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同丁汝昌驾着舢板找寻登陆地点,正赶上退潮,船不能动了,只好赤脚步行一里多路上岸。清代的一里,不过是五百七十六米。走过这段布满乱石、碎贝壳的海滩,袁世凯的脚被擦伤出血了。丁汝昌见了,笑道: “真难为你这位少爷了!” 丁汝昌的语气,仿佛是袁世凯在与他并肩统率军队。其实,那时候两人的身份差别很大。也许后来当上总督、大总统的袁世凯回顾往事时,对自己年轻时代的身份总有一种错觉吧。 当时丁汝昌是与派遣军司令吴长庆同级的将领,而袁世凯不过是吴长庆的一名幕僚而已。幕僚也称幕客,是个人私设的秘书,并非由国家正式任命的官吏。原来袁世凯科举落榜,属于国家公务员考试不合格者。幕僚也有因主人的保荐而得到中央政府任命的,但那必须有相应的理由。袁世凯在朝鲜非常活跃,得到吴长庆的推举,终于“奉旨,以同知用,并赐花翎”。同知是知府的副手,正五品。所谓花翎,是用孔雀羽毛做的垂在帽子后面的装饰物,特为赏赐给五品以上有功绩的官吏。 这是那年九月的事,可见七月在朝鲜登陆时,袁世凯还是个白丁,不能与从一品的水师提督丁汝昌平起平坐。 “你看看我的脚!” 坐在沙滩上,丁汝昌把脚伸到袁世凯面前。 “嚄!”袁世凯大吃一惊:提督的脚底板似乎相当硬,竟然没出一点儿血。 “咱俩走的可都是一样的沙石滩呀!”丁汝昌道。 “您的脚底板真够硬的。” “比草鞋是结实多了。” “简直像牛皮一样!” “这是练出来的,哈哈哈……” 丁汝昌放声大笑。 “太可怕了!”袁世凯瞟了一眼提督的脚掌,毫无顾忌地说道。 “纨绔子弟!”丁汝昌心里又念叨了一遍。 丁汝昌忽然羡慕起袁世凯来。这个无官衔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是河南项城县名门望族的后代;而丁汝昌出身于安徽庐江的贫农家庭,从淮军的一个士卒,经历千难万险才升为将领。恰似由小伙计熬成大公司经理的人,对华贵之家出身的新职员的成长环境,往往会蓦地生出一种妒忌之感。 他把脚放到沙滩上,端详袁世凯的脸。 “您怎么了?”袁世凯问。 “让你看了这么半天的脚底板,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您这是说到哪儿去啦……锻炼是件好事嘛!要知道有今天,我也在山野里打赤脚,练一练脚底板了。” “现在也为时不晚。” “对……我这就开始练。” “随你的便。”丁汝昌喃喃说道。 他并不是存心练出脚底板的。生在贫困家庭里,少年时代的丁汝昌从来没穿过鞋。投身军旅也是为了糊口。那年月,当兵的都是吃不上饭的人。 也许比乞丐好些吧!人们常常是抱着这种心情从军的。丁汝昌与众不同的,大概就在于胸怀大志。他有一种志向:不管怎样,当了兵就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番事业。 在大都是失业者禀性的士卒当中,稍稍正经些,显露头角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平平常常地干两下就会引人注目。 丁汝昌是刘铭传的部下,曾讨伐过捻军。刘铭传是李鸿章创建的“淮军”的将领。 捻军,是在河南、安徽、山东一带造反的起义军,好像与南方的太平天国相呼应似的。所谓捻,有拉帮结伙之意,最初产生于农村共同体之中,是行侠仗义的集团,与私贩当时属于专卖的盐有关。若是干非法营生,就变成自卫的武装。发生灾荒时,这种武装集团便揭竿而起。蒙古族出身的将领僧格林沁率骑兵与捻军作战,惨遭大败。 如此强大的起义军,被李鸿章采取分割作战,终于土崩瓦解。朝廷军的骨干是淮军。丁汝昌在讨伐捻军中立了功,从下级军官升为中坚军官,进而跻身于高级将领之列。 “因为那家伙识文断字啊!”昔日的伙伴们半带妒意地说。的确,丁汝昌很好学,不仅在少年时代,从军以后也孜孜不倦地学习。 然而,最幸运的恐怕是他当上清军中为数甚少的水师将领。他的出生地庐江县是水乡泽国,他从小熟悉水,船就好似鞋子。升为高级将领以后,他被调到水师。在陆军中,人才济济,是难以超群出众的,但海军方面竞争者就不多了。 仅仅是幸运吗? 不,我自己努力了! 丁汝昌常常这样自问自答。他以重金雇用通晓外国语的幕僚,翻译有关海军的书籍,努力吸取新知识。关于海军的知识,他被公认为首屈一指。 但出类拔萃也是一种苦恼。对于海军的事情,连一个水平相当的谈论对手也没有。不被人理解是苦恼的。 丁汝昌闭上眼睛,又回想起欧洲之行的种种场面——雾茫茫的伦敦街道,巴黎的凯旋门,柏林的歌剧……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所以记忆犹新。他是奉李鸿章之命,前往英国购买军舰,并考察法、德两国的海军。 丁汝昌睁开眼睛。 云雾蒙蒙,隐约看见停泊在海上的大清舰队。那里有他搭乘而来的军舰“威远”号,运载兵员的招商局的“镇东”号和“日新”号,还有装运武器弹药的“泰安”号…… “真可谓威风凛凛呀!”袁世凯说。 “差远啦!”丁汝昌应道,仍眺望着船队的暗影。 “噢?如此还……” “同英国水师相比,我们的舰队简直是玩具!” 丁汝昌站起身,环视四周,他要选定登陆地点。 “我做点儿什么呢?”袁世凯问。 “我没打算叫你做什么……只是想让你多知道些海军的情况。” “多知道些海军的情况?” “必须让大人物好好了解一下海军。”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你是未来的大人物呀!” 丁汝昌说完笑了,然而,他的侧脸却显得很凄楚。 关于使中国和日本都兴师动众的朝鲜“壬午之变”,略说几句。 清政府在鸦片战争中露了马脚,其软弱无力已是路人皆知。在朝鲜内部,“投靠清朝绝非上策”的主张日益增强。恰恰从这时候起,日本因明治维新而走上近代化的道路,有了实力,开始向朝鲜扩张。 日本依据1876年的《江华条约》,在釜山和元山设置了特别居留地。在居留地里,日本把持了行政权和司法权,并享有进口免税的特权。于是,日本商社把大量的外国商品带进朝鲜,沉重地打击了当地的手工业者。同时,日本商社囤积粮食,使米价成倍上涨,剥削平民。此外,日本政府还向朝鲜派出军事教官,企图把朝鲜军队日本化。 日本在朝鲜扶植亲日势力是必然的,亲日派自称“开化党”,多数是不满现状的人。他们把执政集团称做“事大党”,加以反对。而“事大党”一如既往,大都有依靠中国的思想。 由于日本插手,开化党的势力日见强大,事大党逐渐衰落。到1881年时,形势急转直下。 “壬午之变”就是试图把逆转的局势再逆转回来。发端是朝鲜民众的反日行动。三菱公司职员大渊吉威、大仓建筑公司职员儿玉朝二郎、东本愿寺和尚莲元宪诚等三人,在日本人居留地以外的安边府,被激愤的民众袭击,莲元当场死亡,大渊、儿玉身受重伤。 这时,唯恐天下不乱,虎视眈眈的是大院君李昰应。其父是第十六代仁祖的七世孙,从李氏朝鲜的王族来说,这是较远的一支,但成了第二十一代英祖之孙恩信君的继嗣之后,一下子近了起来。第二十五代哲宗一死,依照宗例,李昰应的次子李命福继承了王位,就是李太王。由于年幼,生父大院君摄政,从1864年至1873年,大权在握,为时十年。史称“大院君执政时代”。 大院君颇有才干,但过于独断专行,结果政治上漏洞百出,被政敌钻了空子。 他的政敌是李太王之妃闵氏一族。在大院君看来,作为自己的儿子的妃子,是他亲自选定的,竟然忘恩负义。而闵氏一族认为:太王已经二十多岁了,总有个大院君这样的保护人,实在讨厌。外戚掌握实权,在朝鲜是合情合理的。 闵妃与胞兄闵升镐攻击大院君失政,鼓吹国王亲政。1873年,大院君不得不交出了摄政权。 这时大院君才五十三岁,年富力强,却被迫引退,所以此后九年间他一直是切齿扼腕,痛恨至极。名为国王亲政,实质是闵妃及其背后势力掌握了实权。 这时候,发生了反日骚乱。反日情绪最强烈的是军队。日本向朝鲜派了军事教官,企图使朝鲜军队日本化。旧式军队的官兵是最怕整编的。兵饷拖欠了一年之久,六月份好歹用粮食代替,发了一个月的饷金,但那粮食却是发了霉的。官兵们怒不可遏,拥到军资监①殴打经办人员,并越级向武卫都统使② 控告,但毫无结果。 “壬午之变”被称做“军乱”或“军变”,就是因为暴乱的主力是军队。一年不发兵饷,好容易领到,却是霉米,所以官兵们忍无可忍了。这是自发的暴动,但伺机以动的大院君岂能放过它。 你们吃不上饭,原因在日本! 闵妃一党与日本勾结,必须铲除! 大院君不失时机地煽动。 暴动的目标指向日本公使馆和闵氏家族。 本中尉等八人生死不明。” 事后查明,这次事件中被杀的日本人有堀本中尉等十三人,其中有尸可认者十二人。 大院君进入王宫,清除闵党,夺回政权。外面纷纷传说大院君在王宫内把儿媳闵妃毒死了,于是,政府向全国发布了讣告。后来判明闵妃逃到忠清道清州,平安无事,政府又布告全国,取消服丧令。 “日本以什么姿态出兵呢?”丁汝昌朝前走,袁世凯跟在后面问道。 “军人不应该管那类政治问题。”丁汝昌答道。 “是的……” 袁世凯嘴上这么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丁汝昌没有看见他身后的年轻人的动作。 不了解政治状况,就难以采取果断的、临机应变的军事行动。 军人更应当关心政治,袁世凯心里想。 “你不是军人,当然可以议论政治。”丁汝昌缓步踏着沙滩,温和地说道。他对身后的年轻人有了好感。“不,岂止要议论,希望你大议特议。我们军队是只管打仗……政治上的事,问我这样的军人,实在答不上来。” “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人也不明白吗?” “不明白。” 丁汝昌停下脚步,又朝海上的舰队望去。 “迟了一步啊!”袁世凯说道。 他指的是日本动作迅速,而清军落后了一步,但从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惋惜之意。 倘若我说出这句话,语气一定会更加悲愤激昂,可这个年轻人几乎是无动于衷。迟钝,还是沉着?莫非是有教养?丁汝昌暗想。 “就因为中堂不在啊!”说完,丁汝昌回过头来。袁世凯正眯缝着眼睛仰望天空。 “中堂在的话,能更快一些吗?”袁世凯问。 “我想,多少会快些的……” 中堂,是对宰相的雅称。自唐以来,把负责国政的人叫做中堂。清代不是宰相制。军机大臣也有多人。清制最高职位为大学士,而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体仁阁等处,都设有大学士。因此,中堂这一称呼,只用在代表其时代的核心政治家身上。 丁汝昌所说的中堂,是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当年四月,因母亲去世,他卸下所有职务。本应离职二十七个月,但国家多事,只准服丧百日。“壬午之变”恰恰在这期间发生了,临时代行李鸿章职务的是两广总督张树声。 张树声是安徽合肥人,与李鸿章同乡,也是淮军的最高将领。李鸿章虽在守制,但其实是张树声的幕后人,这是谁都清楚的。不过,表面上他不在朝廷,所以决策迟缓,人们自然要认为是李鸿章没主持朝政所致。 对,我非做一个这样的人不可……哪怕只有五分能力,也得人们相信我有十分能力!袁世凯暗暗想。 丁汝昌把李鸿章奉为“信仰”,而这时的袁世凯还没有什么信仰之类的东西,但他深知信仰是强有力的,是奋斗的智慧。对于什么能使自己成功,什么能使自己失败,袁世凯有极其敏锐的嗅觉,简直称得上是天才。这也许是一种本能吧。不论什么事,他都把它同人生的斗争联系在一起。 提起袁世凯,人们马上会想起他是李鸿章的四大门生之一,是军事遗产的继承人。的确如此,但“壬午之变”时,袁世凯还没有跟李鸿章直接结识,作为吴长庆的幕僚,他只不过是李鸿章的间接下属。 “你多大了?”丁汝昌突然改变了话题。 “二十四。” “在你这个岁数时,我才是淮军的一个小兵,而中堂已经是进士了。人生真是千差万别啊!” 话题又拉回到中堂身上。 “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袁世凯缩了缩脖子,说道。 进士是科举最高级考试的合格者。清代原则上每三年举行一次这种考试,参加者必须具备“举人”资格。当举人也必须过几个考试关。哪个小镇出了一名举人,就会像过年一样热闹。三年一次,万名举人云集北京,接受考试,能考中进士的不过三百来人。应试没有年龄限制,有的人头发白了,还要进考场。李鸿章的前辈曾国藩中进士是二十八岁,林则徐是二十七岁,后来提倡变法的康有为是三十八岁。当然,康有为在考中进士之前,就已经是相当出名的一流学者了。 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应当说是了不起的。 “你不打算考一考吗?”丁汝昌问, “一点儿也不想。”袁世凯立即答道,随后高兴得笑出声来。他心里认为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 “我从小就讨厌读书,再厌烦不过了!” “娇生惯养!” “啊?” “想读书而不能的人,这个世上多得很哪!”丁汝昌又补充了一句。心中暗想:我也是其中一个。 “这不正像提督说的吗……人生是千差万别的。”袁世凯满不在乎地说。 “中堂在的话,至少能比现在提前两天或三天!” 崇拜李鸿章的丁汝昌又提起他。 “还是看看登陆地点吧!哪里好?” 年轻的现实主义者袁世凯把老练的空想主义者丁汝昌叫回到现实中。 “啊,但愿海面风平浪静……” 说着,丁汝昌苦笑了。他一下子还无法返回到现实中来。 把日本决定出兵朝鲜的消息最早通知给清政府的,实际是德国公使。当时,德国认为日本的背后有英国支持,所以它让清政府也出兵。 为开赴朝鲜而集结在山东半岛的烟台的大清舰队,因装载煤炭迟延了一天。阴历七月五日起航,遇上风暴,折了回来,又耽搁了一天。 实际上,日本方面在军舰“天城”号将要开出横滨时,发现海员中有疑为伤寒的病患者,于是进行舰内消毒,也拖延了一天。 “事已至此,再谈什么中堂守制、狂风暴雨也无济于事嘛!”袁世凯说道。 “是啊……” 丁汝昌注视着袁世凯的眼睛,袁世凯把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了几下,露出讨人喜欢的神情。 丁汝昌认识袁家的几个人,曾经同袁甲三、袁保庆一起跟捻军作战,与袁保恒也有一面之识。他觉得自己见过的袁家人当中,袁世凯最出色。他不知胆怯为何物,充满青年人的勃勃朝气。他的神情,既像是自然的无忧无虑,又像是一种矫揉造作。 举火 庆祝汉城邮政局落成的酒宴,晚上七时开始。围着长桌就座的,有国内外人士十八人,其中有日本的岛村书记官与川上通词,美国公使与书记官,英国总领事亚斯顿,中国领事陈树棠与书记官谭颂尧。袁世凯等驻军首脑全部缺席。穆麟德也来参加。外国人总共是八人,其余十人为朝鲜高级官员。 邮局总裁洪英植坐在长桌横头,与他相对的另一端坐的是朴泳孝。督办金宏集坐在洪英植身旁。 朝鲜军队的核心人物——四营统率之中,前营使韩圭稷、右营使闵泳翊、左营使李祖渊出席。按金玉均的武装政变计划,这三人全在诛杀之列。 入席之前,金玉均到厨房关照厨师:“今晚外国客人多,他们在席上有慢慢交谈的习惯,所以不要急于上菜,最好慢些!”这是因为预定在八时半至九时之间举事,如果在此之前宴会结束了,对政变不利。 金玉均坐在岛村与川上之间,正对着李祖渊。李的左右是穆麟德和申乐均。川上是翻译,但一般的谈话,金玉均可以不用翻译。 “阁下明白‘天’吗?” 金玉均有意使用暗语,从容不迫。 “‘好’,‘好’。” 邻座的岛村书记官微笑着回答暗语。 酒宴正酣,邮政局仆役来到金玉均跟前,小声说: “外面有人说有急事求见。” “急事?从何处来?” “说是从红岘来的。” “噢?……见他!” 金玉均站起来,往左扫了一眼。岛村坐在那里,面露牵挂之意。 出席宴会的,除了参与政变者,自然都开怀畅饮。唯有清廷领事陈树棠,控制酒量,留心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来此之前,袁世凯曾告诉他:“今晚的酒宴有些可疑,请你细心观察,如有变故,立刻通知我!” 袁世凯凭着他的嗅觉,预感到将有变故。他深知,朝鲜政界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状况之下。他在练兵中从一些友好人士那里探听到许多情报,分析整理之后,得出一个判断:武装政变近在眼前。这是不能简单地用动物嗅觉作解释的才能。 金玉均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其实他紧张得要命。岛村也有点坐不安席。 陈树棠看得一清二楚。这并不是因为他比在场的其他人敏感,而是只有他集中精力观察的缘故。 金玉均却没有留意陈树棠。他离席走出新建的邮政局大门,心腹朴斋■正惴惴不安地等他。 “出了什么事?”金玉均问。 “在别宫放不成火啦!怎么办?”朴气喘吁吁地说道。 为什么在别宫放不成火,金玉均无暇询问。 “别宫不成,就在别处!找些易燃的茅草房,快点儿,快!” 金玉均焦虑万状,又不便大声呵斥。放火是号令,用以指示军队行动。放火地点选在别宫,那里不行,就改在其他适当的地方嘛,这样的小事,何必跑来请示…… 他尽量保持着镇静,不露声色,然而,回到餐厅时脸色还是显得铁青,至少在留心观察他的陈树棠眼里是这样的。陈树棠还看到岛村的表情比金玉均更严肃。但酒宴并不关心金玉均的出进,依然进行着。 “出了什么意外?”岛村不放心地问道。 “不,放火的事。”金玉均用日语回答。除了他和日本人,在座的其他人都不懂日语,他压低嗓音说: “预定的地点放火有困难。” “那,那么……”岛村大惊失色。 “换个地方就行了嘛,这么点小事,不必担心。” “当然,当然。不过……” 岛村伸手去拿桌上的玻璃酒杯,手指尖显然在颤抖。陈树棠看见了之后,跟对面的闵泳翊说: “宴会拖得太长了,咱们一同退席吧,我送你回府。” 谭颂尧用不甚高明的朝鲜语把话翻译了。 “谢谢。我并不累,而且,今天是我们设宴,岂能……”闵泳翊友善地笑道。 不一会儿,金玉均又坐立不安了。朴斋■来过半个多小时,火光该在某处升起来了,可现在却毫无动静,让时间白白流过。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 金玉均再也忍耐不住,离开座位,走出房间,装作去茅厕。来到走廊上,他愤愤地骂了一句。 金玉均出了正门,向四周张望,只见柳赫鲁跑过来。 “在别宫没搞成,来了一大群巡捕,好险,好险!……大伙说,干脆闯进邮政局,把那四五个人宰了算啦!”柳赫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里有外国公使。可能的话,就在这附近点着吧……要小心巡捕。” 金玉均三言两语指示完,急忙返回宴席,要不然时间长了别人会怀疑。 “我想该上茶了……”仿佛他离席是去关照上茶的事,其实,不用关照也该上茶点了。 闵泳翊紧皱眉头,邮政局总裁是洪英植,在这个宴席上,金玉均是不该跑到厨房要东要西的。金玉均是个用心周到的人,似乎同平时不大一样,难道有什么事? 金玉均在日记中说他已发觉闵泳翊“颇有疑忌之色”,又说岛村已经不再掩饰不安的表情。 仆役端来茶点,正往条桌上摆放时,外面响起喊叫:“失火啦,失火啦!” 在场的人们一齐站了起来,不论懂不懂朝鲜语,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有了“异常”情况。 金玉均打开北侧窗户,火光正从那个方向升起。人们不由自主地各自行动。头一个从房间里跳出去的就是右营使闵泳翊,他的行动过于迅速,谁都没有注意。 “那一带有前营兵卒,我去叫他们,必须赶快把火扑灭……” 前营使韩圭稷说完,朝房门奔去。正在这时,闵泳翊浑身上下都是血,挣扎进来,一头栽倒在地。 “火速去报告袁司马,快!” 陈树棠催促谭书记马上逃出这极其混乱的现场。 袁世凯虽有正式官名,却更喜欢别人用军官的古典称号“司马”来称呼他。 金玉均等人计划,在邮政局宴会时放火制造骚动,这样就证明他们不在犯罪现场,然后再进行下一步。对参加宴会的那三个人,如果当场杀掉,未免太露骨,起码要让他们离开邮政局,在远一点的地方动手。假如不得机会,那就等他们进宫时再一网打尽。 据金玉均的日记,闵泳翊是日本人刺杀的。这次政变是亲日派策划的,所以有很多日本人参加,甚至暗语也使用了日语。日本人求功心切,见那个该杀的人摇摇摆摆走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就下了手。 邮政局里面的人惊恐万状,都跑出门外。金玉均则镇定自若,因为这一切是他导演的,虽有小小变动,但随即做了调整部署。他头脑里不断旋转着,态度很冷静。 别宫放火未成,那伙人转到邮政局一带待机。金玉均找到李寅钟和徐载弼两人,命令道: “率他们去景佑门外,在那里等待。日本人暂时隐藏到我家后院。” 然后,金玉均赴日本公使馆。他的日记上写道:“为挥其气色。” 别宫放火未成,日本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撒手不管了?他要窥探一下动静。其实,他的本意是要用政变之前走访日本公使馆这一事实,把日本同自己拴在一起,让它想躲也躲不掉。 岛村已从邮政局返回使馆。刚才英国总领事亚斯顿也来日本使馆,请借卫兵,以防不测。日方派卫兵两人送他回去。外边虽暗,但亚斯顿很可能已经看见金玉均来访日本公使馆。岛村一见金玉均,猛然大声吼道: “你们为什么不到宫中去?来这里有什么用!” 他也察觉到金玉均来访的目的是想确认一下双方的休戚与共的关系。 “好,我这趟没有白来,看看阁下的脸就知道日本方面的决心并没变,我放心了。” 金玉均微微一笑,离开日本使馆。申福模所指挥的四十人,分散在各处的黑暗角落里。 宫中把昌德宫西门叫“金虎门”。从方位上说,西方是白色,本应叫白虎门,然而,汉城的王宫却习惯地叫它金虎门。进宫参见的大臣们,按制必须从金虎门出入。 按原来的计划,在别宫放火后,诸大臣必然进宫给国王问安,那时埋伏在金虎门,等闵台镐、闵泳穆、赵宁夏等三人一到,就起而杀之。但现在火警在邮政局附近,距王宫不远,忠于国王之臣必然驰来保驾,在此埋伏,不如先进宫去。于是,金玉均叫守门军士开门。他认为,时值混乱,拥戴国王是有利的。他恨不得一步跨到国王身边。 “不经政院批准,不能开门。”守门军卒答道。 “是我!我是金玉均!城里出事了,要紧急晋见,快开门!”金玉均大声喊叫。 实际上,金虎门的守将正是金玉均的同党。 “紧急时可以不经政院批准,开门!”守将向部下命令道。 金玉均、金凤均、李锡伊等人从金虎门鱼贯而入。宫里静悄悄。阴历十月十七日,月明如昼,只有巡逻军卒的脚步声不断传来。仁政殿底下,早就埋好了炸药。 “把炸药挖出来,三十分之后引爆!” 金玉均命金凤均和李锡伊两人留在那里,自己朝协阳门走去。协阳门外有武装军士把守,再往前走,不穿朝服者按制禁止入内。 “站住,站住!” 军士制止金玉均,因为他身着平常衣服。情况紧迫,即使身穿朝服,恐怕也要被拦阻。 “难道你们不知道外面出了事吗?喊什么!” 金玉均大声呵斥着,脚不停步。他既是熟悉的重臣,又像有紧急情况,谁也没法拦他。 “究竟外面出了什么事?” 军士们只能这么问一句。金玉均毫不理睬,一个劲儿往前走。■门之外,有前营的尹景完率领五十名部下等着。尹景完是金玉均所信任的尹景纯的胞弟。 ■门是国王寝宫之门。金玉均一进门,宦官边树迎了出来,告诉他:国王已经就寝。其他宦官也纷纷出来,看见金玉均没穿朝见礼服,窃窃耳语。 “这真是历代未闻之事!” “这种事从前有过吗?” “不,哪里有过。” “世道衰微。” 其中有一个叫柳在权的宦官,是国王最宠信的人,怕他在“维新”政变后成为阻力,所以刺杀的名单中也有他的名字。 “怎么了?你们这些宦官!”金玉均大声吼道,“现在国家正处于危急之中,为什么慢吞吞的,还不去唤醒国王!” 金玉均的声音太高,把国王惊醒了。 “快进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国王的声音很高,几乎不用转达就直接传到金玉均的耳里。也许是因为这里太静了。 金玉均、朴泳孝、徐光范三人一齐走进国王寝宫。他们说,邮政局附近的怪火绝非一般,国王应暂避一时,转移他处。王妃问道: “这究竟是清廷搞的,还是日本人搞的?” 当然他们不能说是自己干的。金玉均正踌躇间,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原来是一个宫女在通明殿点着了装在竹筒里的火药。她是政变的参与者,按计划行事。不出所料,王宫里顿时大乱。 “请安静!尹景完带领一小队军士正等在外面。”金玉均说道。 “可是,那伙人可靠吗?”国王喃喃地说。保卫国王的近卫军不被国王信赖,未免太难堪了。 “那么,干脆求日军前来保护吧。” 国王听了金玉均的话,点头允许。闵妃从旁说道: “要求日军护卫倒是可以,但是,清军怎么办呢?” 现在是两国驻兵,在紧急时刻,要求一方护卫,而对另一方不声不响,这会成为问题。闵妃的插言不无道理。 金玉均以日本做靠山,为建立一个亲日政权才发动了这次政变,是绝不愿意清兵出动的。不过,闵妃的“正确意见”也不能不听。 “是的,那是当然,为了不偏不倚,也应向清军求援。那么,赶快派使者……” 金玉均唤来两名使者。派往日本公使馆的是宦官柳在权;派往清军的,金玉均的日记上只记着“某君”,隐匿其名。金玉均对某君说的话,日记上写道:“装作去清营,绝对不许真去!” “请陛下亲笔下诏。” 金玉均拿出一支铅笔来,朴泳孝递给国王一张白纸,国王便在曜金门的路上写了“日本公使来卫朕”。这七个字就成为日军出兵的根据。 国王暂避景佑宫。后门从里边落了锁,无法打开,年轻的尹景完翻墙而入,砸坏锁头,开了门。 这时,听说异变,诸重臣依次前来请安。最先来到的,当然是值宿将官尹泰骏和沈相薰等人,韩圭稷也来了,他衣服已经换过,显然不是从邮政局径直来的。他穿了一身兵卒服装,很可能是害怕暗杀,借此掩盖身份。 去日本公使馆的柳在权很快就回来了,报告说:“外边没有任何异变,火警已消,同平时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是异变、异变,却只有宫中乱哄哄的。乱贼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金玉均,你清清楚楚说一下!”闵妃质问道。 她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金玉均正苦于回答时,轰轰两声巨响从仁政殿方向传过来。这是金凤均和李锡伊两人按原定计划点着了炸药。如果没有这两声巨响,真的会使人想不到“异变”了。 仁政殿的爆炸声把金玉均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又传来了爆炸声,肯定有乱党。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应由三营的人去查明!”金玉均答道,然后,他转过身来,那里站着身穿军卒服装的前营司令官韩圭稷。“你这是怎么啦?身为前营之将,在此变乱之际,不率军抵抗,却一个人悄悄地躲到这里来!你这种打扮,成何体统?想惊动圣驾吗?” 金玉均盛气凌人。武装政变已经是成功在望,在新政权中,他是最高的实权者。新政权的要人名单早已拟就,他打算站在不显眼的位置上,随意驱使议政(宰相)按照他的意见行事。他要在幕后号令天下。 “你这个鼠辈!”金玉均气势越来越凶,狠狠瞪着宦官柳在权,“不明天下大势,竟似妇人小儿一般,散布流言飞语,小心砍掉你的脑袋!” 来到景佑宫正殿时,朴泳孝和竹添进一郎率领日本兵也到了。 “于是我心始定。”金玉均在日记上用汉文这样写道。看见日本军来到,他才放了心。尽管政变已有成功把握,但仍然担心日本是否出兵,仿佛登上二楼,心里却担忧会不会有人给撤掉梯子。 金玉均挺起胸膛来。 国王和王妃步入正殿,金玉均和竹添进一郎侍卫左右。日本军队警戒大门内外,隔断交通。金玉均的政变队伍又围了个铁桶一般,并派心腹武监十几人到景佑门外,应付闻变而来的人。来人不论是谁,经许可后方得入内。参加邮政局宴会的洪英植和李祖渊等人也来到了。 金玉均观察着亲清派的动态。他们一直在窃窃私语,声音虽小却也听得见。 “怎么只请日本兵,不请清兵?没有办法跟清军联系吗?” 不管你们怎么计议,已经来不及了。金玉均暗自冷笑。他要一网打尽亲清派要人,他们想活着出宫已是不可能了。 朴泳孝向尹、李、韩等三营司令官发难: “在这次变乱中,日本公使率兵前来,承担了护卫之责,而身为三营司令官的你们,为什么不率兵保驾,反而只身前来,在此窃窃私语?究竟谈些什么?” “我是值宿官,因为值宿,所以径直来了。那好,我立即去领兵来。” 性急的尹泰骏转身跑向小中门。小中门外正有刺客埋伏着,那就是李圭完和尹景纯。朴泳孝的讥刺,使尹泰骏火冒三丈,没留意身边情况。离宫殿已远,两个刺客从左右两侧窜出来,猛刺尹泰骏。他惨叫一声,倒了下去。除了政变的人们,殿内无人知晓。这时,李祖渊和韩圭稷正指着金玉均的鼻子,说: “变乱,变乱,到底变乱在哪里?你指给我们看看!不过是两三个花炮的声音嘛!为此就转移圣驾,找来日本兵,不是小题大做、惊慌失措吗?” 李祖渊越说越兴奋。 “分明是有人阴谋策划。火警在邮政局附近,从那时起,我就感到情况可疑。宫中哪里起火了?哪里也没烧着。我若带领左营兵跑来救援,岂不给人以笑柄……不用说,这是为了把日军引进宫来的阴谋。我要奏明圣上,向圣上……” 他要晋见国王,然而,徐载弼把剑一横,挡住了他的去路。 “上面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殿!” 朴应学、郑行征、林殷明等精悍的士官生,也握剑逼近李祖渊。 “算了!”韩圭稷扯着李祖渊的袖子说,“同这些人说多少也无用,不如先回去,一会儿再来。” “可也是。”李祖渊认输了。 他们打算以后再来,可是,一迈出大门,他们就明白再也回不来了。刺客正握刀等在那里。除了黄龙泽和高永锡之外,李圭完和尹景纯也来了。 左营使李祖渊和前营使韩圭稷还没有醒过酒来,便鲜血淋淋地离开了人世。 左赞成闵泳穆来了,李圭完和高永锡从左右夹着他走进宫内。 “为什么搞得这么森严!” 对闵泳穆的问话,两人不作回答。他们在考虑什么时候拔刀杀人,根本没听进耳朵里。 “噢,日本兵……” 闵泳穆嘟哝了一句,而李、高二人仍不做声。突然,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黑暗里刀光一闪,闵泳穆便在日本兵的队列前倒下。因为在日本兵面前干事,两个刺客想显示一下熟练手法,略略有点紧张。 接着判书赵宁夏来了,后知中枢府事闵台镐也来了,都遭到相同的命运。 “原来什么事也没发生,赶快回宫吧!”闵妃说道。她还不知道族人闵台镐、闵泳穆等已经被杀。刺客们挥刀杀人之处,在宫内是看不见的。 正殿里,宦官、宫女数百人齐集一处,乱糟糟的。 “真的发生了变乱吗?” “太奇怪啦!” “快点儿回宫吧!” 宦官和宫女们的喧哗会破坏即将开始的维新大业的紧张气氛。金玉均在日记中说,破坏这个气氛,可能出自闵妃的策略,这种推测未免有点过分,总之,宦官和宫女们觉得有闵妃在,有恃无恐,根本不把重臣放在眼里。 有办法让他们闭上嘴!金玉均撇了撇嘴,命令徐载弼:“把柳在权弄到这里来!” 不多时,柳在权被绑来了,果然,嘈杂声戛然而止。 “柳在权在宫里安置炸药,谋害圣上,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斩首示众。” 金玉均并未特别提高嗓音,但宫内静得毫无声息,他的话显得非常响亮。 柳在权没法抗议和申辩,连平常最信任他的国王,对处刑也难以插嘴。 可怜的柳在权在众人面前被杀掉了。 “无事者马上退出,现在要研究国家大事了!”金玉均的宣布,赶走了在这里叫嚣的宦官和宫女们。 金王均口称研究,其实,重要人事名单早已拟妥,只等国王承认。 从邮政局逃出去的陈树棠,立刻向袁世凯做了报告:金玉均和岛村之间有某种默契,说不定这是一场亲日派策划的武装政变,日本方面好像也担当着一定的角色。 陈树棠的观察大体上是正确的。 袁世凯率领二百名部下,急驰邮政局附近,然而,那里已阒无一人。身受重伤的闵泳翊被穆麟德抬到家里去了。袁世凯又奔往穆麟德家。 “不许入内!” 穆麟德的私邸门前,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端着枪,挡住袁世凯。 “噢?为什么不让进?”袁世凯笑呵呵地问这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青年。 “我受命不让任何人进去!” 这青年有着寸步不让的勇猛劲儿。 “啊……” 袁世凯想起自己还带着二百多人,这么多人,谁见了也会害怕的。他命令部下退后,然后自己向青年走近一步,说道: “前来慰问,实无他意。这里有个人受了重伤吧?他叫闵泳翊,是我的好友,来看朋友也不行吗?” “若是一个人倒还可以,请通报姓名。” “啊,恕我失礼,我叫袁世凯,官职会办朝鲜防务。阁下是……” “我叫唐绍仪,担任财政顾问穆麟德的助手,刚来这里不久。” “啊啊,原来是唐绍仪先生,久仰,久仰。” 袁世凯早就听说过,有个叫唐绍仪的广东人,美国留学生出身,不久以前作为穆麟德的助手来朝鲜任职。 “不敢当,请。”说着,唐绍仪打开门。 这就是袁世凯同唐绍仪的初次见面。唐绍仪曾求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为李鸿章所赏识。穆麟德其人也是仰仗李鸿章鼻息,由于乱铸铜钱,在朝鲜名声很坏。为了加强力量,特意派来唐绍仪。 袁世凯入内看望闵泳翊。他伤到了骨头,但还可以保住性命。一位美国医生为他治疗。 从穆麟德私邸出来,袁世凯又同唐绍仪亲切握手。当时,握手在中国人之间还是一种新的礼节。 袁世凯感到对方的手上充满热情。 这个青年人,说不定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袁世凯苦笑了。 这时,袁世凯和唐绍仪的身份相差悬殊。袁世凯有着与提督相等的职权,而唐绍仪只不过是外国顾问的助手,无官无职。 “我不是翻译,是协助财政经济事宜的。”临别时,唐绍仪特意说。 “知道,知道。” 袁世凯急忙从唐绍仪的热情中逃脱了。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受不了,并预感到今后也会受他的纠缠。 袁世凯1859年生人,唐绍仪是1861年生,年龄只差两岁。此后,在李鸿章门下,唐绍仪总是以袁世凯为竞争对手,而袁世凯却觉得不是滋味。 袁世凯马上回营地。第二天早晨起,他不断接到有关朝鲜宫廷内的情报。搜集情报,可以说袁世凯具有天赋。 “杀得可真不少啊……” 袁世凯看了在景佑宫被杀的亲清派要人名单,叹了一口气。但他立刻又收起叹息,顺手拿起另一张名单。转换之快,可能也是他的才能之一。这是新政权的要人名单。袁世凯在几个人名之下,用朱笔画了个圈。 画了圈的,他认为不是“亲日派”。其中,李载冕是大院君的嗣子,李竣镕是李载冕的儿子,赵汉国是大院君的外孙。 袁世凯从这份名单中看出两个问题: 第一,光靠亲日派组成政权,无法维持下去。两年前的“壬午军变”,是大院君想把闵妃一伙亲日派排斥出去,而这次是亲日派要把闵妃一伙旧势力——亲清派排斥出去,勾结了大院君方面的人员。 第二,对大院君的评议极高。这可能是因为他被押在清朝,所以得到同情。人们同情弱者,而且,常常美化不在眼前的人。 “若是大院君在的话……”不论什么事,都能听到这样的叹息。这时候的大院君,成了朝鲜人心目中的英雄。 “有这么高评价的大院君,清政府总是关着不放,实在是失策。”袁世凯嘴里咕哝着,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