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诞的庄子 只有到了庄子,道家才发展成一个具有相当声势的学派,在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中,发出尖锐的不同寻常的呼声。 前一篇我们已经谈及:关于老、庄年代的先后,是有不同意见的。有人认为《老子》书实际出于《庄子》之后,所以庄子才真正是道家学说的创始人。对于这一学术史上的旧公案,本书采用比较通行的看法,即先老后庄;并尊重司马迁的论断:庄子学说,以老子学说为根本。 但是,不管怎么说,只有到了庄子,道家才发展成一个具有相当声势的学派,在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中,发出尖锐的不同寻常的呼声。而且,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要说对知识分子内在精神生活的影响,在儒与道之间,道家要超过儒家;在老与庄之间,庄子要超过老子。 因为,庄子不仅是阐述了老子的思想,而且作了很大的充实与发展,甚至改变了关注问题的方向。 老、庄最大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从“道”这一宇宙本体观念及其基本特征出发来论述问题,所以他们被称为“道家”。不过,《老子》的核心,是政治思想———尽管它也谈为人处世;《庄子》的核心,则是人生哲学———尽管它也谈治国的道理。 就是在两部书中感受到的作者的精神气质,也颇不相同。读《老子》,你会感觉到冷静的智慧,以及一种谋略的气味———《老子》是包含了很高深的政治谋略术在内的;读《庄子》,你则感觉到于思辨的机智之外,更有诗人式的悲愤和放诞不羁的人生精神。 庄子的生平,虽然也有些问题,比起老子,总算清楚多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附有他的简略但明确的传记;在《庄子》书中,也涉及他的生活情况。据此可以大略描绘出庄子的图像来。 庄子名周,宋国蒙(在今河南商丘东北)人。《史记》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那就是战国中期,也是孟子活动的时代。孟子见梁惠王时,已被称作“叟”了,所以庄子的年纪可能略小于孟子。他大概活了七八十岁。 据《史记》说,庄子做过“漆园吏”。“漆园”不知是地名还是个漆树园子,总之他做的是个小官,时间也不长。庄子很穷,《庄子》书说他住在“穷闾陋巷”———用现代话说,是贫民区罢。有时靠编织麻鞋为生,常饿得面黄肌瘦。《庄子》中有一则故事,说他向“监河侯”借小米未能借到,发脾气把对方挖苦了一通。庄子是收有门生的,不知道后期的经济状况是否改善了一些。 其实庄子不是没有富贵的机会。《史记》中说,楚威王听说他的大名,特意派人带了重金请他到楚国做国相,却遭到拒绝。他对楚国使者嘲笑说:“千金之利,卿相之尊,自然是一种诱惑。可是,你没有看见祭祀用的牺牛吗?被人养得肥肥壮壮,像是舒适得很,有朝一日牵去一刀宰了,那时想要做一头野地里闲逛的猪,又哪里能够?你去罢,不要在此污辱我!我是宁可在泥淖里寻快活,也不肯被国君们套上缰绳的!”还有一回,庄子到梁国去,拜访在那里做国相的老朋友惠施,惠施误以为他要来取代自己,派人搜索了三天三夜。庄子跑去对他说:“你那梁国是什么好东西?对于我不过是只臭老鼠罢了!”看起来,他确实有做高官的可能———至少在官家那里混饭吃是不成问题。只是他不愿因此受到拘勒,宁肯过着穷苦而无人管束的生活。 在庄子看来,为了求得生命的真谛,保持个人精神上的独立自由,使之不受世俗观念的蒙蔽,是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所以,他不仅不肯为了功名富贵陷入囚笼,对一切维护社会统治秩序的东西:所谓是非善恶的常识、公认的道德规范,以及古今贤哲的言论,也一概加以尖锐的批驳乃至激烈的诋毁。在中国历史上,每当人们感受到社会教条对人性的压迫无法忍受时,便会想到庄子。有人从他那里得到心理的调节,有人从他那里找到精神解脱的途径,也有人同庄子一样,以放诞的态度离异于社会的主流。 当然,说庄子以及后世效仿他的人是“放诞”的,那是用了“正常”的眼光来看。若以庄子他们的眼光来看,则所谓“正常”才是荒唐可笑,他们自己的生活态度,其实是健康而自然的。这就牵涉一系列人生哲学和社会文化的问题,我们留待下文细细分解。 《庄子》一书,是庄子本人及其门徒,乃至更晚的庄子学派的文章的汇编。汉代的著录有五十二篇,现存三十三篇,分为“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通常的看法是“内篇”系庄子本人所作,“外篇”、“杂篇”是庄子门徒及后学所作。但这里面其实是有问题的。譬如《史记》中举出来作为庄子思想代表的《渔父》、《箧》,就不属于“内篇”。幸好《庄子》全书思想体系大体是统一的,相互矛盾之处并不多,历来人们也是将它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所以,在下文中,笔者就不作内、外、杂的区分,只在此处提请读者注意有这样一个问题,即《庄子》书中有些文章不是庄子本人写的。在论及庄子如何如何时,这里说的“庄子”,有时是把《庄子》书的不易确定的其他作者也包含在内了。这种情况,虽然未免笼统,但在论述先秦著作时,确实很难避免。另外,顺带说及,在道教的神谱中,庄子也占了一席,尊号“南华真人”。 在本书中,大体前半部分以谈《老子》为主,有时兼及《庄子》;后半部分,以谈《庄子》为主,有时兼及《老子》。对原文的处理,有时直接引录,加简单的括注,或在行文中解释,有时则译写成白话,视情形而定,而不求体例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