉得自己是有条件和有资格去打日本的。看见开智女中的同学时,故意问她们:你们敢去打日本吗?她们大多涨红了脸,但马上就有人回答:只要你们敢去,我们就敢去!于是大家都欢笑、欢呼起来。这学期的语文课,正好有《桃花扇》中的《哀江南》,邱老师讲课时,不但把故事讲得很生动,而且反复吟诵。当吟诵到沉痛的地方,他声泪俱下,以至我们听课的也都泣不成声,仿佛真像南明亡了国一样。南明亡国的痛史,更加促进了我们抗日的决心。 这时,全国兴起了为东北义勇军募捐的运动。义勇军在冰天雪地里与日寇作战,我们忍心让他们受冻挨饿吗?不能!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怎样帮助呢?像全国一样,为他们募捐。怎样募捐呢?想来想去,最好是用演戏卖票的办法,才可以筹集到较多的钱。 为了演戏筹资,安富镇各校学生会拉着商会的代表一起研究。商会的代表对筹资很有信心,他们说:你们戏票的价钱尽可以定高些,又看戏,又爱国,人们是愿意出钱的。如果达不到预定数目,我们商会包了。他们还建议我们的票价应与普通演戏的票价不同,不是按座位定价,而是按商家的大小和卖仇货的多少不同来定价,即大商家每张票价高,卖仇货多的票价也高。把票送到商号去,商号是不好推辞的。关于演出的节目,大家主张各校都要出,连幼儿园的和小学低年级的节目也会受到欢迎。不过,棠香和开智应多演,尤其是开智要多演。看女学生演戏,人们是愿意花钱的。关于男女同台演出问题,商会代表说:同台演戏,男女各演各的,不成问题,但是男女同演一出戏就不行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现在坤角演戏,都常常闹事,你们学生同演一出戏,特别要演夫妻,怎么办?你们真敢演吗?我说:怕什么?他说:你们是丘九,比丘八还厉害,当然不怕。不过丘八有枪,你们可没有呀。讨论的结果,还是照顾现实,男女同台演出,但不同演一出戏。 我们的戏,一连演了3天,效果都很好。在开演前,我们教大家唱歌,唱的是改了词的《国民革命歌》,新词是:“打倒日本!打倒日本!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因为这首歌大家原来都会唱,所以一教就会。在开幕前和闭幕后,全场唱起这首歌,随后并高呼“打倒日本”的口号,情绪十分热烈。人们抗日救国的热情激发出来了,所以卖票筹资的目的也达到了。 这次演出的剧目,精彩的不少,虽然至今已过了大半个世纪,但对其中的几个剧,我一直没有忘记。例如幼儿园演出的《义勇军打日本》就非常有趣。装扮日本兵的小孩嘴上画着八字胡,头上歪戴一顶黄军帽,背上背个太阳旗,走起路来一蹶一蹶的,有时却故意昂起头来表示很骄傲的样子,让人觉得真像一个鬼子,既可恨又可笑。演义勇军的小孩则骑着马(竹马),拿着一根鞭子,一面打马要它快走,一边又追打鬼子;那“日本鬼子”随着义勇军的鞭子扭摆,这个舞蹈动作非常合拍,非常漂亮。两个小孩演得很出色,观众觉得不仅很有意义,而且很有美感,随时发出欢笑,谢幕时掌声不绝。 最受欢迎的当然要数川剧。学生演川剧虽然没有戏班那样熟练,但他们熟悉历史,了解剧情,能根据情节发挥,随腔婉转,有时特别动人。这次演出的两出戏都是高腔,一出是《红梅阁》,一出是《柴市节》。《柴市节》演的是文天祥在元朝大都(现在的北京)柴市口就义的故事。这个戏在清朝统治下的京戏中是没有的,但是川戏却有,它的唱腔很高亢,加上帮腔,颇能扣人心弦。演唱的这位学生熟悉宋朝灭亡的历史,崇拜文天祥的人格,他平常在“打围鼓”(清唱)的时候就爱唱这出戏,对戏词和唱腔早已滚瓜烂熟。现在,为了挽救亡国危机,登台唱这出戏,他的心情非常激动,他的嗓音宏亮圆润,很适合演悲壮的戏。现在他演文天祥,好像他就是角色本身,正在柴市痛骂汉奸卖国贼。唱到沉痛的地方,他忍不住痛哭起来,泪流满面,把脸上化妆的粉都冲洗掉不少。这时,台下的观众也跟着他哭,跟着他唱,加上帮腔和锣鼓也格外加起劲来,使这台川戏变成了一场成千上万人的悲歌大合唱。全场没有人不伤心的,没有人不流泪的,也没有一个人不跟着齐唱的。文天祥一下场,顿时就有人喊口号:打倒日本!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这出戏实在令人感动。 我记忆最深的还是我们棠香中学演出的话剧《棠棣之花》。我从小爱吹箫,《棠棣之花》的曲谱,我早就会吹。歌词我也会唱,而且很喜欢,背得很熟。演这出戏时,我在幕后帮助吹箫。有一次,演聂政的演员身体不适,于是由我上场代替。我在高小学历史的时候就对游侠英雄人物荆轲等十分崇拜,现在能轮着我扮演聂政,既感到非常光荣,也感到非常合适。剧中的诗写得很好,郭沫若是借古讽今,充满了对军阀当权者的忿恨和对人民受难的同情。当聂嫈开始唱出: 别母已三年,母去永不归。 阿侬姐与弟,愿随阿母来。 我在吹箫相和的时候,心里已十分感动,因为我也是一个8岁丧父的孤儿,无怙无恃,都是一样令人心痛的。当唱到: 不愿久偷生,但愿轰烈死。 愿将一己命,救彼苍生起。 我的情绪激昂起来了,这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意识,正符合我当时年少负气的心情。歌词继续唱道: 苍生久涂炭,十室无一完。 既遭屠戮苦,又有饥馑患。 饥馑匪自天,屠戮咎由人。 富者余粮肉,强者斗私兵。 唱到这里的时候,由于满怀愤怒,我连箫也吹不下去了。因为那时四川军阀混战不已,川北大旱,老百姓没饭吃,许多人抢吃“观音土”(白色泥土),因而大便不出来,困死地上的比比皆是。我们曾亲眼看见过这些事实,唱着这样的歌词,我们怎么忍受得了?我于是停止了吹箫,干脆帮聂嫈唱了起来。这时场内观众也并不以为怪。等唱到: 侬欲均贫富,侬欲弭强权, 愿为施瘟使,除彼害群遍! 这时,我一面帮着大声唱,让全场都能听清歌词,一面竟挥舞着箫,好像要拿它当宝剑,要把一切害人的强权者杀光一样。这时,场内观众,不但不认为演戏出了格,反而爆发出一阵狂烈的掌声,并有人高声叫好。 随后,剧情和歌词的情调改变了,聂嫈唱道: 明月何皎皎,白杨声萧萧, 阿侬姐与弟,离别在今宵。 今宵离别后,相会不可期。 多看姐两眼,多听姐歌词。 接着又唱: 汪汪泪湖水,映出四轮月。 俄顷即无疆,月轮永不灭。 姐愿化月魂,幽光永照弟。 何处是姐家,姐将何处去? 这歌词是多么的深情啊!多么的美妙啊!我用箫声相和,虽然声音很低,但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聂嫈是含着泪唱的,我也是在含着泪吹箫,我知道,这时全场的人都在哭泣。 最后,聂嫈改变腔调,要聂政不再悲抑了,要鼓起勇气,去完成壮烈的任务。并再唱一曲歌来壮行色: 去吧,二弟呀! 我愿你鲜红的热血,迸发出自由之花,开遍中华! 二弟呀!去吧! 聂嫈唱完了一遍,又开始唱第二遍,我知道观众大多会这首歌,便走到台前,指挥大家唱起来。于是这场戏无所谓闭幕,就这样结束了。这时台下有人领着喊口号:打倒日本!支援义勇军!我们也要上前线!全中国人团结起来!打倒日本! 散场后,路上仍有人在唱《棠棣之花》的歌曲,也有人在呼口号。这次演出是我第一次演出,它使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