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上挂着大颗的汗珠,手指感觉不像自己的。我悬浮在巨额融资营业所的第六十五层,胳膊肘支在白得像幽魂的呆板的台布上,用一只手指轻敲着一个大玻璃鱼缸。鱼缸里装满了清水,一枝巴掌宽的鲜红玫瑰浸在水中,看起来比现实中更大、更红,叶子更绿。透过另外二十五到三十张桌上的玫瑰鱼缸,屋里的一切看起来也都像这样。每一行桌子都排成一条马蹄形曲线,每一条曲线又都比前排的高一点点。我坐在最低的那一行,在这张桌边坐一晚,要花二十五块钱。 一台小电梯把我从六十五层楼下人头攒动的世界送到这里。这里叫彩虹厅,这个城市叫纽约,这座大厦叫洛克菲勒中心,是标准石油公司白灼中虾的地方。我在等待试音,看是否有戏留在这里唱歌。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档次的酒吧——如茵绿草般的长毛地毯,波浪起伏的鼓胀的窗帘。我四下张望,听到了别的演员在讲笑话,偷偷笑着。 “这里肯定是疯人院的病房,他们把所有东西都加了衬垫。”一个穿长燕尾服、娘娘腔的小个男人也在等待面试。 “我觉得这些织物他们今年还没收割呢。”一位膝头放着手风琴的女士轻声说。 “还有这些桌子,”我差点笑出声来,接嘴说,“就跟这大厦一样,坐得越高,感觉越冷。” 最初把我们领来的那个男人走过地毯,像训练有素的海豹一样昂着头,冲我们等候试演的人咧嘴一笑:“嘘——大家安静!” 大家或猫腰,或站直,或坐稳,变得鸦雀无声。只见三四个男人和一两个为这场合精心打扮过的女士,从主廊穿过一扇高高的拱门走了过来,在一张桌前就座。 “是大老板?”我用手遮着嘴问同桌的人。 大家纷纷点头:“对。”我注意到此刻每个人都像换了一张脸,几乎变成了蜡人,在微风中歪着头,在斜阳下露齿而笑,笑得仿佛从没饿过肚子。这就是绝大多数娱乐从业者早在入行之初就学会的表情。他们把它画在脸上,或者干脆浇铸到脸上,因而总能笑得像只栅栏里的猴子,没人会知道他们的房租还没着落,或者这一季、上一季都没找到过工作,又或刚以旋风般的速度连跑了五家廉价旅馆。演员们像富有的客人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老板和满桌的中层老板则是一副被人枪击却没打中的模样。透过玫瑰缸里的水,这里的一切都是颠倒的:地板像顶棚,过道像墙壁,饥饿的人好像很有钱,有钱人却像在饿肚子。 最后,想必是有人打了手势或者发了信号,一个穿麻袋裙的女孩站起来唱了一首歌,歌里说她已经快十三岁了,而且越来越气,一想到自己要变成老处女就感到害怕和煎熬,多想成为一位山区新娘。大老板、中老板、经纪人和助手都冲着空桌子点头微笑。我听到有人小声说:“她被录用了。” “下一个!伍迪•格斯里!”一个俗不可耐的华丽男人在麦克风后面叫。 “我猜是叫我呢。”我喃喃自语地望向窗外,思量着,伸手从兜里摸出一枚薄薄的一毛硬币,在桌布上一扭,看着它转啊转啊,先是人头,然后是花。我对自己说:“六月还和那些人一起困在杏园的河边,这个八月的下午却站在彩虹厅。上帝,我这几个月真是走了不少路啊!挣到的钱不值一提,但我去了很多朴素和豪华的地方。有时候不错,有时候不太公平,有时候很差劲。我给工会的工人写了很多歌,只要是有人扎堆聊天和唱歌的地方,走到哪唱到哪;刚刚还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一小时后又到了西裔哈林区古巴雪茄制造商的酒馆;从CBS 和NBC 四壁垫衬的录音间,到破烂的犹太人聚居地、荒凉的穷乡僻壤。在有些地方,我就像一个被展览的怪物,到了别的地方则成了一位英雄;在炮台公园a 周边粗野的小酒馆里,我是那些踉跄人影中的一个。日子过得就像这枚旋转的硬币,一连串的人头和花。工会工人,士兵,穿军装、猎装、船员制服或农民衣服的人,大多数我都喜欢,因为和他们一起唱歌能交上朋友,感觉我以某种方式参与了他们的工作。不过这枚旋转的硬币,是我最后的一毛钱了——在这个彩虹厅里工作,哦,听说每周能有七十五块,没错,七十五块,就是七十五块。” “伍迪•格斯里!” “来了!”我走到麦克风前,大口地喘气,使劲地想应该唱点啥。可我大脑好像有点短路,无论使多大劲,就是什么歌也想不起来——一片空白。 “你的首选曲目是什么,格斯里先生?” “一首小曲,我想,叫《纽约市》。”我用吉他琴颈把报幕员扒拉到一边,现编了这段词: 这间彩虹厅她相当不赖 从这你能一口啐到得州州界 在纽约市 上帝,纽约市 这里是纽约市,我必须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高高的彩虹厅里 约翰•Da 的灵魂飘过 这里是纽约市 她是纽约市 我在纽约市,我必须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纽约市正经历莫大的繁荣 他们让我来到彩虹厅唱歌 那就是纽约市 那就是纽约市 她就是老纽约 在这我必须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我把旋律拐进教堂,带上圣灵降临派的感觉,间或迸发几个劈音,冒出一个假声,又跌进廉价的小酒店,描绘了一两段越野跋涉的寂寞。我努力让那把老吉他帮助我,跟我对话,替我说话,说出我的所思所想,就这一次。 在这彩虹厅演奏真可笑 从这到美利坚还远着呢 回到纽约市 上帝!纽约市 嘿!纽约市 我必须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报幕员跑了出来,冲我挥手叫停:“哼——先生,你这歌唱到哪儿是个头啊?” “哪儿是个头?”我打量着他,“正唱得上瘾呢,先生!” “这首歌最有意思的是韵律。很来劲儿。非常有趣。不过我拿不准它是否适合这里的顾客,嗯哼,是不是适合给我们的顾客听。现在有两个问题:你要怎么站到麦克风前,然后再回去?” “一般来说,用走的。” “那不行。你从那个拱门一路小跑过来试试,跑到那个平台以后横跨一步,下这三节台阶的时候你要充满活力、昂首阔步,然后跳到麦克风跟前,用前脚掌,把体重都放到踝关节。”还没等我说出话来,他已经跑出去又小跑回来,给我示范了一遍他刚才所说的。 靠墙那张桌上的另一个老板喊道:“就他的入场来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排练一两周,把它固定下 来!” “对!当然了,他的麦克风必须得调好,光的亮度也要适合他,不过可以以后再说。我在考虑他的妆。你习惯化哪种妆,年轻人?”桌边另一个老板说。 “我一直都不化妆。”我在麦克风里回答。我感觉到闷罐车和转运车“嘎嘎”“隆隆”的声音在远远地召唤。我忍住了没再说,听着。 “在灯光底下,你知道,自然的肤色会显得很苍白,而且太灰暗。你不会介意上点妆让你显得更有生气,对吧?” “不,不会。”我怎么会这样言不由衷啊? “好!”老板桌上的一位女士点着头,“现在,哦是的,现在,我应该给他准备哪种演出服呢?” “什么?”我说,但没有人听见。她将两手手指插起,垫在下巴底下,呼嗒呼嗒地把蜡眼睫毛扇得像大风中松动的木瓦,“我都可以想象,一辆运草马车上高高地坐满了唱着歌的农场工人,然后这个人的角色跟在沙尘中的马车后面,悠然自得地出场。一天的活干完了,唱唱歌!就这样。穿法国农民装!” “或者——不——等一下!我让他当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居民,在一截橡胶树树桩上打着瞌睡,脚垂在泥里,枪歪在脑袋边!啊!接在《山区新娘》那个麻袋裙女孩后面最合适了!”一个刚跟五毛钱的雪茄较了半天劲的男人跟那位女士争了起来。 “我有主意了!听着!我有主意了!”女士从桌边站了起来,带着某种魂不守舍的神情踩过地毯,走到我身边,“我有主意了!丑角!我们让他穿丑角服装!找一身小丑装!这样就能表达他那个时代的生活、活力和轻浮的幽默!这是不是个简单又漂亮的创意?”她又插起两手垫着下巴,向我肩头靠过来,我挪开一步躲开了。“想象一下!恰当的服装穿在这些人身上会表现出什么!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广阔的天空!复古的单纯。丑角!丑角!”她拽着我的胳膊走了,留下人们在屋里议论纷纷。面试者里有人在说:“我的老天!他会火的!” 屋外,高高的玻璃门廊里,沿窗的地面上摆着纠缠的绿色植物,她把我推坐在一张塑料桌旁边的皮椅上,自己又叹又喘,好像刚干了一天的体力活。“现在,让我想想,哦对了,喏,你刚才那首小作品给我的印象有一点,可以说,不完美。我指的是,就其所表现的文化传统和与相同文化形态之间的交换、互动和重叠而言,尤其在美国,咱们这里就是一个,嗯,各种文化的搅拌钵,形形色色人的大杂烩。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小丑装能表现出所有这些人身上大部分的幽默精神——以及——” 我没在听她说话,目光也游移到窗外,在六十五层楼下,纽约市正活生生地矗立着,呼吸着,对着长岛嬉笑怒骂。 我开始来回踱步,始终凝视窗外,望着更远的地方,望着那些大楼背面太平梯上迎风招展的尿布和内衣,看烟雾把自己变成一片朦胧的残影,涂抹到空中,再跟所有试图遮蔽这座城市的烟雾混为一体。柔软的报纸拍打着飞向天空,翻着跟头,前后左右地扭动,循环往复,被吹掉的纸页上印着什么人的照片和什么人的故事,在空中打滚。被吹飞的小纸页,飞吧!尽情地扭动、翻转、停留在空中吧!当你落下,落到斜顶房子的门廊,请轻轻地,不要受伤。落下来,躺在这大都市的风、雨、煤烟、烟雾和迷人眼的沙砾里——躺在太阳下,褪色、腐烂。但请努力继续讲你的故事,扮演好那张照片,因为除了故事和印在身上的照片,你不再有更多的意义。记住,也许,只是也许,有朝一日,某时某刻,某个人会把你捡起来,看你的照片,读你的故事,把你揣进衣兜,把你铺在他家搁架的搁板上,把你塞进他的炉子里。但是他会记住你的故事,会讲述它,让它传遍四方。我也在飞,像你一样狂乱地打转,曾经有很多次,我被捡起、扔掉、又捡起。不过眼睛就是我拍摄大千世界的镜头,歌曲就是我试图沿着太平梯、窗台,穿过黑暗的走廊,传遍大厦背面的故事。 身边的女士依然像台1910 年的留声机,说的那一大套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的耳朵怕是已经跑上了街。我听到她说:“所以呢,经理表现出的兴趣完全不是他个人的,完全不是,完全不是。而之所以你一定要满足他顾客的需求,也另有原因。我总是说,你不也总是说嘛,‘顾客就是上帝’!”她的牙齿闪着光,目光神采飞扬,“不是吗?” “啊?我什么时候说了?哦,对不起,失陪一分钟可以吗?马上回来。”我把玻璃房间里的塑料桌和红皮椅端详了一遍,然后抓起吉他,问一个穿工作服的男孩:“洗手间怎么走?”我顺着他的指点,对那个相距不到两英尺写着“男士”的牌子视而不见,飞身闪进了一个写了“电梯”的小走廊。 女士摇着头转过身去。我问开电梯的人:“下行?好,一层。再快都不嫌快!”电梯一着陆,我就踏上光溜溜的大理石地面,用最大的力气猛扫琴弦,唱道: 每个好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 每个好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 郁闷、潦倒 一贫如洗 一文不名! 在这间锃光瓦亮的大理石大厅,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琴声这么响亮,这么悠扬,这么清晰,每个音都像被放大了十倍;还有我的歌声。我吸足了自由的空气,用这座大厦所能承受的最大音量唱着。我要周围领着女主人的狮子狗都把鼻子探过来,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袭击了那家夜总会。人们在大理石地面上轻悄悄地走着,太优雅、太肃静,也已经太久。我决定此时此刻,在他们生命中的这个瞬间,应该让他们看到有一个人,不是因为受雇于人去唱什么,而只是走过那里,思考着这个世界,并唱出来。 琴声回荡,掠过墙上的壁画。人们三五成群或拖家带口地驻足观望,听我在走廊边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里,诉说这个世界: 老约翰•D 可不是我的朋友 老约翰•D 可不是我的朋友 我说约翰•D 肯定不是我的朋友 他搞走了所有的漂亮女人 剩下了我们这帮老爷们儿! 小男孩和小女孩挣脱了父母的手跑到我身边,小耳朵和小鼻子一直蹭着我吉他的面板。我没有再唱,而是扫着布鲁斯和弦听着旁人的议论: “他是卖什么的?” “这人真怪!” “有点意思。” “是个西方人,也许在地铁里迷路了。” “孩子们!回来!” 我听到一个警察的声音:“别弹了!嘿!这儿不能干这个!”不过不等他靠近,我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旋转门,穿过几条堵塞的大道,顺着人行道匆匆而去,甚至没注意前面是哪儿。可能过去了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不管它啦,我闪避着行走的路人、玩耍的孩子、生锈的铁栅栏和腐烂的门阶,脑袋里嗡嗡的,试图想明白我为什么要从身后那栋摩天大楼的六十五层跑出来。不过我心里肯定已经有了答案,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走在纽约的第九大道,转进了又一个通往滨水区的长水泥街区。我看到妈妈们栖息在高高的石阶和路边的藤椅上,或在阴凉里,或在阳光下,聊天,聊天,还是聊天;在聊天方面她们天赋异禀,她们跟旁边的妈妈或者女士聊风,聊天气,聊马路牙子、人行道、房间、蟑螂、臭虫、房租和房东,同时兼顾着成百上千在街上玩耍的孩子。我沿路走着,不管她们刚才一直在聊什么,我听见先是路这边,然后是那边,都有声音在说:“音乐人!”“嘿!给我们唱一首吧!”“嗨!让我们听听你弹的!”“会为我们来一曲吗?”“弹吧!”“我想听小夜曲!”于是,在落日最后的几缕余晖中,我在女人和小孩中间蜿蜒前行,毫无顾忌地唱起来: 深海在说什么? 告诉我,深海在说什么? 它悲叹,呻吟, 涨潮,泛起泡沫 翻滚在它乏味的路上! 我一路走着,白天就这样离开了摩天大楼的楼顶,钻进了伤痕累累的老烟囱。感谢上帝,不是所有人、每样东西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刻板拘谨、装模作样的;感谢上帝,不是每个人都会害怕,害怕摩天大楼,害怕繁文缛节的办公室,害怕那个永远不会爆炸的小机器——那吓飞了多少魂魄的股价收报机,牵动着死亡、结婚、离婚、朋友和敌人——的“嘀嗒”声。收报机像自动点唱机一样插着插头,唱响疯狂华尔街上虚伪、陈腐的谎言;失败家庭的悲歌,在成功人士的银马刺上叮当作响。 这是贫民区的边缘,马路牙子、人行道和消防栓上都挤满了人,汽车、卡车、孩子和皮球在街上奔跑穿行。我心想,这就是我说的“生出来,活下去”,而身后的高楼大厦我不知又该叫它什么。 我注意到一个面相内敛的年轻墨西哥海员一路尾随着我。他个子很小,几乎像个孩子,头发被大海和太阳搞得油油的,笑容温和。走过一两个街区后,我们认识了一下,他告诉我:“我叫卡洛斯,叫我卡尔好了。”卡尔看起来话不多,我们也知道彼此都不是侃侃而谈的那种人。于是有那么一个小时,我边走边唱,而他走在旁边,始终在风中灿烂地微笑,既不向我吹嘘潜水艇和鱼雷,也不讲英雄故事。 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咔嗒咔嗒”地踩着旱冰鞋,过来告诉我唱大声一点,好让他们在噪音里也听得到。其他的孩子也停止互殴,全都凑了过来。妈妈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回来!”孩子们则哼着,唱着,跟我走过一个街区,然后站在马路牙子上,目送我穿过街道,望上很长时间。每到一个街区,都会有一帮新的孩子聚拢过来,成群结队,摸摸吉他的面板,摸摸背带和琴弦。大孩子们“哧哧”地笑着,在幽暗的门廊里嬉耍,在冷饮和便士糖果柜台前你推我搡。我会尽力为他们唱一小会儿,对有些歌词,他们也会要求多唱一遍。当我偶尔停下来,爸爸、妈妈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周围;而为了在大卡车、大巴、大篷车和汽车的大呼小叫中也能听到,我们紧紧地凑在一起。 夜幕降临,这种夏夜不时有风,云气蒸腾,大楼看起来就像各种碾轧驶过的货运列车。黑压压的人群延伸到石阶和铁栏杆边,那种我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一到海岸线就会一遍一遍地唱起这首 歌: 一九四二年 的早春 她是无垠 湛蓝海洋上的女王 在哈德逊河的潮汐中 她的烟雾弥漫天际 当那艘大船沉没 翻向了一边 哦,她的名字叫诺曼底 名声赫赫 忍辱负重 当那艘大船沉没 黑夜里,人们加入进来,唱得就像一个人。我仿佛看见自己在洛克菲勒中心六十五层唱歌的画面投映在如幕的雾霭中——唱完两首,就躲进卫生间去抽烟,再打上两个钟头的牌,耗到下一场演出,然后抽更多的烟,打更多的牌,再耗到下一场演出。我很高兴自己能从那些多愁善感、不切实际的垃圾里挣脱出来,更高兴能和这里的人一起边走边唱,用斗志、勇气、捧腹大笑和力量唱出精彩。 我们在写着“锚酒吧”的颤抖的绿色霓虹灯下,站在马路牙子上休息。卡尔拽了拽我的胳膊,朝我咧嘴一笑:“这地方好,老能有一大帮人。”这会儿我们周围就围着一大圈,他们在风中晃着脑袋,唱 着: 哦,她的名字叫诺曼底 名声赫赫 忍辱负重 当那艘大船沉没 我自己也唱 道: 那么请记住她的悲伤 记住她的名字 我们所有人同心协力 她会不日重新启航 穿戴各式毛衣、裙子、有檐帽和棒球帽的人,都在水泥地面上跺着脚,拍着手,仿佛在旧信仰之外找到了新希望。仔细看这群人里,不乏各种制服和水手帽。光线从酒吧大敞的门和大窗流泻出来,洒在我们的后背和脸上。 “再来一个!” “唱吧!” “大声点!” 我们一小撮人站在马路牙子上。 “你从哪学的这些歌?”一个女士问我。 “哦,”我告诉她,“我就是东奔西跑,看到什么,就编首小歌唱一唱。” “喝酒吗?我请你!”一个男人说。 “先生,一会儿再请我吧!现在可没法停下去喝酒!回头我的观众该没啦!” “你这到底是干啥?”他回头冲人群说,“用这八音盒拉选票吗?” “在俄克拉荷马州,”我逗他,“我认识一个吹口琴的黑人小伙,就入选了最后的四个州长名额!” 听众中响起一阵笑声,香烟、雪茄和远航过的烟斗烟雾蒸腾。点点红光中我瞥见他们的脸,看到他们那般结实、坚忍的模样,我感觉正置身于最棒的伙伴当中。 一个高个子拨开众人,双手揣兜说道:“上帝和耶稣保佑!过得咋样啊?”这是我的老朋友,威尔•吉尔,一个在《烟草之路》里扮演男主角吉特•莱斯特的演员。威尔是个大块头,头和肩膀比一般人都大,他这豪爽的一声喊,也着实让我晃了一下:“你个老家伙!最近过得咋样?” “嗨!威尔!去你的!把你的脑袋缩回去!哥们,一起唱!” “你继续,继续。我别打扰你,”威尔的嗓音里有一种干燥的爆裂声,听着就像火里的木棍,“看见这么一大帮人在这儿唱歌我就应该知道这是谁了!接着唱!” “卡尔,跟这个威尔握个手。” “威尔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嘿!各位!这是我另一个朋友!叫威尔!” 他站在潮湿的雾气中,扬着他的长下巴和方下颌,攥起两只拳头在我们的头顶打着拍子。在他身后,一个酒吧男招待正拽着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的胳膊,从锚酒吧的大门里走出来。女士五十上下,又瘦又小,坚韧的皮肤像鼓了风的湿帆布,粗糙的黑发和四周的气氛、景物纠缠在一起,声音好似被海浪淘洗的沙粒。“我不用你帮忙!我要再来一杯!”她抬头看着人群,“你不能对女士这么无礼!” “女士,”男招待把两个人推到人行道上,“我知道你是女士,我们都知道你是女士!但是市长拉加德什么的说了,打烊以后不许卖酒,现在已经是打烊时间了!” “宝贝,甜心,”我听到她老公说,“别,别为难他,他只是这儿打工的。” “谁问你了?”她大步走上我们旁边的人行道。 “把外套穿上!嘿,别动!”他在旁边轻手轻脚地试图把她的外套理顺。一开始他把衣服拿倒了,袖子垂落到地上;接着又拿起袖子,却把里外搞反了;又弄了两分钟,一只袖子是穿上了,但她仍在伸着胳膊找另一只袖子。她脸上的神情,仿佛正在水边搜寻一个男人;因为她知道,那个男人手中有她衣服的一只袖子。而男人此时正表情严肃地在风中钓着鱼,却总是与她相隔一两英尺的距离。 威尔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塞进那条袖子,人群里除了些微的喃喃和嘟囔,并没有人笑。威尔点着了一根长香烟,拉着这对男女的胳膊,把他们带到人群这边。“认识认识各位!”他微笑着说,“你们大家也是,来,认识认识这个谁!” “大家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那个谁,你好!入伙吧!” “被酒馆轰出来不要紧!我们在外面玩得正爽呢!” “欢迎加入我们!哇呼——!” “你们在干吗?唱歌?哦!我的上帝!我酷爱听歌啊!唱吧!噪起来!”在人群中,女士站在我身旁,我们又把诺曼底那首歌唱了一遍,她和她老公立即来了精神,也唱起来,嗓音很棒,就像煤在倒进地窖。 我从人群头顶往外眺望了一眼,那个酒吧招待正在门外跟一个警察说话,我知道我们这一唱抢走了他们晚上四分之三的生意;于是我开始望着天边唱边走,小小的人群也跟上来,用我们沙哑得恰到好处的声音填满了哈德逊河的潮汐、仓库、市场、大楼、所有的码头和海面。它有一些刺耳,有一些气喘,有一些咆哮,有一些威士忌、朗姆酒、啤酒、杜松子酒和烟草味的噪音,但唱得异口同声。 我们走了一个街区,身后传来严厉的一声大喊:“嘿,水手!” 我们继续唱着,没走几步那声音又来了。 “嘿,水手!” “接着唱,”一个水手俯身在我耳边说,“按规矩,‘嘿,水手!’他要喊三次!” “继续!唱!”另一个水手说。 “继续唱!”第三个水手插话。 接着又是一声:“嘿——,水手!” 整个人群变得鸦雀无声。当那个宪兵喊罢第三声,水手们停下来,立正站好。 “是,长官。” “回你们的驻地,水手!” “是,是,长官!” “马上,水手!” “这就回,长官!” 水手们整齐地走出来,在夜晚的空气中搓着眼睛和脸颊,晃着脑袋,甩掉烟草的烟雾和啤酒的沉淀。走出几步之后,他们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昂首挺胸,互相整理好衬衫、军服上衣和领带,一切都整理整齐。除了低声的说笑、道谢和鼓励,他们并没给我更多,但当他们分头往不同的方向回舰——他们中有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有其他任何一国人——时,我想,他们都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小伙子。 “你为什么不当海军,卡尔?”威尔问。 “我确实想当海军,”卡尔说,“不过我恐怕没法如愿了。” “为啥?”我问卡尔。 “我的肺有点小问题。松香肺结核。我用木瓦锯干过好几年。我是4-F。”他的目光追随着黑暗中远去的水手,又说,“当海军,是啊,那该多好!” 一个宪兵耍着他的棍子对我们说:“继续开派对吧,老天作证,你们那首歌真牛——诺曼底那首。” 另一个警察边转身往外走边说:“我们只是得把水手按时叫回去。那些歌对他们当兵的大有益处!” 一两个人离开人群朝不同的方向去了,又有三四个人握着我的手说:“哦,今晚我们太爽了!”“回见。”“也给我们省了钱!”最后只剩下我、卡尔、威尔、那位女士和她丈夫。我们站在马路牙子上,朝水边眺望,船坞边起伏的黑色群山,比大厦更伟岸,比丘陵更鲜活,在舷窗和水线处晃动,静静地漂浮,好像三个女人——活着的伊丽莎白女王、玛丽女王和她身边沉睡的诺曼底。 “你们跟我回家怎么样?”女士问,“我还有很大很大的一瓶酒,几乎剩一半没喝呢!” 她丈夫两手揣着兜,老婆每说一个字就点一下头,头上的小帽子前后摇晃。 “带我们走吧!” 威尔说着冲我们挤挤眼,“我今晚还一杯没喝呢!” 我们盯着她雪茄上的红光在黑暗中走着,它先是明亮,然后黯淡。坚硬的老鹅卵石也被霓虹灯的彩光点亮了,灯光以某种奇妙的方式流泻出来,流泻到所有大城市最肮脏的角落,甚至在痰迹斑斑、雾蒙蒙的石头上,也像百万美元的珠宝一样闪耀。 我看到了五六艘满载的平驳船高高隆起的背弓,船上载着沉重的公路碎石,浸水的系绳紧绷着,高涨的海水拍打着,带着海洋的汹涌流进河流。 “丑话说前头啊!”我听到女士在前面喊着,“走路小心点!我可不想浪费时间把哪个大块头从脏水里往外捞!” 我跟着他们跨过一些窄木板,低头看了一眼,马上屏住了呼吸—— 海水正在我脚下“吧唧吧唧”地舔着它的嘴。又跨过更多发白的沙砾和岩石,终于,我们来到了一个小棚屋,它盖在这条嘎吱作响的沉重驳船的头部,木料少得可怜。 “这就是你的家宅了吧,嗯?”威尔问她。 “我在陆地上没那么优雅,”她笨手笨脚地打开门上的锁,走进窝棚,“不过也没有哪个娱乐圈的姑娘能跟人到这儿的内河船上来!” 她点亮提灯,点燃油炉,把一个半加仑的咖啡壶放到火上。我们都在箱子和大猪油罐上找地方坐下。然后她说:“干嘛不唱点美事儿?等这咖啡烧开了,酒跟滚烫的咖啡兑在一块儿喝,后劲更足。” “给你这间驳船小屋编首歌吧。让我想想。” 我的酒瓶很快就见底 身上也一毛钱不剩 不过我已经拖着我的船货从这到那 走了很多,很多,很多次 她一边在锡顶碗橱里摸索,一边声音小得就像是在心里吟唱: 我把这批货从这拖到奥尔巴尼 从奥尔巴尼拖到尤蒂卡 从尤蒂卡拖到斯克内克塔迪 很多,很多,很多次 哦,是的 很多,很多,很多次。 只有那只喷吐着蒸汽的咖啡壶打断了她的歌唱,火焰在壶底尖叫。她说:“都没问过我叫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这他妈破炉子!把我的咖啡全煮飞了!”她从水槽里拎起几个杯子,在每人面前摆上一个,倒个半满。而后“砰”地打开一个简陋的酒瓶,用酒把杯子斟满。“麦克尔罗伊,就是我!不过别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她说,“因为我一点都记不住。我只能叫你宽肩膀先生。而你,让我瞅瞅,我要叫你鳗鱼脚!鳗鱼脚先生!下一个,你是玩音乐的,我就叫你——让我想想——柯利。” 她猛地一下把桌上滚烫的咖啡壶推到我鼻子底下,半杯咖啡像融化的铅一样溅了出来,浸湿了我裤子前面。我一跃而起,玩命地扇着被咖啡烫了的地方,她却用驳船能承受的极限音量哈哈大笑,一边咽下她的热饮一边喊着:“唉——呀——!鲑鱼摆尾呀这是!怎么了,紧身短裤?烧焦了吧?”她把脸转向提灯,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她的脸——饱受风吹日晒,皴裂,浸着盐分,还有比这多一万倍的冻伤,宛如潮水波峰上闪耀的浮沫。“紧身短裤先生!唷!唷!唷!”我一边扇,她一边笑着。 她的老公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十到十五英尺,绕过一小堆像病马一样卧在那儿的隔离物,听声音像是跌在了某张长椅上。女人把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然后吐出舌头,冲窗外正将月光泼洒在云端的月亮做了一个巫婆似的鬼脸。威尔、卡尔和我干了杯,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让火辣辣的混合酒在嘴里激荡。她等着看我们倒在地上,我们却点起香烟。我为她编了另一首歌: 我把它装船从纽约拖来 从冒着泡的杯里干掉我的烈酒 谁是勇敢的河边男孩的骄傲 一个叫“麦克尔罗伊小姐”的姑娘。 “这不美吗?不丢人吗?”她嘴里只剩两颗牙了,左侧一颗下牙,右侧一颗上牙,脸上的神情却仍像个女子学校的新生。“你们的酒量可以啊!这片黏糊糊的水面上,我是唯一的女人!我可不是什么小家碧玉!也没有大胸!今晚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五岁,就好好跟你们几位先生切磋一下弹球了!”说完她用舌尖舔了舔光秃秃的牙床,手指敲着桌上的油布,哈哈大笑。与此同时,整排的驳船正在海泥里摇晃,几条老救生艇的船舱相互推挤,船侧的海水呻吟着泛起泡沫。 歌声轻轻荡漾,越过船载的公路岩石,顺着驳船边缘滴落。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我们又唱又聊,那些歌、奇谈、谎言和吹牛皮的故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说她有六个孩子,因为怀孕太多次导致掉光了牙。四个男孩,活着三个;两个女孩,成人以后都走了。她给我们看了一个女儿从当出租舞伴的地方寄来的照片明信片,另一个女儿住在河对岸,星期天来看她。一个儿子以前也总寄明信片,不过他在一艘商船上当船员,已经有八个多月没消息了;还有一个儿子因为一些非法小勾当进过四五次监狱,然后去了西部,在矿上工作,总之不怎么来信。他和他爸爸只要凑到一起就吵架,因为老爷子笃信要做守法的好公民。如果儿子在身边,俩人就会掐得分外眼红,她很庆幸他走了。 “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威尔问。 “哦,”她冲我们微微笑笑,眼睛转向一边,“让我想想。搞了三十年河运,嫁给这个男人二十六年,如果你管他叫男人的话;这艘烂驳船;三位来做客的绅士,如果你们是绅士的话;今晚,不到半瓶的上好纯威士忌;管够的烫咖啡;除此之外,除此之外,还可以加上,上帝保佑让我活到了这一天,有人给我写了首歌!” 威尔和我跟她打过招呼后走出门外。我们站在隔壁驳船的边缘,听着海水淌进哈德逊河。月亮很美,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云像清晨的报童在天际追逐。我能感觉到琴身和琴弦上湿热的雾霭,琴声变得柔软、潮湿,闷在水面上。我一遍遍地弹着一首小曲。 “这些天都干什么了?”威尔边走边问。 “啊,也没干什么,到处唱。” “找到过工作吗?” “嗯,也有,但很少。” “什么样的工作?” “夜总会,主要是。” “有进展吗?” “那个,我,呃,就是,啊——我今天去了一个牛逼的面试。洛克菲勒中心。” “洛克菲勒中心!哇喔!顺利吗?” “我跑出来了,还好。” “不给他们干?” “去他妈的!我必须得跑,威尔!我受不了他们那种!” “你要一直这样说走就走,就把在纽约的机会都毁了。小心脚底下。” “威尔,你还不知道我吗?你太了解了,我会为吃到豆子和玉米面包而唱,能给喜欢听的人弹唱,喝溪水什么的我都没问题,他们懂我在唱什么,他们过的就是我所唱的生活。我脑子全乱了。那些人想告诉我,如果我想吃饭活下去,就得唱他们那些华而不实的垃圾!” “一到上流社会你就会自动爆炸,是吧?不过,没钱还是不行,伍迪。” “是啊,我也知道。”我在想一个叫露丝的姑娘,“不管怎么样,见他妈的大头鬼!也许是我的脑子不够使,但是经历了所有这些倒霉事,威尔,从我还是孩子开始,我就看到钱这种东西,能来也会去,而且除了把我的歌唱好,我从没考虑过别的。” “什么都得花钱,哥们。你想成个名什么的,那好,就得花各种钱。你想捐助全国的穷人,也得花钱。” “我就不能‘把我自己捐出去’ 吗?” 威尔嘟哝:“你就不能回彩虹厅去了?还不太晚,是吧?” 我说:“不,不太晚。我猜我还能回去。我看行!” 我抬头看了看那栋摩天大楼,四周的寂静似乎在向我咆哮——好吧,该怎么办呢?来吧,小子,做个决定。就这样!上帝啊,哥们,就这样! 一艘小拖船喷着烟从我们前面开过,我看着它在污秽的水里工作,像一只蹚起尘埃的大黑臭虫。 “这艘驳船在动?”我问威尔。 “应该是,”他沿着船尾走了几英尺,跳过一条两英尺宽的间隙,回到麦克尔罗伊的驳船上,“那条拖船在拖你这艘驳船!快别抱着吉他了!跳过来!” 那一刻我什么也没说。威尔在一旁的船上踱步,我顿了一小会儿:“看起来像它自己在动一样。” “跳啊! 快跳! 我给你接着琴! 你跳!” 他步伐流畅地小跑着,“ 跳!” 我坐在载着沙砾的移动的驳船屁股上,点上一根香烟,朝高高矗立的洛克菲勒大厦喷着烟雾。月光下的威尔嘴角咧到了耳根,笑着问:“你身上有钱吗?” 我往水里丢了一块石头:“天要亮了,你等我摸摸兜再说!” “不过,你要去哪?” “不知道。” 我的老友被甩在了身后,气喘吁吁的。我用大拇指横扫了一下琴弦。在脚边的河水中,我能看到火光和打群架的孩子们的倒影,还有一个小孩爬到了树上,一只母猫追寻着被攥瘪的自己幼崽的尸体。河水里的克拉拉没有被烧伤,妈妈也不像疯子,而是很美。我看到河上漂着石油,大概是从我老家那边过来的吧,也许是西得克萨斯,潘帕,或者俄克马镇。我也看到了雷丁森林营地的倒影,还有穷街上的酒吧,只不过它们看起来好干净。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一个果园里的姑娘,正在河的泥岸边跳舞。 航行吧,小驳船,拖吧,小拖船,使出吃奶的劲,工作,苦干,把河破开。 它会愈合的。
荣光之路——十字路口
书名: 荣光之路
作者: [美] 伍迪·格斯里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译者: 刘奕
出版年: 2014-2
页数: 416
定价: 48.00
装帧: 平装
丛书: 故藏
ISBN: 9787549520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