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袁世凯的信使谈判的这段时间里,黎元洪这边也很忙。 早在11月7日,黎元洪即向独立各省军政府发出电报,其中有提议组织“共同政府”,以便争取列强承认;两日后,黎元洪再次发出通电,正式邀请独立各省派代表赴武昌筹建“临时中央政府”。电文中,黎元洪还倡议临时政府设立七部(内务、外交、教育、财政、交通、军政、司法),并拟推伍廷芳、张謇分别主掌外交与财政二部。 几乎同时,已宣告独立的江浙方面也在张謇等人的策动下拟订了一份“临时国会成立计划”,他们打算在上海成立一个“全国会议团”,以图将筹建“临时中央政府”的主动权抓到自己手中。为此,张謇等人以各省代表的名义发布了一份《组织全国会议团通告书稿》,通告上列名者共计十八人,其中多为在沪的各省名流及资深革命党人。 江浙立宪派打算在上海成立“全国会议团”,通告上却没有沪军都督府陈其美的名字,这颇有些吊诡。据揣测,其中原因有二:一是之前的上海并非省级区域建制而仅为道台级别,陈其美虽然自立沪军都督府,但张謇等人仍企图将之并入到江苏都督程德全(时驻节苏州)的统辖之下;二是革命党人陈其美此前名不见经传,其突然的崛起令那些声名煊赫的“名流们”感到很不适应,由此不愿平等待之。 但是,在上海组织临时国会或中央政府,要想避开沪军都督府与陈其美显然不现实。为此,张謇等人又在11月11日以江苏都督程德全及浙江都督汤寿潜的名义向陈其美通电建议,仿照美国独立战争的先例在上海设立临时会议机关,并请各省各派代表来沪集议。张謇等人提出的集议办法是,各省都督府及各省原咨议局各举代表一名,两省以上代表到会即行开议,续到者随到随议。 对此建议,陈其美虽然心里赞成,但他对之前立宪派的有意冷落仍耿耿于怀。11月13日,陈其美以沪军都督府的名义向独立各省都督发出通电,邀请各省都督派代表来上海组织临时政府。电文中,陈其美对张謇等人的通电只字未提,而与张謇等人通电完全不同的是,陈其美提议,各省代表应由革命都督派出而不是与原咨议局共同派出,其排斥立宪派的用意极其明显。 会议代表的推举与组成,是一件极具政治意义的大事,它事关各派势力对临时国会乃至临时政权的控制与权力分配问题,各方都不会掉以轻心。张謇与陈其美各自主张的背后,正折射出革命派和立宪派之间的权力争夺。 多方协商后,江、浙、沪三方最终达成妥协,临时的政权性组织也进入了实质性的操作阶段。11月15日,各省委派的“在沪名流”共计十省代表在上海“江苏教育总会”正式开议,会议将本组织正名为“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以下称“各省代表会”)。需特别说明的是,江浙方面的举动并非有意要跟黎元洪唱对台戏,而是此期间芜湖至九江的电缆发生故障,他们当时并未收到武昌方面的来电。由于信息沟通不畅,湖南、江西、广东、广西诸省都督府已派出代表前往武昌,革命阵营无形中分出了上海与武昌两个“临时中心”。 电缆修复后,黎元洪得知江浙方面试图“另立中央”,他立即致电上海,称“大局初定,非组织临时政府,内政、外交均无主体,极为可危。武昌乃首义之地,中央政府设此理所应当,义不容辞”。电文末尾,黎元洪还以湘、鄂、赣、粤、桂五省代表已开议为由,催促在沪各省代表立刻赶赴武昌,共商国是。 武昌是革命首义之地,在黎元洪的强硬态度下,“各省代表会”自知理亏,他们随后放弃成立“临时中央政府”的计划,并于11月20日作出决议,“认鄂军为民国中央军政府,即以武昌都督府执行中央政务,统筹全局,划一军令。其中央军政府组织,请贵都督府制定。”不过,江浙派人士在承认武昌领袖地位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个“政府设鄂,议会设沪”的新方案,企图将“各省代表会”转为“临时国会”,以操纵立法权,确保自己对未来权力的分享。 对此提议,武汉方面当然不能同意,理由是各方既认武昌为中央军政府,那么代表会也应在政府所在地,不然,两者相隔千里,办事迟滞不便且不说,非常时期也恐失机宜。为阻止江浙方面造成“临时国会”的既定事实,黎元洪又派出资深革命党人居正及陶凤集作为武昌方面迎接“各省代表”的专使前往上海,以尽快完成“革命政府”的统一。派出专使之后,黎元洪还觉力度不够,随后又请谭人凤等十四位知名的革命党人发出联合专电,督促沪上革命党“诸君速来鄂组织一切”。 11月23日,居、陶二人抵达上海,向“各省代表会”报告来意后,即力争各省代表移往武昌开会。在居、陶二人的坚持下,江浙方面再次退让,他们同意各省代表赶赴武昌组织“临时政府”事宜,但在此前提下,他们又作了一个小小的保留,那就是以交通便利、信息通畅为由,要求各省代表中各留一人在上海,以联络声气,为鄂后援。由此,“各省代表会”在保留原名义的前提下一分为二,多数代表前往武昌继续开议,少数代表(十五人)则留在上海组成非常时期的“通信机关”(类似于上海办事处)。 之后的一周内,江苏、浙江、湖南、湖北、福建、山东、安徽、直隶、河南、广西、四川十一省及沪军都督府代表共二十三人先后到达武汉。不走运的是,各省代表虽来到湖北,但此刻的首义之地,非但汉阳失守,就连革命始发站武昌也完全笼罩在北洋军的炮火之下,随时有被攻克的可能。 原来,袁世凯回到北京重组内阁后,因忙于稳定北方局势,武昌议和之事也就暂告一段落。等到北方局势初定、袁世凯再次提出议和时,南方各省早已是独立成林,革命阵营、士气正旺,此刻要想谈和,手里要是没有够分量的筹码,革命党并不买账。审时度势之下,袁世凯重施故技,仍旧采取“以胜求和”的策略。 在当时看来,令北洋军攻下汉阳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南下的北洋军此刻已做好充分的攻击准备,拿下汉阳并非难事;更重要的是,武汉不仅是革命首义之地,当时更是革命阵营的中心所在地,攻克汉阳乃至拿下武汉三镇,不失为战略上的攻心之术。 首先发动汉阳之战的并非是北洋军而是黄兴指挥的革命军。10月28日,黄兴与宋教仁等由上海抵达武昌,但仅过了五天,汉口即被北洋军攻破。为鼓舞革命军士气,黎元洪特意为黄兴筑坛拜将,而在之后的半个月里,黄兴整军备武,其间更有湖南援军开到,革命军士气一时大增。11月17日,黄兴亲率革命军反攻汉口,尽管一度迫使敌军后撤,但战场终究要靠实力说话,北洋军虽然猝不及防,但毕竟是训练有年的正规部队,因而很快稳住阵脚并转入反攻。 在北洋军的猛烈炮火下,革命军疯狂后退,溃不成军,督战的革命军总指挥黄兴拔刀大吼:“不许后退,大家向前冲!”但兵败似山倒,黄兴的命令丝毫不起作用。11月26日,湖南援军自行撤退,返回湖南,而残存的湖北革命军也都纷纷乘船渡江到武昌。大败之后,黄兴心念俱焚,过江时甚至欲自沉长江求死,所幸被随行在侧的革命党人田桐拉住,这才没有随大江滚滚东去。 黄兴初来武汉时意气风发,汉阳败北后方知势不可为。在之后的军事会议上,他提议仿当年太平军放弃武昌之例,湘鄂两军顺江而下攻打南京。黄兴的提议遭到了湖北革命人士的强烈反对甚至人身攻击,会议不欢而散。11月28日,黄兴悄然离鄂往沪,这时离他来到武昌时正好一个月。 刚刚树起来的“革命总指挥”悄没声息地走了,坐镇武汉的黎元洪麻烦可就大了。抬头望去,北洋军在龟山上架起大炮,武昌都督府此刻已在射击范围之内。对手那边,尽管袁世凯已下令停战,但北洋军前线总指挥冯国璋在大胜之下,兴奋劲儿还没有过,他竟然违抗袁世凯的命令继续炮轰武昌,革命形势一度变得极为紧张。 北洋军炮击之下,军政府大楼一度起火,武昌城内人心惶惶,各色人等纷纷向城外避难,机关人员亦开始逃散。挨到黄昏时分,黎元洪也带着洋文秘书胡朝宗,背着都督的大印,由邝汉卿带卫队一排护送,从大东门向葛店奔去。 好在北洋军攻下汉阳后,便不再展开成规模的战事攻击,黎元洪的“逃跑”计划也就此打住。袁世凯此时非常清楚,只要革命军锐气被折杀,双方重返谈判桌势所必然。更何况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也有意调停,以促成他与黎元洪停战议和。 11月30日,袁世凯再派密使刘承恩、蔡廷干过江,与黎元洪展开新一轮的谈判。就在当天,各省代表在汉口英租界顺昌洋行[3]召开第一次会议。为使黎元洪获得与袁世凯谈判的对等地位,“各省代表会”当日议决:以鄂军政府为中央军政府,黎元洪以大都督名义执行中央政务。 经谈判,南北双方达成第一个停战协议:从1911年12月3日至12月6日,停战3天[4]。 停战期间,各省代表主要议决了三件事:一是同意与清军暂时停战,接受袁世凯所派代表唐绍仪与黎元洪或黎元洪的代表进行和谈;二是通过了由雷奋、马君武、王正廷三人起草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三是议决“如袁世凯反正,当公举为临时大总统”。 会议进行之时,江浙联军于12月2日攻占南京的消息传来,代表们大为兴奋,随后又议决临时政府设于南京,各代表在七日内齐集南京,届时有十省以上代表报到,即开临时大总统选举会;在此之前,仍认鄂军政府为中央军政府,有代表各省军政府之权。 由此,武昌首义地的光环逐渐隐退,鼎革之际的政治中心开始向东南转移,这就是资源、信息与人气更为旺盛的上海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