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在《他山的石头记》里,有篇文章说到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的"自我"是怎么产生的,非常有意思。 宇文所安:我想探讨的是:一个与身体脱离的"自我"概念的源头在哪里?也就是说,在身体之内,还居住着一个与肉体分离的"人"。对这个问题所进行的最精彩的哲学思考,是《庄子·齐物论》中的一个段落。肉体有"百骸、九窍、六脏",究竟哪一部分盛纳着那个"自我"呢?庄子非常喜欢这个自我寻找自我的吊诡游戏。庄子是通过游戏的、戏剧化的想象来寻找自我的。庄子的想象是哲学家的想象。我所感兴趣的先秦文化,是一种复杂的文化。我不太喜欢人们在谈论先秦的时候总是说,这是儒家的,这是道家的,这是名家的……一种非此即彼的简单的划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生活是混杂和多元的,我甚至觉得诸子百家的文本有时候会有意压抑那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譬如暴力,譬如通过对身体的自残来实现一个完满的自我。一些华侨学生读到这些古代文本时,会大吃一惊:这不是他们印象中的中国文化,不是"温良恭俭让",而是有英雄主义、有暴力,有许多和中国想象不相符的东西。但是他们一旦得知这些,会十分入迷。 记者:您谈论过一个很有容量的字"怀"。现在人们还常用到它,譬如"胸怀"、"情怀"、"怀才不遇"、"虚怀若谷"等等,想请教这个字对今天的意义。 宇文所安:啊,都是没想到的问题,我得想想。战国时代流传的很多故事,是关于一些外表其貌不扬、内在蕴涵某种特异才能的人物。常用的一个字是"怀"。 "怀"一般来说总是和隐藏有关:珍宝怀藏于内,用以献给合适的人,或者等待被合适的人发现。"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中国文化中,人们很强调表里如一,心里想的和外在行动要一致,这样才"诚"才"真",但前提假定就是,人有一个内,一个外。内里的好与外在的好吻合时,人们认为这才是好的。内、外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是中国文化格外关怀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