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中国经济史》,是我平生写作时间最长,而且最费心思的一本书。就前者言,此书的撰写,是始于民国76年4月,完成于86年11月,先后共费11个年头。初稿是完成于84年9月中旬,即持此作为东吴大学经济研究所博士班教材,在教学的两年多时间里,将此稿作两次大的修改,至于11年间的较小补充与修正,更是不计其数。此一情形,是以往著作所没有,所以说是「最费心思」,或者可说是「煞费周章」。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实际上是唯经济史观,认为经济制度是下层构筑,此一构筑的变化,必将导致作为上层构筑的政治制度之改变。其所秉持的史观,实在是始于封建社会,然后是资本主义,以下的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则是出于其展望,至于在封建社会以前的原始公社与奴隶社会,则是其信徒后来将其所著「亚细亚生产方式」与「古代社会」,改头换面,移花接木而成。马克思以封建社会为其唯经济史观之开端,是极有见地的,因为近代国家雏形是形成于封建社会,但他认为封建社会解构后即进入资本主义,则嫌过于笼统;盖因现代一般学者都认定资本主义是随18世纪工业革命而崛起,而封建社会则是崩颓于公元1300至1500年间。 从西欧史实看,其发展情况大致如下: 900至1300年为封建社会 1300至1500年为灰暗时代 1500至1750年为重商主义 1750至1780年为重农时期 1780年起为资本主义 回顾中国早期经济发展史实,是和西欧若合符节,即: 西周为封建社会 春秋为灰暗时代 战国是重商主义 秦始皇与汉高祖重农抑商 汉代文景之治下出现资本主义萌芽。 到了汉武帝,为筹措军费,将盐铁酒收归国营,并采平准政策,才刚萌芽的资本主义即被扼杀。但在汉武以前的中国和中世纪以来的西欧,其经济发展历程可以归纳出人类经济发展的规律: 历程:封建社会=614;重商主义=614;短暂的重农=614;资本主义 动机:人类求生存、求发展 推动:经济制度与政治制度的互动与均衡 所谓「制度」,基本上为静态,但在比较上,经济制度是比政治制度变动较多,这是由于常受人类求生存、求发展动机冲击之故,此所以马克思认为经济制度是下层构筑。其实,马克思所据的史实,主要为西欧诸国,这些国家面积不大,人口不多,可以称为小国。在这些小国之中,工商人士较易发挥其影响力,所以,经济制度的变动势必导致政治制度的变化。大国则不然,其政治力量因幅员广袤与人口众多,使执政者有君临天下之势,工商人士莫能与之抗衡,以致政治制度成为下层构筑,经济制度反而成为上层构筑。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政治制度与经济制度应该互为表里。譬如封建社会中,政治上的封建制度配上经济上的庄园制度,以达成均衡,此一均衡是否稳定,则是取决于该国是大国还是小国:若是小国,则不稳定,以致失衡后难以回复原先状态,而将形成新的均衡;若是大国,则此均衡是稳定的,失衡后几将回到原点,此所以中国自汉武以后,出现一治一乱的(近似)循环。 中国的治与乱,正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写照。「合」是大一统,本书称之为一元体制;「分」是指分裂,称之为多元体制。二者实以人地比例为必需条件,这是由于在农业社会里,人地比例是重要因子,此比例大,意味着农民劳动生产力低落,民不聊生,必将揭竿而起,从而国家由「合」而「分」;战乱之中,人口大减,人地比例大为降低,天下渐有由「分」而「合」之趋势。 本书是将中国自秦汉起区分为三个一元体制与两个多元体制时期。且自西周起,对于这些阶段或期间,均讨论其财经得失。除据具体史实从一般经济理论观点予以评论外,还提出地盘成本(保障成本)或制度成本意念,以作衡量得失之标准,大致上,是将政府课征的赋税、力役,视为明显的制度成本,而将其政策的效果视为不明显成本,其对经济有良好效果者,则此成本为负值,若有不良影响者,则该成本为正值。 11年来,念兹在兹,一直以中国经济史为念,其中虽亦撰写若干篇学术论文,亦多环绕着中国经济史上的一些问题。至于写作时间,则均在下午,利用午睡时间,每次写作,最多为千余字,大多时间是在千字以内,有时枯坐半天,未写只字,那是在阅读、构思。即在每写一章以前,将有关论著浏览一番,通常需时十天到半个月,将其要点择出,然后作运笔之构思,最后才是动笔。在撰写之中,若是获得新材料或是形成新意念,又须随时补充与修正。此一工程现在终于结束,但却既无如释重负之感,也没有空虚的茫然。这是因为一向是将治学视为娱乐,很多时间的愉快,是来自这一类的写作,易言之,从未以撰写中国经济史为苦差或负担,以致完成后,亦无「重」可「释」;为着追求治学之愉悦,下一个治学计?早已拟订,那有「空虚」时间。日前写了一首「治学」的七绝,可作心境之写照,亦权作此自序之结语: 著作虽勤志不贪,敢干绝学只消闲; 文章千古心如镜,位在岑楼寸木间。 侯家驹谨识 于民国86年11月5日凌晨 本年五月间,在杭州寓所小住,读书与冥思,思及留澳期间所创的一般化劳动平均生产力(GAPL)应是人类发展经济的追求目标,尤其是经由Douglas函数所求得之GAPL,是括及劳动技巧及其数量,资本数量及体现性技术进步,土地数量及其利用技术,以及非体现性的科技。这些可为本书主要内容提供理论架构,而且由此发现,当初,马克思所说的「生产力(量)」,似有GAPL的涵义,乃将第二章予以改写,其后各章再重新修订之处,达50余页次,幅度不可说不大。 又及 民国87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