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恩情》这首词,于我而言,是一字一泪。虽然是为一部同名长篇电视剧的主题曲而写,但骨子里是写我二十多年里的怨叹。词里每一段每一句,源于肺腑,是内心怨愤忽然裂个缺口,让它爆射而出。 数十年前我以稚子无知之年,被安排离开我出生的家乡。当年当日,早上我乘搭小艇,转上大船,来到香港。江边送别的,是我妈妈。毕竟我当时年纪太小,还不知是离乡别井,所以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讲过。这是我从不原谅自己的事情,是以耿于心怀至去年圣诞节。离乡以来,一直没有忘记乡间的一树一木、一砖一瓦。别后紧紧记住,与我母亲几年相处的每个片段小节。让这仅有的与生母一起共度的时光,永存我心。所以写这首词的时候,我哽咽难止,激动至落泪。在泪水之中,在许多童年往事叠印脑际的时候,我写出心里每一句想讲未讲的话。 笔下这块“大地”,是我家乡潮连。潮连是一个大江之中的孤岛,四面潮水相连。因此“大地倚在河畔”一句,是我刻意要写的。词里的“恩情”,是母爱。 “别我乡里时,眼泪一串湿衣衫”,是我由于当日没有哭过,甚至没讲过再见,而对自己责骂嘲笑。正因别离,别后二十多年不相见,于是有“抑愤郁心间”,是我对时代的无声控诉和不满。接着是“若有轻舟强渡,有朝必定再返”,讲处境为难、有心无力。“轻舟”句指我回乡必须渡江,“强”是指潜意识里想做,于是誓愿“必定再返”,但是知道归期难卜,只盼“有朝”,不知何年。 词写到这里,我掷笔,已写不下去。一句“必定再返”,是我此生唯一憾事,是二十多年心愿,因此那个晚上,辗转低回,悲恸之情难以形容。直至情绪平复,便把适才感怀,再填“水涨,水退,难免起落数番”。笔锋直骂这个时代,意图为我抛下母亲的自责自咎开脱。想说:“无可奈何呀,不是么?”也隐然希望家中老人能够明白:这不尽是我的错。 “梦里依稀满地青翠”是对我童年故乡风物的忆述。二十多年后的圣诞节我终于回乡,还能说流畅的乡音,可见我记住了多少乡情。 “但我鬓上已斑斑”,只是我当日写词时,不幸言中的。今日头上斑白几处,再也藏不住了。 这词面世后几个月,一个深宵,我家附近山边不知哪个角落,忽然有夜半歌声。 夜阑人静,歌声飘过来,正是这首《大地恩情》。歌者一唱一顿,我相信他在哭;从歌声起处,知道这人定必睡在山沟的无水小坑内,是一个落难漂泊的异乡人。那个晚上,我惊异而动容,直感凄凉扑面。 于是,以后凡有人问我:“哪首词你最喜欢?”我必说是这首:我的“时代”曲。而曲,是黎小田的佳作。 《大地恩情》歌词(关正杰唱) 啊……啊……啊! 河水弯又弯,冷然说忧患。 别我乡里时,眼泪一串湿衣衫。 人于天地中,似蝼蚁千万。 独我苦笑离群,当日抑愤郁心间。 若有轻舟强渡,有朝必定再返。 水涨,水退,难免起落数番。 大地,倚在河畔;水声,轻说变幻。 梦里依稀满地青翠,但我鬓上已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