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 年湖南长沙马王堆发现了西汉古墓,就是出女尸——大众所说马王堆老太太那个墓。当地要求中央派人去,当时(“文革”中)许多考古学家都在湖北五七干校,没有回来。这是我得到的一个幸运的机会,因为我正留北京做阿尔巴尼亚羊皮书的工作,就被国家文物局和考古所派到长沙去了。当时一共去了两个人,就是我和我的搭档白荣金。 白荣金同志大刀阔斧,敢想敢干,有时是粗略一点;我则有点太细太拘限。两个人配合起来,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倒可各自发挥所长。他克服我这些犹豫短处,我也补充他不足的地方。马王堆是我第一次主持挖掘工作,因为当时我还是技术室副主任,算是领导。白荣金是我专业上的老师,但是我又是他的领导,他也挺尊重我。实际上我是被迫上来主持这项工作的,因为那么多专家都不在家。 拍照留住历史原貌 1972 年4 月14 日,我们到达后,他们开始拆椁板,打开让我们看。打开北面那几块盖板,露出一个边箱(就是棺材四周四个放随葬品的木槽子),里边放了很多随葬品,简直就是汉代送葬的场面一样,原封地摆在里面。后来我们得知中国的文献非常可信,按文献所载算一算,就是这样,这就是按汉代丧葬的制度,非常具体。儒家这一套规矩是很可信的,但是有些东西看文字上不好理解,看到实物就明白了。 当时我是第一次正式参加清理一个墓,我按照《考古学基础》——由裴文中、夏鼐等老一辈考古学专家写的教材,认真地清理。一层一层地拍照,总平面图我非要抓到拍好。考古一定要发表总平面图,就是刚打开墓看到的样子。这个整体的原貌你不报道,别人将来永远看不到,那就是失职,对不起祖先,也对不起当代和后代。 我为了把原貌拍照好,当时博物馆他们没条件,就请了外单位图片社的人,他有好的德国Linhof(林哈夫)相机。我就架在墓顶上,一层一层地拍摄,拍到墓底为止,同时我自己下去用小相机照一些局部。他们通知我说气样已经采不到了,水样各种黏稠的液体结晶我都取了标本。 分层取得棺液 现场采的标本都是有用的,比如毛发,我很快地把它包回,取下来保护。因为我自己有兴趣,对杂一点的知识,像冶金、医学、陶瓷、丝绸、漆工业都懂一点,就是自己不能做,也知道应该送到哪个领域去做。我做阿尔巴尼亚羊皮圣经的时候,跟全国几乎七八十个单位打过交道,科技的情报比较灵、比较准,关系比较密,知道每个化验室在进行什么工作,哪些黏合剂在进行实验,哪些成功,哪些失败。 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如硒不能装到玻璃瓶里,要装到塑料瓶里,不然就会附着到玻璃瓶上,不容易再化验出来,氟这一类也是这样。所以我分别装了许多棺液。分层取得的棺液,一式两份,一份交出去分析,一份自己保存着,将来有的时候需作对照。这些液体到现在都没有发霉。我消毒非常严格,封闭得也好,这都是做羊皮书时候得到的知识。挖墓当中发现的水果和鸡、鸭、鱼比较多。特别是水果多,各种各样,杨梅、藕,成箱的梅子、李子。据这些镇墓似的东西,我预先考虑这是不是女性的墓? 外行馆长毁文物 挖这个墓时,第一馆长(正馆长兼书记,权力最大)是大寨的,姓崔。陈永贵最出名的时候,他也跟着出名,权力相当大,但却是个外行。他说:“挖了这么多天,老王,我们花了这么多钱,没有出金子、银子、铜器、什么镜子、衣服,净是箱子、漆器这些东西。”我也不好跟他解释。 后来拆墓中棺椁,椁中一共四层棺材,开到第三层的时候,发现了帛画扣放在上面。那天夜里我就跟那个崔馆长说:“馆长呀,我给你道喜,你花两万块钱挖这个墓,就算什么也没有挖到,得了这张画,就是无价之宝,这是最大的一张帛画。过去我们知道那个汉帛画,只有不足1 平方米这么一点东西,这个有2 米多高,很宽的一个幅,不得了。” 现场我们说好了,一张画扣在棺上,反面朝上,谁也不要急着看,免得弄坏了它,把它完整地取回去再想办法。我们根据大小,做了盒子,慢慢地用竹帘的棍把卷起来,慢慢地卷进去,再衬上塑料,完整地把它抬回去(博物馆)。结果回去之后,他们家里一个搞美术的忍不住,给翻过来看,有些地方就破碎了。墓里有放在箪子里的杨梅,打开来看还是紫红色的,拿出来看是深紫色的。当时我没有彩色胶片,看了看表,17 秒它就从紫红色变成黑色了。我赶快把它封起来,不动它,不倒水,回家也别动,去找彩色片来拍照。结果回家那个不懂业务的馆长,就让他下面的人给倒出来洗了,结果光剩下一堆杨梅核。 三小时取完白膏泥 一个博物馆的馆长不懂业务,这样的事太可怕了,外国绝对不会想象一个博物馆长不懂得文物。另一个副馆长叫侯良,原是戏剧学院的书记,也是河南红旗渠的一个老干部。这个人了不起,他善于学习,各种会议都参加,听各方面的意见。他本来不懂这个问题,后来变成很内行,到历史博物馆做报告,被认为很像样,受到好多专家夸奖,他后来成了专家,写了不少文章。 侯良其实就是湖南方面亲自主持领导这个发掘工作的。他全身投入,当时还患有肝炎,带着病日夜不停地工作。当我们做完部分工作后,就提出要拆掉椁板,把内部的棺材吊出去。这个椁的四面有60 多厘米厚的白膏泥,椁板有3—4 米长,阔也有2 米多,可以说一车多的白膏泥。从12 米深坑里,要把白膏泥拿出去,四边只有20—30 厘米宽的一个泥巴台子留下的梯子,困难是相当大的。 我们想先去休息,他们揭取白膏泥,取完了,我们好工作。问他要多少时间清理。我想总得要7、8个小时吧?他告诉我3个小时就可以弄出。我夜里12点醒了,起来一看,哎呀,他带领20几个女孩子,满身满脸都是泥浆,用筐子用头顶着白膏泥,就是3个小时,都把白膏泥给用头顶出去了。这让我很感动,我去叫拍电影的赶快来拍这个历史镜头。他说这个对劳动人民形象不好。他受“文化大革命”影响,不敢拍,怕拍了侮辱劳动人民。我说我们自己留着也好,不往外放。他没有拍,很可惜。当时那种精神,真是不得了。我们要用这种精神工作,我想什么都能做得到。 摇头拔杆吊椁板 清完了白膏泥以后,我们就开始往外吊椁板。用起重机来吊不成,起重机本身的重量压在那12 米深墓坑角上会塌方的。我们就用土法,用摇头拔杆,吊一个杆子用人来摇,手摇钢丝绳吊板。请汽车厂的吊装工人连夜用手摇。有一天,8个人都打瞌睡,那个机轮磕跘(就是走一个齿轮把它卡住那块东西)跳起来了,椁板从12米的高空落到8米才刹住,就在我们头顶上,再往下一点,我们就成了泥。 我直扬着头看那个椁板掉下来,忘记了,也不知道了,大概都手足无措了。当时只有我和白荣金在地下清理最后的痕迹,等到我们两个人把椁板吊上去,要出去的时候,一个墓坑角因为没有东西支持,长时间受土方堆在上面的压力,就滑下来塌方了。 (摘自张婉仪女士整理的王㐨先生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