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新祖先生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的学生们整理他的遗著出版,要我写几句话。我跟钱先生见面次数不多,也没做过学问上的深谈。现在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要我用心读他的《中国思想史讲义》。我也在台大中文系承乏过这一课程,现在读到钱先生的讲义,回想我的讲课,真是汗颜,我太注意文献的诠释,没能像钱先生这样深入地讨论。 我最佩服钱先生的是他的热诚。只要读过这本讲义,就可以发现他对教学的热诚。据说他是照讲义来逐句念的,语气谆谆恳恳,唯恐同学不解。这其实也是他对这门学问诚恳的爱好和深切的理解。他是在把自己多年往复沉思所得与大家分享,并非为著书立说,更不为获取现实的利益。 这部讲义虽然也分作二十五讲,却不同于一般哲学史或思想史机械的纲举目张、条例分明;而是每讲都直接进入哲思或问题来讨论分析。最有趣的是,他在讨论印度佛学的时候,不是先介绍佛家名相,也不是先说小乘与大乘等等,而是从释迦生平事迹以及相关的神话开始,直到出家修行成道的过程,从中带出“四圣谛”、“五取蕴”、“十二因缘”以及定慧禅种种说。用这种“具体的”方式正呈现出佛学“亦宗教,亦哲学”的特色。释迦牟尼是活生生的存在,不是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供奉的塑像。 事实上,钱先生非常注意佛家各宗派理论的细节,也作过详细的讨论,而且往往有独到的见解。这在“佛学的来华与华化”几讲里尤其可以见到。僧肇的《肇论》或者认为是以道家思想转化了印度慧智;但钱先生认为僧肇虽然引用了道家的“虚”,其实际意义却是佛家的“空”—佛家的空是从“缘起”说,道家的“虚”却不是。僧肇的文采是道家的,他的思路却是佛家的。这种辨析足以见出钱先生的哲学智慧及独特的识见,也足见他对于原典文义有深切的掌握。 读者不难感受到钱先生自由开放的态度。他引用了不少西方宗教和哲学的理论,特别是近现代的。他比较庄子与德希达颇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忽略他们根本的差异。(第十讲)事实上,重点不在思想内容的相似或差异,而是借以引申“哲理”的探讨。学者不在于知道了各家各派多少思想,而在学会自己去思考,自己去发现问题和能进一步地作哲学思考。我相信这才是这本《中国思想史讲义》最大的贡献!同时,如卡西勒引述康德的话说:以求使吾“人文科学则教导吾人去诠释符号,人能够把隐藏于其中的内容揭示—而这也即是说,把这些符号所由出的生命再度展现于吾人面前。”相信钱先生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本书这种哲学的思辨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当然不免也会有求之过深之处。如把荀子的“心”说成是“众善之源”,恐怕是有问题的。(第五讲上)同时,由于讲课之故,为引起学者兴趣,或偶逸出题外,或稍芜杂。可谓小疵,不足为病。而时常流露出钱先生的幽默感,令人作会心的微笑。 对这样一部杰出的大作,我衷心希望它早日出版,钱先生虽已长逝,他的遗爱将永留人间。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名誉教授 2012年 7月 27日