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关于胡适的最早记录,始见于1919年10月15日发行的《新中国》杂志第一卷第六号。 这期《新中国》杂志刊登了刘文典的一篇文章,《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在谈到中西学术沟通的典型代表时,刘文典将许多溢美之词送给了胡适:“我的朋友胡适之,著了一部《中国哲学史大纲》,这部书的价值,实在可以算得是中国近代一部EpochMaking(划时代)的书,就是西洋人著西洋哲学史,也只有德国的Windelband(文德尔班)和美国的Thilly(梯利)两位名家的书著得和他一样好。”他甚至说,“我看他有这样的学问、识见,就劝他再用几年的心力,做一部需要最切的、西洋学者都还想不到、做不到的‘比较哲学史’,把世界各系的古文明,做个大大的比较研究。我以为除了这种研究之外,再没有什么中西学术的沟通了。” 由此可见,在此之前,刘文典与胡适的关系已非常融洽、紧密。 整理国故 刘文典与胡适相识,应该是两人同进北大之后。 胡适也是应陈独秀之邀进入北大任教的。1916年年底,陈独秀给尚在美国留学的胡适写信:“蔡孑民先生已接北京大学总长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1917年 9月,胡适正式进入北大文科任教,教授“中国哲学史”、“英国文学”等课程。 刘文典和胡适都是北大里的新派人物,因而很容易有共同语言。胡适从国外留学回来,又是陈独秀极力推荐的资深学者,一到北大就拿每月两百六十银元的薪水,这是当时每月只拿两百银元的刘文典所无法比拟的。根据陈明远先生的研究,1919年的一银元约合今人民币六十元(按2007年上半年货币购买力计算),这样两人每月收入相差三千多元。正因为如此,刘文典从一开始就对与自己同龄的胡适充满景仰与钦佩之情。 更让刘文典钦佩的是,胡适应对旧派思想的努力与尝试,也就是胡适后来常常挂在嘴边的“再造文明”。 当时,北大校内宣传新思想最为积极的是《新青年》和新潮社。新潮社是北大第一个学生社团,“五四运动”天安门广场大游行就是由这个社团的骨干成员组织的。新潮社由傅斯年、罗家伦、徐彦之、顾颉刚、俞平伯等人于1918年年底发起成立,得到了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师长的鼎力支持。新潮社,顾名思义,“专以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各问题为职司”。 旧派人物当然也不甘落后。1919年1月26日,北大六位教员、数十位学生,在刘师培家中商量成立国故月刊社,“慨然于国学沦夷,欲发起学报以图挽救”,“以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为宗旨”。刘师培与黄侃担任编辑部总编辑。 作为刘师培早年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刘文典没有参与国故月刊社的活动。由于在日本留学,以及为《新青年》、《新中国》等杂志撰稿的经历,刘文典的兴趣逐渐转移到对国外经典科学书籍的翻译上。1919年前后,他就先后翻译了德国哲学家赫凯尔的《生命论》、《宇宙之谜》,日本学者丘浅次郎的《人类之夸大狂》、《人类之将来》等著作或文章。 虽然在北大开的就是“秦汉诸子”、“汉魏六朝文”等国文课程,但在“整理国故”这个问题上,刘文典更倾向于新派学人胡适的观点。 1919年8月,胡适在给新潮社骨干社员毛子水的一封信中写道:“现在整理国故的必要,实在很多。我们应该尽力指导‘国故家’用科学的研究方法去做国故的研究,不当先存一个‘有用无用’的成见,致生出许多无谓的意见。”胡适并不反对整理国故,但强调要用科学的精神去整理。 这个观点,与刘师培等人将国故当做国粹保存的观点,是大相径庭的。在胡适看来,“新思潮对于旧有文化的态度,在消极的一方面是反对盲从,是反对调和;在积极的一方面,是用科学方法来做整理的工夫。新思潮的唯一目的是什么呢?是再造文明”1。这是胡适第一次正式将“整理国故”作为一个口号提出来,并对之寄寓“再造文明”的厚望,其实现的逻辑顺序是“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 1922年3月21日,北大成立《国学季刊》编辑部,胡适为邀集人,担任主任编辑,其编辑部成员有:胡适、沈兼士、钱玄同、周作人、马幼渔、朱希祖、李守常、单不庵、刘叔雅、郑奠、王伯祥。在此之前,北大出版委员会曾打算编辑出版《北京大学月刊》,并计划出版“国故丛书”、“国故小丛书”。后来,又决定改变计划,改出《国学季刊》、《文艺季刊》、《自然科学季刊》和《社会科学季刊》等四种季刊。 应胡适的邀请,刘文典直接参与了《国学季刊》的工作。“这是一本研究国学的刊物,却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出现:版面是由左向右横排,文章全部使用新式标点。在当时的确使人耳目一新。”2这本杂志的创刊号于1923年1月与社会公众见面。 《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是由胡适撰写的,这篇文章带给刘文典的是一种“耳目一新”的冲击力。胡适开篇就抨击了一些人的悲观情绪,他说,“我们平心静气的观察这三百年的古学发达史,再观察眼前国内和国外的学者研究中国学术的现状,我们不但不抱悲观,并且还抱无穷的乐观。我们深信,国学的将来,定能远胜国学的过去;过去的成绩虽然未可厚非,但将来的成绩一定还要更好无数倍。” 这三百年的“古学发达史”究竟有怎样的得失呢?在《发刊宣言》中,胡适作了简明扼要且切中肯綮的总结,对自明末到当时的汉学研究成果逐一盘点。他认为,成绩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整理古书,二是发现古书,三是发现古物。而缺点又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研究的范围太狭窄了,二是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三是缺乏参考比较的材料。有鉴于此,胡适提出了他自己关于“整理国故”的三大途径:一是扩大研究的范围,二是注意系统的整理,三是博采参考比较的资料。可以说,这篇文章是胡适关于“整理国故”的系统阐述与理论开发。 读了胡适的《发刊宣言》,刘文典顿时心生感慨:“都说胡适之学识渊博、视野宽广,果不其然!”胡适关于“整理国故”的很多言论,可算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比如在谈到“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时,胡适写道: 整理国故,必须以汉还汉,以魏晋还魏晋,以唐还唐,以宋还宋,以明还明,以清还清;以古文还古文家,以今文还今文家;以程朱还程朱,以陆王还陆王……各还它一个本来面目,然后评判各代各家各人的义理的是非。不还它们的本来面目,则多诬古人。不评判它们的是非,则多误今人,但不先弄明白了它们的本来面目,我们决不配评判它们的是非。 更让刘文典感到钦佩的是胡适关于“比较研究”的论点。前面说过,刘文典曾高度赞赏过胡适的中西学术沟通能力。比如写《中国哲学史大纲》时,胡适就在“导言”中专门提到“比较研究”的意义:“我所用的比较参证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学。但是我虽用西洋哲学作参考资料,并不以为中国古代也有某种学说,便可以自夸自喜。做历史的人,千万不可存一毫主观的成见,须知东西的学术思想的互相印证,互相发明,至多不过可以见得人类的官能心理大概相同,故遇着大同小异的境地时势,便会产出大同小异的思想学派。”这一次,在“整理国故”的问题上,胡适再次提出了比较资料的重要作用:7孙玉明:《红学: 195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76页。 附会是我们应该排斥的,但比较的研究是我们应该提倡的。有许多现象,孤立的说来说去,总说不通,总说不明白;一有了比较,竟不须解释,自然明白了。例如一个“之”字,古人说来说去,总不明白;现在我们懂得西洋文法学上的术语,只须说某种“之”是内动词(由是而之焉),某种是介词(贼夫人之子),某种是指物形容词(之子于归),某种是代名词的第三身用在目的位(爱之能勿劳乎),就都明白分明了。 这与刘文典在《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中所表达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实际上,在日常进行国学研究的过程中,刘文典早就注意到了这种比较研究的学术价值。比如他早先曾在管子的《水地篇》读到一段话,“集于草木,根得其度,华得其数,实得其量,鸟兽得之,形体肥大,羽毛丰茂,文理明著,万物莫不尽其几,反其常者,水之内度适也……故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刘文典发现,这和希腊哲学家泰勒斯(Thales)所说的大致不差。泰勒斯相信世间只有一种基本物质——水,而且认为地球是在球形的宇宙中的水上漂浮着。综合两人的观点,刘文典得出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哲学研究新结论:上古的思想家都觉得这万汇纷纭的世界,总有个共通的本原,看那“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的水,是一切生物所少不了的,因此都把水看成了“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 如今,胡适关于“整理国故”的新思考,豁然打开了刘文典的学术视野。 忍不住偷吃荤腥 大约从1920年年初开始,刘文典将治学方向定位于古籍校勘上。 这是他经过慎重考虑做出的决定。尽管自己很年轻就进了北大,当上了预科教授,并且一直积极参与学校事务,但在很多大儒名家的眼里,刘文典最大的本事只不过是会作写骈体文罢了,“我之做过校勘的功夫,素来无人晓得”。 据刘文典的学生吴进仁说,让刘文典决意从事古籍校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想尽快在北大新旧两派人物面前证明自己。刘文典对于“北大怪杰”辜鸿铭的嘲弄,一直记忆犹新。 辜鸿铭的鄙夷撞击着刘文典年轻的自尊心。而刘文典后来在北大逐渐衍生的“怀才不遇”的情绪,更坚定了他想尽快“出名”的决心。 1921年,他给胡适写信,诉说这种内心的愤懑:“典在北大里,也算是背时极了,不如典的,来在典后两年的,都是最高级俸。照章程上的规定的,授课时间之多少,教授的成绩,著述及发明,在社会上声望等四个条件,除末一条外,前三条似乎都不比那班先生差多少,然而整整五年,总是最低的俸。钱的多寡原不算什么,面子上却令人有些难堪,所以典实在不想干了,只要别处有饭可啖,这个受罪而又背时的Professor(教授),典弃之无异敝屣。” “弃之无异敝屣”,当然只是一时的气话。那时候,他拿五级教授的薪水,每月两百银元,相当于今人民币一万两千元。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这应该说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一旦看到与自己同时进校,甚至晚些进校的同事都已经拿得比自己高,刘文典的心里难免有些情绪,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不出名’的人的苦处”。 要证明自己,就要拿出“硬功夫”。刘文典对于翻译一直有很浓的兴趣,但在大学里,翻译又算不上厚重学问。四方环顾,刘文典决定 “从有代表性的文献着手,沉下去,认认真真地校好一部书,再校与此书有关联的若干部书,从而上下联贯,左右横通”3。经过比较,他选定秦汉诸子作为校勘研究的主攻方向,而且一出手就是比较难弄的《淮南子》。 刘文典的这一计划得到了胡适的鼎力支持。1923年胡适特意拟订了“整理国故计划”,初步选定的人中有马幼渔、刘文典、沈尹默、沈兼士等,开出三十六种整理书目,并将各书的整理工作落实到人。刘文典计划整理的《淮南子》被胡适列为北大“国故丛书”的第一种,并承诺为其作序,可见其重视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