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开端即说,中国在公元之前,即已经历过西方(实即西欧)自中世纪到现代的经济体制演变之历程,主要是西周到战国的由封建制度移向重商主义,再有汉初的资本主义萌芽。自汉武帝干预经济活动后,在经济变动趋势上,另成一种格局,或可称之为政经制度交互影响过程中的(闭塞集权)大国事例,以别于马克思唯物史观中的小国事例。 图2-1中的大国政治制度,对于人口的敏感程度远大于对产出的关心程度,所以,图3-1中,将人地比例视为决定政治上“分”与“合”的主要因子,这当然是因为两千多年来,中国一直是处于农业社会,技术进步缓慢,以致人地比例的变化就影响到农业劳动生产力,从而影响到人民基本生活(图2-1中政治制度线的涵义),随而决定政治上的“分”与“合”。于上节,自秦代起,将中国经济发展历程,划分为五大阶段,即三个一元体制时期与两个多元体制时期。这在体例上,虽可树立一个鲜明的系统,但于撰写过程中,却至少要面临三个问题:一为中国历史并非始自秦代;一为阶段的划分,难以作为组织史料的完全依据;一为在史的演进上,如何作“一以贯之”的阐释。 针对第一个问题,本书将在“第一次一元体制:秦汉时期”以前,再加上一个时期,那就是“古代社会”。在这古代社会中,不仅包括春秋、战国时期,还要包含西周及以前时代。就作者个人原始观点,古代社会应自唐虞起,其理由可见崔东璧之言崔东璧,《考信录》,《唐虞考信录·自序》。:《考信录》何以始于唐虞也?遵《尚书》之义也。《尚书》何以始于唐虞也?天下始平于唐虞故也。盖上古之世,虽有包羲、神农、黄帝诸圣人相继而作,然草昧之初,洪荒之日,创始者难为力,故天下犹未平。至尧、在位百年,又得舜以继之,禹、皋陶、稷、契诸大臣共襄盛治,然后大害尽除,大利尽兴,制度礼乐可以垂诸万世。由是炙其德,沐其仁者,作为典谟等篇以纪其实,而史于是乎始。其后禹、汤、文、武迭起,拨乱安民,制作益详,典籍益广,然亦莫不由是而推衍之。是以,孔子祖述虞舜,子产述道统亦始于虞舜。按崔氏具有近代罕见之锐利批评眼光,其研究古代素有抹杀癖,他既认定唐虞起为信史,当然可靠。其实,崔氏所据,乃是孔子与孟子的看法,而孔孟述史之始于唐虞,一方面乃是由于流传之确切史料,另一方面,则肯定尧舜为我国道统之祖。 但是,很多史书(包括早期的《史记》,以及当代的中国文化史与经济史)均始于远古,是以,本书在古代社会中,不得不表述“传说时期”以聊备一格,但附以近年考古资料,尚可予以补充。循此,古代社会一编中,将包括三章:一为原始社会,含传说时期、唐虞、夏商三节;另一章均为周代,由封建制度到重商主义,历述西周、春秋、战国之经济演变过程。以下则为五编,分述1.第一次一元体制:郡县制度——秦汉;2.第一次多元体制:坞堡经济——汉末至隋之统一;3.第二次一元体制:府兵制度——隋唐;4.第二次多元体制:区域经济——天宝之乱至元之统一;5.第三次一元体制:中央集权——元、明、清。其所谓一元体制即是政治上的“合”,亦即大一统时期;其所谓多元体制,则是政治上的“分”,是分裂时期,政治中心不止一个。纵然是“分”,亦是一个大国之中的分治,而且各个政治中心均具“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汉高祖“求贤诏”)之雄心,以致仍可视为“大国”,但彼此竞争。这种由“合”而“分”,是因人地比例过大,民不聊生,不得不揭竿而起;战争使人口锐减,人地比例缩小,再经由其他(充分)条件,使天下再由“分”而“合”。但这只是经济条件(并不一定是经济制度)变化,导致政权的更迭,而非政治制度的变动。 这五大阶段各附标题,旨在标示各该阶段的政经社会特色,“郡县制度”是表示秦汉中央政府直接对地方行使统治权,但是自元代建立行中书省后,其“中央集权”程度,又远迈秦汉;至于隋唐,虽然仍是集权,但其专制程度略减,故以“府兵制度”表示其兵农合一。魏晋南北朝的“坞堡经济”,在经济层面颇与庄园制度类似,而中唐至两宋,由于时代的进化,致使经济活动空间扩大,形成“区域经济”。 在撰写上,是将五大阶段各成一编,每编包含三章:首章析述此一阶段的特色;次章述及社会环境与政府角色;最后一章则是描绘其产业与经济发展成就——只不过在第三次一元体制(元、明、清)这编中,另增附录,以说明鸦片战争至清代覆灭期间之演变,这段期间虽短(只有七十年左右,不足成为一编),但却是石破天惊的大时代,故须特别处理之。大致说来,后两章是分从宏观与微观角度观察各该阶段经济变迁情况,其中业已涉及很多非经济因子,而首章更将涵?政治与社会等方面情况,这主要是采取新制度学派的研究方法,以致很像时下所称的“大历史”(macro-history)写作方式。事实上,将“大历史”冠于一般历史著作的写作上,是不太适切的,盖因历史本来就包罗万象,只有在诸如经济史等专门性历史,才用得上“大历史”的写作方式。以经济史来说,由于要掌握经济演变的全貌,势必要运用有关的政治、社会等情况同时观察之,这就是孔德(A.Comte)所说的,“由于每个科学是包含在错综的事实之中,故若将各别观察予以完全孤立,则将没有科学”引自F.Copleston S.J.,A History of Philosophy(Reprinted in Taiwan),vol.LX,p.85。。 至于如何组织史料,除第一章第一节的史学方法,可供参考外,还可从西方经济史著作的观摩中看出一些端倪,例如,A.P.Usher以为经济史的移动,乃是物质资源,为利用这些资源而发展出来的技术,以及社会制度等交互运动A.P.Usher,History of Mechanical Invention(1929),Ch.1.;H.Heaton于其经济史定义(见第1章第3节)中,非常强调“制度”的影响力,分从自然环境、技术条件、社会与经济制度三个角度,撰写其《欧洲经济史》;诺斯则认为经济史应该包括政治经济制度、技术、人口,以及社会的意识D.C.North,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New York: W.W.Norton & Co.,1981),p.1.。 纵观这些学者撰写经济史的方式,有些近似当代经济发展理论的主要内容。一般的经济发展学书籍,除介绍经济发展定义暨测度以及重要发展模式外,主要包括社会环境、要素、产业、政府角色四大部分。社会环境包括文化背景,社会秩序,甚至包括泛结构性投资(包括教育、交通及水利等);生产要素是指自然资源、人力资源、物质资本、科技与工商组织;产业不外初级产业(农林渔牧矿)、次级产业(主要为制造业)与三级产业(国内商业、对外贸易,以及各种服务业);政府角色是强调政府在经济设计与制订政策上的功能,当然亦涉及其财税暨金融两大政策工具。是以,本书对于上述五大阶段的撰写,在史料的选择与组织上,主要是从社会环境、政府角色、生产要素、各级产业四个角度掌握之。 因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是人类从事经济活动的基本动机,因而农业劳动生产力,是经济史演进的目标,所以,本书每一篇均列有专节以描绘此一期间一般人民生活情况;且因从第2章(2.7)式看来,得知劳动生产力之提高,科技与技巧占有重要位置,所以,每篇第二章尽可能涉及科技之发展、教育训练制度及行会组织。 本书虽曾于第2章揭示一些理论架构,例如制度因子、演变趋势等,但在写作上,要忠于客观史实,而不可削足适履,以致在表面上似有出现断层之虞,故特于各篇有关部分另辟一节,以印证这些理论架构,希能一以贯之,并扩充为对各该时代或阶段的财经得失。该节于很多地方,是使用制度成本观念加以分析。 翦伯赞于《中国史纲》第二卷《秦汉之部》的序言中说:“中国历史之科学研究,其自上而下者,大抵皆停止在殷周阶段;其由下而上者,则又皆停止于鸦片战争。自殷周而后,迄于鸦片战争,这两千余年的历史,则尚有待于详细的研究。”本书主要部分——即对五大阶段 的描述,就是在于弥补这方面的缺陷,亦即向翦氏所说的“中国历史学上的荒原”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